柳青河匆匆地来了,也匆匆地走了。
院里的门房梅先生午睡醒来的时候,便看见云胡不知很是安静地站在悬薜院门口,看着那条落了一些槐叶的巷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不过联想到悬薜院今年发生的事,梅先生倒也以为自己猜到了云胡不知的想法,在门口看了一会,进屋倒了一碗热茶,捧出去递给了站在下午秋风里的云胡不知,而后轻声说道:“先生是在心忧院里的未来吗?”
云胡不知接过了那碗热茶,送到唇边喝了两口,而后摇了摇头,轻声说道:“不是的。”
梅先生却也是没想到自己猜错了,有些惊讶地看着这个似乎满怀忧虑的书生,迟疑地说道:“那先生这是?”
云胡不知沉默了很久,看着秋风巷子,叹息了一声,说道:“我在担心人间的未来。”
梅先生愣在了那里。
书生并未与他说起柳青河告诉自己的某个隐秘,只是端着那碗热茶,在巷子里缓缓走了出去,站在巷子的尽头,看着南静坊寂静的街巷。
梅先生有些不明所以地跟了上来,云胡不知却并不打算说这件事,看了一阵,回头看着梅先生说道:“这几日有没有来院里询问入学之事的人?”
梅先生摇了摇头,说道:“没有,先生你也知道,今年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兴许这几年,院里都招不到什么人......”
云胡不知默默地站在那里,轻声说道:“是的。”
这个书生说着,又转过头来,看着梅先生说道:“不过我听说人间....桃花剑宗倒是收了一个弟子?”
梅先生脸上有些尴尬的神色,而后轻声说道:“是的,正是李蝶,不过先生你也知道,他当初被老谢他们带着学剑,再加上少年心性,总归对那样的东西感兴趣一些。”
云胡不知轻声笑了笑,说道:“你以为我在责怪你?”
梅先生跟着笑了笑,说道:“毕竟院里这个时候,李蝶不来院里,反倒是去了隔壁的剑宗,大概总有些......”
“去就去吧。”云胡不知倒是很平静。“哪怕李蝶来了院里,做了今年第一个学子,也不会有什么大的影响,反倒容易让旁人觉得我们露了怯,去了那里还好一些。不过....”
云胡不知最后不知道是想说些什么,说了一半,又停了下来,回头长久地看着梅先生。
这个明明姓李,却总是被叫做梅先生的男人倒是明白了他的意思,轻声说道:“我知道李蝶与老谢还有张小鱼都接触过,但.....”
梅先生一时之间也是不知道说些什么。
云胡不知拍了拍梅先生的肩膀,缓缓说道:“算了,也许只是我想得太多了,再说了,人间剑宗虽然不在了,但是毕竟丛心还在。”
云胡不知没有继续说下去,喝完了碗里的热茶,将碗还给了梅先生,而后转身走回了书院之中。
梅先生捧着碗长久地站在那里。
神色里也许同样有些忧虑。
一如他自己所说那样,李蝶在去年三月的时候,曾经跟着张小鱼学过剑,在谢苍生离开悬薜院之前,也是一直跟着他在院里。
这样一件事,这个门房先生自己当然也担心过。
只是.....
梅先生长久地沉默着。
没有想下去,转身回到了门房,将那只碗放了回去,又匆匆离开了悬薜院,沿着南衣河,一路向着城北而去。
......
人间剑宗的招牌已经拆了,时而便有路人站在那棵剑宗大门远处的树下,看着被丢在了地上的那块古老的横匾。
尽管当初所有人都觉得这个地方不应该叫人间剑宗,而是人间牌馆。
但是看着那样一块千年的横匾真的从大门上面摘了下来,像是一块破木头一样丢在了路边,总归还是有些惆怅的。
人间剑宗这样一个地方,当然与岭南流云东海那些剑宗不一样的。
也许走到了最后,他们真的陷入了一种自以为是不看对错的境地,只是终究曾经这是一个在市井之中的天下剑宗魁首。
人们也许会想着当初哪个弟子曾经在菜市贩卖过小菜,哪个弟子在河上撑过行舟,只是现而今看过去,大概满眼都是万般皆去的寂寥。
梅先生同样在那里看了许久,路过之后也是一面走着,一面回头看着。
剑宗大门之上还没有新的牌匾。
让这些看惯了世人,总觉得那个地方像是多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大窟窿一样。
梅先生唏嘘地看了一阵,又看向了剑宗园林里面。
大门是开着的,不过也没有人进去看看。
梅先生在那里探头探脑地张望了许久,并未见到那个桃衣女子的身影,也没有看见李蝶的踪迹,犹豫了少许,径直走了进去,沿着那些清溪斜桥假山,一路向着深处而去。
一直到了一池附近,这个门房先生才从几片正在傍晚天空里飞着的桃花之中,听见了一些对话的声音。
不是女子的声音,而是小女孩与小男孩的声音。
梅先生眼睛睁得有些大,不过想起来当初丛心好像一直都是一个小女孩的模样,倒也有些了然。
穿过了小道,走到了一池门口,果然便看见了一个抱着布娃娃的小女孩,正在池边坐着,荡着秋千。
梅先生心中的感受颇为怪异,自己这样的举动,就像是偷偷潜入了谁家女子的闺房,看见了某个女子未曾梳妆打扮的模样一样。
人间剑宗没有了,但是那些剑宗里的桃花依旧在繁盛的开着,哪怕这是在八月秋日的傍晚。
一池的池道之上落满了粉色的花瓣。
李蝶正坐在一池的溪桥边,手里拿着那柄桃枝之剑,低着头很是认真地削着一块木板。
梅先生神色古怪地站在那里。
丛心抱着布娃娃转过了头来,歪着头静静地看着这个书院的门房先生。
秋千仍旧在高高低低地荡漾着,丛刃在大风历一千零二年的冬天重新换的绳子依旧坚固得很,可以撑上很多年。
一直过了许久,梅先生才回过神来,看向了那个抱着布娃娃的小丛心,很是恭敬地行了一礼。
“见过宗主。”
丛心沉默了少许,却是蓦然从摆动的秋千上站了起来,倒是突然变成了当初梅先生与云胡不知在南衣河上见到的桃衣女子的模样。
“我不是宗主。”丛心这样一句话很是突然,倒是让梅先生有些摸不着头脑。
李蝶却也是被二人的对话给惊动了,抬起头,看见梅先生便站在那里,大概也是吓了一跳,有些心虚的将手里的桃枝之剑和木板放在了桥上,而后拍了拍身上的木屑,向着梅先生跑了过来。
“爹。”
梅先生默默地看着不远处的桃衣女子,又看着停在了自己身前有些慌张的李蝶,倒是明白了什么,轻声说道:“你才是宗主?”
李蝶低头摆弄着衣角,大概也是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
丛心转身向着溪桥那边走去,拿起了那支桃枝之剑,平静地说道:“现而今的剑宗,就只有我与李蝶二人,剑宗之主,总不能是一个不会剑的人,李蝶随张小鱼学过剑,自然他便是宗主了。”
这个理由异常充分。
大概谁来了,都没有办法反驳。
梅先生沉默了少许,看着丛心说道:“云胡先生不是说了你去藏书馆里带了许多剑诀回来学的吗?”
这个门房先生的目光落向了溪桥之上,那里确实有一些剑诀书册。
“我还没有入门。”
梅先生有些无话可说。
也确实如此。
李蝶有些谨慎地抬头看着自家父亲,犹豫了少许,轻声说道:“爹你是不想我做这个宗主吗?”
梅先生长久地看着李蝶,沉默了很久,而后缓缓说道:“人间剑宗虽然没有了,但是人间剑修还在的,你要做宗主,以后可能会面对很多东西。”
李蝶天赋自然算不上多好。
连胡芦那样的人,在想着自己可能会成为一宗之主的时候,都会满是惆怅,更何况李蝶呢?
小李蝶默默地低着头站在那里,也许也是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去做,所以只能玩着衣角。
丛心的声音从溪桥边传来。
“丛刃死了,丛心还在,哪怕神河来了,也要给我几分面子。”
梅先生抬头看向那个站在桃花溪桥之下,擦拭着桃枝之剑剑身的桃衣女子,后者擦完了剑,又提着剑向着二人这边走来。
丛心站在了李蝶身后,将手里的剑重新递给了他。
李蝶却是没有接过来,只是抬头看着自家父亲。
梅先生大概也没有想过,自己会有与这般人间大妖对峙的一日——也许这也算不上什么对峙,只是一个父亲站在孩子面前,帮他去看看前方的故事而已。
梅先生看着那柄剑沉默了很久,而后轻声说道:“你不是宗主,那你是什么?”
丛心回头看着那株桃树,平静地说道:“我是护宗妖灵。”
梅先生默默地站在那里。
这是一个对于当今人间而言,极为陌生的词组。
修行界两千年,从来没有过护宗妖灵这般说法。
上一代是上一代,下一代是下一代,仅此而已。
梅先生站在一地桃花里,想了很久,轻声问道:“护宗妖灵是什么意思?”
“就是有人要欺负剑宗宗主的时候,她就会出来揍人。”
这是李蝶的回答。
梅先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想到了一个不能说的比喻。
不过既然是不能说的,自然便不会说出来。
只是李蝶看着他爹的表情,大概便猜到了他在想什么——大概当时丛心告诉他的时候,李蝶便很是耿直地说了出来。
是以小李蝶很是认真地说道:“不是养狗。”
“......”
李蝶看着沉默不语的梅先生,还以为他爹不信,于是伸手从怀里摸出了一张纸来。
“这是我俩的契约之书。”
李蝶挺着胸膛,很是自豪地说道。
梅先生并未接过那纸契约,只是瞟了一眼,看见了纸张最末端的一朵桃花印痕与李蝶的有些拘谨的签名与手印。
这个书院门房先生沉默了少许,看向了那个桃衣女子。
“契约这样的东西,一定便有用吗?”
丛心并未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梅先生。
李蝶认真地说道:“契约怎么会没用呢?”
梅先生一时无话。
世人当然是这么说的,书上也是这么写的。
只是人间究竟能有多少人去信守承诺,遵守规则,大概便不为人知了。
当言而有信成为一种值得被歌颂的品质的时候....
梅先生叹息了一声,摸了摸李蝶的头,说道:“我知道了。”
李蝶很是惊喜地看着自家父亲。
梅先生点了点头。
于是这个小男孩才终于转身,重新接过了那一柄桃枝之剑。
那也许便是日后桃花剑宗的宗主身份的象征。
梅先生站在那里,看着李蝶很是认真地将剑捧在手里,这样想着。
就像曾经磨剑崖的方寸与灵台一样。
这个从悬薜院走来的门房先生倒是有些忘记了自己是为什么来这里的了。
大概也是对这样一处剑宗园林,最后离奇的落入了李蝶手里,觉得很是不可思议。
又或者,其实只是自己还是没有从这里是人间剑宗的故事里走出来。
桃花剑宗和人间剑宗,自然是两个东西。
前者大概只是一个刚刚建立的小剑宗而已。
甚至连剑宗的山门的牌匾,都还只削出了一半,正摆在那座桃花溪桥之上。
李蝶却也是想起了自己没完成的工作,将契约收了起来,而后重新回到了溪桥上,握着剑,继续削着那块木板。
梅先生神色古怪地站在那里,想着自己儿子就这样成为剑宗之主了?
虽然这个剑宗还什么都没有,只是只要有这丛心这样一个大妖在这里,大概想要崛起,也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
悬薜院门房很是唏嘘地向着一池之外走去。
丛心却也是跟了出来。
这个桃衣女子现在大概确实有了一些她所说的护宗妖灵的味道,也许也只是因为她所在的地方,便是那一株千年不败的桃花附近的原因。
不时便有着桃花落了下来,像是被什么东西牵引着一样,落在了这个女子身周。
梅先生回头看着丛心,倒是莫名地叹息了一声,说道:“原来人间剑宗真的已经没了。”
丛心平静地站在一旁,抬起手来,解着自己的那两条辫子。
一瀑青丝垂落下来。
“人间剑宗死了。”
丛心很是平静地说道。
“现在的这个剑宗,只是我的剑宗而已。”
和曾经在溪桥之上的那些睡懒觉的剑修,已经没有关系了。
梅先生没有再说什么,回头看着溪桥之上认真的做着剑宗牌匾的李蝶,张了张嘴,但是最终还是没有将云胡不知与自己说过的事情说出来。
这个门房先生只是轻声说道:“那挺好的。”
只是丛心却好像猜得到梅先生的来意一般,平静地站在那里,看着这片寥落的园林,人间秋意渐浓,那些园林植物的叶子也带上了一些枯黄之意。
“我知道李蝶与张小鱼学过剑。”
丛心看向了梅先生,神色平静。
“这也是他能够做剑宗宗主的原因。”
“不可否认的是,张小鱼确实是一个王八蛋,但那时的他,却也只是一个王八蛋而已,并不是畜生。”
梅先生默然地站在那里。
丛心继续说道:“我相信世人还是愿意守着不欺人间年少这样一条准则的。”
大概就像二人会用着一张纸,来约定此后的一切故事一般。
梅先生深吸了一口气,叹息了一声,转头看着这个人间桃妖,很是真挚地说了一声。
“多谢。”
丛心没有再说什么。
梅先生想了想,大概也确实没有什么好说的了,于是沿着一池小道向着来时的方向走去。
只是在这个时候,身后却是响起了一声“梅先生。”
这个称呼让这个悬薜院的门房有些受宠若惊。
虽然在院里大家都会叫着他梅先生。
但他真的不是什么先生,也都知道院里的人都是戏称而已。
是以从丛心口中听到了这一声梅先生的时候,李太梅倒是愣了许久,回过头去,很是茫然地看着那个披散着青丝,站在纷飞的桃花里,像是一个画中人一般的女子。
丛心神色极为认真,也极为诚恳。
“其实还有一个原因。”
梅先生有些不知所以。
丛心轻声说道:“关于李蝶为什么能够做宗主的事。”
梅先生愣了愣,轻声说道:“什么原因?”
丛心并未回答,只是轻声说道:“来年悬薜院有了好苗子,希望梅先生可以想办法,让云胡院长送一些来剑宗里。”
梅先生沉默不语,过了少许,缓缓说道:“云胡先生与您的关系,应该也还算不错。”
丛心平静地说道:“再如何不错,有些事情,总归还是属于两家之事,但从先生这边入手,大概便是一家之事了。”
所以丛心借剑诀,同样要许下一些承诺。
毕竟卿相与丛刃都已经死了。
剑宗园林与书院之间,大概确实没有什么瓜葛了。
梅先生轻声说道:“原来是这样的。”
当然是这样的。
丛心并未说什么。
梅先生很是惆怅地转身向着来时的路走去。
“我尽量吧。”
梅先生虽然不是菜狗,但也只是一个门房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