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卿相送出那一剑,站在城头的西门便知道,山月城守不住了。
卿相当然不是什么大剑修,这样一个白衣书生,甚至说起来,都不是剑修。
他是酒鬼,是书生,是大妖,是道人,但不是剑修。
只是他刚好拥有一柄很好的剑。
西门背着刀,站在城头之上,看着那样一道如同极夜天光一般,带着瑰丽的色彩,落向这座山月一剑的时候,便长叹了一声。
卿相的出手,是所有人都没有想过的。
西门也是听着以文化之天下这样一句话长大的。
所以他也没有想过,卿相真的会疯到这种地步。
竹溪神色复杂地站在那里,山月城主桑岚看着满城守军,这是当初人间北方第一批来援的大军,自青禾城那边的西北诸城调集而来。
正是这些援军,加上流云剑宗与岭南剑宗中间的诸多小修行之地的援助,这才使得山月能够固守壁垒之内数月之久。
只是很显然,今日之后,便固守不住了。
桑岚并未多说什么,转身便走下了城头。
西门与竹溪看了她一眼,并未多说什么。
事实上,这样一个世人女子城主心中的压力,远比他们要大得多。
他们依旧记得当初听闻岭南小九峰剑宗第二峰主桑山月战死岭南的时候,这个并未修行的女子在城头向着南方群山看了多久。
最后这个女子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固守山月,一如所有人一样沉默。
桑岚一直向着城头之下走了很久,才停了下来,回头看着城头之上的西门与竹溪,这两个天狱之人,在人间平和的时候,往往都是站在世人的对立面的存在。
只是到了最后,世人却不得不依附着他们,才能在这些故事里,挣扎着找到一些希望。
桑岚长久地看着二人,最后行了一礼,轻声说道:“山月之事,便仰赖诸位了。”
西门并未说话,竹溪本就是山月城天狱的执掌者,与桑岚交情更深一些,点了点头,平静地说道:“城主尽快组织那些城中之人北去即可。”
桑岚没有再说什么,转身匆匆而去。
城主当然是可以坚守城头,作为一面旗帜,至死方休的。
只是在这样的一个故事里,面对着南方叛军与悬薜院的攻势,显然这是毫无意义的事情。
与其死在城头,不如带着世人一同离开这里。
这才是更为重要的事情。
桑岚才始离开城头。
整个山月城那样一处浩大的壁垒之上,便产生了一阵极为剧烈的震动。
西门低头看向那些壁垒——那样一柄剑已经插在了壁垒之上,有着无数裂纹正在沿着剑下的痕迹,向着四处蔓延而去。
竹溪则是看向了城中的大地,相比于山月壁垒那些缓慢蔓延的裂纹,城中那些街巷,那些曾经在山月悬垂天心之时,散发着幽幽光芒的干净的街巷,此刻却是有着巨大的裂隙正在狰狞的张开着。
当初天工司铸造这样一座山月壁垒之城的时候,便是以这样一处群山为基石,在城下,有着诸多机括运转,将来自壁垒之上的压力,尽数传递给那些山城内外的诸多山峰,虽然人间群山,好似各有根基,只是往往那些大片的山峰,只是地底山脉探出的一些峰头而已。
哪怕是陈青山,当初在流云山脉以北拔山,那也只是折断了一处露出人间的峰头而已,那样一处青山之下,连接着流云山脉,以道人六叠之力,自然难以撼动。
这也是为何这样一处壁垒,能够在诸多术法之下,坚持这么久的原因。
只是很显然,卿相的那一剑,却是已经伤到了这样一处地底山脉的山根,这才导致了壁垒未破,但是城中街巷却已经开裂。
身为三剑三观之下的书生,卿相当然有着打烂人间的能力。
只是世人没有想过,他真的敢打而已。
“院...卿相真的疯了。”
西门怔怔地看着那折返而去,落向了凤栖岭以北的某处山中,将要积蓄着力量再度而来的一剑。
这个背着断刀的男人,也确实未曾想过,原来大风历一千零四年的血李子,从来都不是在那些妖族之乱中。
反而是卿相,是这样一个本该坐守南衣城的白衣卿相。
在山月群山与凤栖岭群山之间,那些更为低矮一些,反倒是像是平川一般的青山之中,有着诸多身影正在向着山月城而来。
一如洪水潮流,等待着大湖之堤溃塌的那一刻。
竹溪神色凝重地将目光从城中收了回来,突然裂开的人间,让山月城的人们陷入了一片混乱,而城主府想要组织世人撤离,依旧需要一段不短的时间。
事情发生的过于突然,竹溪也只能寄希望于那些世人聪明一些,看见裂隙之时,便逃出城去,而不是等到府衙那边给出了确切的答案,才匆匆收拾着行李。
竹溪转回头来,与西门一同看向了那些山外之山,沉默了少许,轻声说道:“他要疯,那能怎么办?你入了大道,我也入了大道,只是说来说去,面对这样一个人间大妖,你我的力量都是孱弱的。”
竹溪的话语其实很是讲究,卿相有着诸多身份,只是他并未说道人,只说大妖,毕竟竹溪出身林梓观,这样一个函谷观时代便声名鹊起的古道门,大概总有些骄傲,于是不愿意承认那样一个确实是道门大修的书生的某些身份,只剩下了大妖二字。
本来卿相对于南方的威胁,远远没有这么大的。
只是丛刃身死,流云剑宗自顾不暇,于是这样一个书院院长,便真的没有人能够拦得下来了。
西门沉默了很久,缓缓自身后拔出了自己的断刀来。
“难办,当然也是要办的。天狱之人哪怕再如何不讨喜,终究我们是站在世人一面的。”
竹溪轻声说道:“是的。”
年近五十才入大道的竹溪,只是三叠道修。
跨过不欺人间年少入大道,与最后拖延了半生才能入大道,自然是不一样的。
三叠与五叠之间的差距,亦然足够大,自然更不用说与卿相了。
只是这个道人身周还是有着许多道文流转。
“我有时候就会想.....”
竹溪的话语因为第二剑的到来而停顿了少许,那样剑法拙劣的一剑,其上所蕴含的力量,却是巨大的。
于是人间震颤。
一如岭南某个小少年所想那样,满城仓皇,只是却没有人离开这里,所有人修行者与人间兵甲,都是默然的带着惶恐,握紧了自己的武器,站在城头之上,据守着即将破开缺口的壁垒。
竹溪停顿了少许,回头看向裂口更加狰狞的人间长街,轻声说道:“倘若当初,在岭南的故事还未落向人间,我阻止了那样一个白衣剑修,将某些令妖族惶恐的消息说出来,是否现而今故事便不会走到这里来?”
西门沉默地站在那里,或许也是在认真的想着。
南方叛乱,是有着诸多因素的。
譬如丛刃身死,譬如卿相倒戈,譬如巫甲北来。
但说来说去,或许当初最为关键的地方,便是因为妖族之事,导致整个南方守备失衡,北方亦是陷入短暂的动乱,这才导致了后来的一系列事情轻而易举的发生。
西门认真地想了很久,看向竹溪,缓缓说道:“张小鱼的那些事情,不在山月爆发,也会在白鹿,悬雪,那样一些地方爆发。这是拦不住的。”
竹溪叹息了一声,什么也没有再说。
西门倒是苦笑了一声,说道:“其实天下之事,罪责未必不是在我。”
毕竟南衣城三十万青甲,便是在西门手里丢掉的。
那才是整个南方,世俗兵力之中,最为重要的存在。
那一支青甲之军,集道门之术与机括之术为一体,是修行界与人间接洽的存在,自然不是寻常兵甲能够比拟的。
竹溪叹息着说道:“在谁都是一样的,剑来了。”
西门回头看向凤栖岭。
那样一柄青红之剑,带着不可抵御的天地元气与道韵,穿过了人间,悍然钉在了山月壁垒之上。
于是万般碎裂。
于是无数剑光随之而来。
自豁口之中不留退路地穿梭而去。
......
云胡不知坐在南衣城的桥头,握着一本拿反了的书,静静地歪头看着人间暮色。
今日风里的意味,或许确实过于喧嚣了。
这个书生似乎并不想去想得太多,于是低下了头来,安静地看着手中的书卷。
只是书都拿反了,这样一个书生又能看得进去什么呢?
也许只是在发呆而已。
于是在那样一处长街之上,有着某个很是谨慎的脚步声传来的时候,书生像是受惊一样抬起了头来。
那是一个穿着黄粱服饰的年轻男人。
云胡不知神色古怪地看着那个人,后者亦是在犹豫地打量着这样一个书生,过了少许,很是恭敬地走了过来,看着云胡不知身上的那一身书院先生袍,行了一礼,轻声说道:“不知先生名讳?”
云胡不知沉默了少许,缓缓说道:“你是陪帝近侍?”
名为陈酒的男人大概没有想到书生却是能够一眼便看出了自己的来历,沉默了少许,轻声说道:“是的,前阑离近侍,陈酒。”
云胡不知将手里的书放在了桥上,而后撑着护栏站了起来,还了一礼。
“悬薜院,云胡不知。”
陈酒在听到云胡不知这个名字的时候,便露出了很是惊喜的神色。
他当然听说过云胡不知这样一个名字,也知道这个看似年轻的书生,在悬薜院之中的地位无比超然。
而更关键的是,云胡不知,正是卿相的学生。
是以这个曾经阑离近侍,有些喜出望外地向着桥边跑来,扑通一声便跪倒下去,便是云胡不知都是被吓了一跳,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陈酒恭敬地匍匐在那里,最开始还是笑着,只是很快便啜泣了起来。
“请悬薜院重回黄粱.....解救黄粱....于倾覆之间。”
云胡不知皱起了眉头,看着陈酒有些不知所以地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陈酒啜泣着跪伏于桥畔,断断续续地诉说着。
“白鹿妖族渡海而来,与秋水妖族同流,汇聚南方妖族于丛冉境内,意图再造妖国,当初王上将巫甲调回黄粱,与剑渊剑修一同抵御妖族进攻之势,起初颇有成效,只是神女消失不见,巫甲之力渐渐褪去,剑渊之修亦是损失惨重,一旦丛冉失守,黄粱内部空虚,不出一月,便会落入妖族之手......”
云胡不知却也是震惊地看着面前的男人。
世人的目光往往停留在了槐安南部的这些叛乱之中,却也是未曾想过,那些曾经喧嚣一时的人间妖事,并未真正平息,反倒是落在了黄粱之中,在悄无声息之中,竟是发展到了令黄粱危如累卵的地步。
“寒蝉呢?”
云胡不知自然知道当初假都之变,这样一个流云剑修登临了楚王之位。
只是这样一个问题落了下去,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陈酒止住了啜泣之声,长久地沉默地跪伏在那里,一直过了许久,才抬起头来,轻声说道:“王上被左史府以冥河之水,毒死在了迎风楼中。”
云胡不知怔怔地站在那里。
他确实从未想过南方的故事,会是这样一个结局。
一个流云剑宗的大道剑修,却被黄粱左史府的人毒死,大概如何去说,都像是一个极为荒诞的故事。
只是大概天下确实没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的。
陈酒再度匍匐下去。
“还请院长与诸位先生渡泽回南,以救黄粱苍生。”
云胡不知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长久地看着面前的男人,一直过了许久,才缓缓说道:“这便是你们的选择?”
陈酒茫然地抬起头来,看着云胡不知,不知道这样一句话是什么意思。
云胡不知却是没有再说下去的欲望,从桥上捡起了那样一本关于数理院的书籍,踩着暮色走上了南衣河石桥的顶端,站在那里,向着人间北方看去。
暮色或许也像是一种血色。
书生看了很久,这才平静地说道:“悬薜院回不去了,院长也回不去了。”
陈酒睁大了眼睛,惊恐地看着书生。
“先生什么意思?”
云胡不知转过了头来,淡淡地说道:“院长死了,陈酒。”
陈酒不可置信的看着桥上的云胡不知。
“什么时候的事?”
书生神色怅然地笑了笑,说道:“我不知道,或许明天,或许后天。”
云胡不知抬头看向人间天穹。
故事的转折自然是极为迅速的。
从某个背着两柄剑的青裳少年出现在了这座古城的街头。
一切便不可挽回地倾颓下去了。
天上人的故事是看不见的。
但是天上人故事的后延,落到人间的时候,自然是极为鲜明的。
云胡不知抬头看了许久,低下头来,长久地看着那个无比震惊的黄粱近侍。
“左史府为什么要毒杀寒蝉?”
陈酒沉默了很久,轻声说道:“因为王上要还政于大风。”
书生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却是轻叹了一声,缓缓说道:“确实应该是这样的。”
事实上,黄粱虽然作为千年陪地,这样一处古老的大地,当然不会孱弱到哪里去,至少远胜于那样一处风雪之国。
只是在大泽风起的故事里,他们将太多的东西葬送在了南衣城外。
诸多灵巫死去,北巫道远走槐安,八十万戍海卫尸骨随流落入大泽之中。
再加上神女降世,导致了黄粱内部的自我消耗摧残。
最后悬薜院孤注一掷地与神河磕在了一起。
这才导致了黄粱走到了现而今的地步——被天下妖族逼得趋近于亡国之境。
陈酒神色凄然地站在这样一座寂寥古城的桥头,茫然地四处张望着,一直过了许久,才惶恐地说道:“那现在黄粱应该如何是好?”
云胡不知沉默了许久,轻声说道:“剑渊的人死完了没有?”
陈酒迟疑地说道:“虽未死绝,但是也损失惨重,大概撑不了多久了。”
云胡不知平静地说道:“那便等剑渊的人死完了再说吧。”
陈酒还想再说什么。
这个书生却是已经沿着那样一座石桥缓缓的向着大河对岸走去。
“这是黄粱自己的一切选择。”
陈酒沉默了下来。
当然是这样的。
不止是左史府,也包括悬薜院。
换句话而言,这样一片大地,虽然曾经在神女的故事里挣扎过,只是不可否认的是,他们依旧是依附着那样一个并未在人间留下太多故事的神女的福泽,才能够在风起云涌的人间之中,无比决绝地与大泽彼岸割裂开来。
黄粱的故事,当然都是一切选择里,必然的后果。
陈酒终于丧失了所有希望,在最初受假都众人所托,前来大泽以北,寻求援助的时候,他们并未将事情想得这么悲观。
只是事实证明,他们大概错得很是彻底。
“先生。”
陈酒抬头看着安静的在大河对岸走着的书生,轻声叫住了他。
云胡不知停了下来,转头看着陈酒。
“倘若黄粱,真的倾覆了......”
云胡不知平静地说道:“只是一时之事,神女的故事结束了,槐安彼时自会渡泽而去。”
陈酒什么也没有再说。
所以最后。
大概依旧只是还政于大风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