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岛并没有想过,这样一趟去拿图纸的过程,会是这样简单。
宋应新在一开始,便猜到了他的来意,而后直接了当地带着他来了这样一个地方。
这里不能见明火。
只是少年所见,处处都是明火——文明的火种。
那三千六百多万格的图纸,在这一刻,不再是毫无生命力的纸张,那些以世俗的笔墨尺规一点点地在上面严谨地画下图案写下注释的痕迹,像极了许多含苞待放极富张力的种子,被育种南瓜的农夫,在春天未曾到来前的严冬里,仔仔细细地储藏在了洞穴里。
只是有时候看起来最简单的,往往都是最难的。
就像宋应新所说的那样,他并不要求少年为天工司付出什么。
然而这恰恰是一种图谋甚远的打算。
对于南岛而言,这或许才是最为艰难的一条路。
谁能够保证自己永远真挚诚恳而且善良?
少年站在石壁阶前,轻声说道:“我尽量。”
宋应新只是转头深深的看着南岛。
“不要尽量,要必须。”
南岛长久的看着这个中年司主因为常年处理事务翻阅图纸,而变得有些短视的眼睛,里面的光芒并不锐利,只是少年却在其中看见了一种难以言说的力量。
沉默了很久之后,少年轻声说道:“好。”
......
那样一份图纸其实南岛用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拿到。
尽管他已经入了小道,在修行界之中,都算得上上层修士,只是这样一个少年,或许是怕自己踏着剑风而去的那些动静,卷动了很是稳妥地存放在那些格子里的图纸,他还是撑着伞诚恳地沿着那些螺旋下去的悬阶,一点点地走了过去,直到踩在了那些格子的走道之上,才稍稍安心了一些。
一如宋应新所说,天工司千年的积蓄,三千六百多万格图纸,所包含的东西几乎囊括了人间的一切事物。
少年曾经一直以为,那些所谓的仙气,便已经是这样一处司衙所能拥有的极致的东西。
只是直到走在这里,他才意识到了自己浅薄与无知。
那些格子一人高,三尺宽,其中塞满了图纸,自人间器具,到天下建设,诸般都在其中,南岛偶然一瞥之中,却也是看见了震慑修行界的大羿之弓的构造图纸的储藏格所在。
有些确实已经付诸实施。
少年没有再去乱看什么,匆匆去往了大风历六百年的那一格之前,从其中找到了关于机括之心的那一份图纸。
宋应新依旧站在那里等待着自己。
这样一个司主自然也清楚,将一个小道境的剑修,带入这样一个地方来,意味着什么。
一旦南岛发了疯,哪怕司衙之中有着诸多裹挟仙气之剑,大概也是来不及阻止什么的。
南岛在悬阶的最后一阶停了下来,那份图纸已经被很是小心地收在了怀中。
这个伞下少年很是惊叹地看着安稳地站在那里的宋应新许久,而后行了一礼,诚恳地说道:“多谢司主。”
宋应新微微一笑。
“既然拿到了,那便走吧。”
少年点了点头。
二人沿着来时的通道向前走去,南岛在不远处捡回了自己的剑,默默地背在了身后。
身后的那些荧光正在渐渐暗淡下来,这让少年下意识地回头看去,弯曲的通道里,已经看不见那样一处洞壁了,只是无边的宁静,在荧光里蔓延而来。
宋应新拍了拍他的肩膀,并未说什么,向前面走去。
二人出了那扇门,宋应新留在了后面,将门缓缓合了上来。
南岛回头看着那样一处好似简单至极的院门,沉默了少许,轻声说道:“天工司千年来便将它们存放在这里?就不怕有人闯进去?”
宋应新只是轻声笑了笑,说道:“你猜猜这条巷子里为什么没有别人?”
南岛眯着眼睛看向了巷子,最后目光缓缓落在了两旁的巷墙之上,那些青绿的墙壁之上,似乎隐隐有着一些剑痕。
少年似乎明白了什么,想着当初那些穿梭在司衙之中的流光之剑,缓缓说道:“看来,巷子里大概有着许多仙气之剑。”
宋应新轻声说道:“是的。”
这个中年司主仿佛又想起了什么,笑着看着南岛说道:“当初巳午妖府谋反之时,你应该见过了其中一柄。”
望舒。
那柄极大的剑,被宋应新骗着那个忘了叫啥名字的妖府大妖当成了大羿之弓,带去了皇宫之前,最后化作一柄细长的像是月色一般的剑,落在了神河手中,斩落了下来。
南岛当然不会忘记那一剑。
“那柄剑来自这里?”
少年看向了宋应新问道。
宋应新平静地摇摇头,说道:“并不是,那柄叫做望舒,但与之对应的,还有一柄叫做飞廉。前望舒使先驱兮,后飞廉使奔属。那柄便在这里。”
“在哪里?”
“你脚下。”
宋应新的话音未落,少年脚下某块石板便骤然裂开,一柄形制古朴纹饰繁复的剑,倏然之间,自巷道之下射了出来,满巷大风不止。
这柄剑的风格与那柄叫做望舒的剑,却是有些不同。
只是一个世人的宋应新,却很是平静地接住了那柄剑,看着上面的纹饰,缓缓说道:“望舒是黄粱神鬼里的月神,而飞廉是黄粱神鬼之中的风伯。这是古楚左徒大人的一句辞句。”
连字都能写错的少年,在这一刻却好像明白了什么。
前望舒使先驱兮,后飞廉使奔属。
所以飞廉镇守着那些图纸,正在追随着人间脚步向前而去。
“原来是这样的。”
不过大概少年更好奇的是,宋应新是如何能够接住这样一柄剑的。
只是南岛还没有问出来,宋应新便走了过来,很是平静地将飞廉重新插入了石板之中。
“一些机括小道罢了。”
南岛想了想许久,大概确实无法从自己贫瘠的认知里想出这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机括构造。
“我不能理解。”
宋应新笑了笑,向前走去,轻声说道:“谁能够说自己一定便能理解人间的一切呢?”
少年撑着伞背着剑,跟着宋应新向着外面走去,轻声说道:“但这样总让我看起来有点像一只菜狗。”
......
事实上,天工司对于那样一处地方的保障,自然不止是一条巷道里的诸多剑。
当那样一扇门被打开的时候,两个黑袍人都是出现在了槐都地底断街的边缘,安静地向着那里看去。
二人一高一矮,矮的人当然也不是真矮,只是高的人太高大了而已。
能够将那样一身黑色的宽大帝袍撑起来的神河,体格当然不会矮小,相反,在世人眼中,这个帝王无疑是高大魁梧的。
只可惜柳青河太像一只大猿了。
这天狱之主还没有离开槐都,因为兵部那边尚且才开始向着南方布置下去,他自然不用这么急。
当他站在那里越过水雾,如同窥探水泽中央的白花一样,看着宋应新将那个少年带入了炬火之中的时候,却也是惊咦了一声,而后转头看向了一旁的神河,挑眉说道:“陛下的意思?”
神河平静地说道:“倘若是我的意思,我来这里看什么?”
柳青河若有所思地说道:“那宋应新还真是胆大啊。”
神河倒是淡定地说道:“你我都还在槐都,有什么好怕的,哪怕一切都不可避免。大不了,人间再等千秋。”
这位帝王的目光渐渐从那样一处打开的院门之上离开,落向了那些地底有如山花一般向着远处蔓延而去的诸多司衙,语调倒是难得的温和下来。
“这不是一代人间的事。是代代人间,万代之事,我们离天上,依旧很远,柳青河。”
柳青河倒是好奇地看着那样一处少年走进去的院门。
“陛下觉得宋应新在那里面,会如何与南岛说那些东西?”
神河平静地说道:“这是他的事。”
柳青河倒也没有继续问下去,反而是叹息了一声。
“说起来,我们似乎都没有察觉到那个少年入小道了,人间哪有这么快的速度?”
神河下意识地抬头看向了天穹,只可惜在槐都地底,并不能看见那样一处渺远的夜空。
柳青河诚恳地说道:“剑圣前辈不算。”
于是这位帝王低头看向了自己的右手。
“......”柳青河很是无奈地说道:“青悬薜那样一个从未修行的书生,也能算?”
神河瞥了柳青河一眼,平静地说道:“这也不算,那也不算,难怪你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柳青河微微一笑。
“我没有看见的,自然都不算。”
“那你现在看见了?”
“或许看见了。”
这个人间帝王与天狱之主在那里很是闲适地说着一些闲话。
大概确实不在意宋应新将少年带入了炬火之地的事。
一直到司中的二人重新走了出来,这两个身影才缓缓离去。
......
南岛回到院子里的时候,尤春山与余朝云依旧等在那里。
那个青天道少女正在廊边台阶上坐着,喝着一些枸杞茶。
至于尤春山,因为依旧从世人的身份里走出来没有多久,虽然抬头不见天,但是到了这个时辰了,自然也会犯困了,是以坐在轮椅里是不是的栽着头打着瞌睡。
余朝云在听见巷外有脚步声的时候便看向了院门那边,只是大概并不确定是不是南岛,是以也没有站起来。
直到撑着伞的少年推开门走了进来,余朝云才颇有些忐忑地抱着放下茶杯,抱着膝头的剑匣迎了过去。
“怎么样师叔,司主大人同意了吗?”
尤春山却也是被院子里的动静惊醒了过来,一面抬手擦着唇边的口水,一面看向了院子里的二人。
少年的神色有些凝重,这显然让二人有了些失落的想法。
只是与那种神色不符的,是少年很是干脆地说着‘已经拿到了’这样一句话。
尤春山还以为是自己没有睡醒,导致自己听错了,只是看着余朝云放松下来的侧脸,这个年轻人反倒是迷糊了起来,于是咕噜噜滚着轮椅,去到了二人身旁,不确定地问道:“师叔真的拿到了?”
南岛点了点头,想了想,又把那样一份图纸拿了出来,递给了二人。
事实上,白术确实没有说错,这样一颗机括之心的构造,是极为精细复杂的,有着近百页的图纸细分。
余朝云和尤春山本来还想研究一下,只是拿过来,看着上面那些密密麻麻的图案,瞬间便放弃了这种想法。
一如江山雪说着自己不是大夫,让尤春山来槐都找大夫治病一样。
专业的事情,当然要交给专业的人去做。
二人很是谨慎地对视一眼,最后决定把这份图纸放在了剑匣的底部。
尤春山很是慎重地看着抱着匣子的余朝云。
“师姐,拜托你了。”
青天道少女或许是气已经消了,或许是这样的事情确实不能开玩笑,很是认真的抱着剑匣说道:“师弟放心,人在匣在。”
本来余朝云还有些不适应叫尤春山师弟的。
只是看着南岛天天被叫做师叔都无所吊谓,自然也便诚恳的接受了这样一个称呼。
毕竟这可能也是事实。
少年虽然唯一一个能够与世人论辈分的身份,便是小小的岭南剑修。
只是偏偏这个人天天叫着张小鱼陈怀风梅溪雨他们这样的上一代的修行者师兄,自然也便叫师叔算了。
余朝云和尤春山还在那里说着,一回头却发现南岛已经默默的撑着伞走远而去。
二人神色显然都是有些不解。
怎么这么快便拿到了图纸,师叔还这般模样?
难道他付出了很是沉重的代价,才从宋应新那里拿到了这样一个东西?
尤春山心里倒是有些愧疚了起来,想了想,让余朝云推着轮椅跟了过去。
......
少年去了院中小楼的屋顶之上,便坐在檐边,拿着一壶酒在那里喝着,安静的看着那些司衙黑色檐翘还有远方红色氤氲的光芒。
坐在轮椅里跟了过来的尤春山倒是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再加上少年一言不合,就去了屋檐上,这让虽然已经见山了,却不知如何使用的尤春山有些一筹莫展。
好在一旁的余朝云看出了尤春山的心思,一手抱着剑匣,一手掐住了道诀,吹起道风,将这个早晚成仙的年轻人送上了那里。
尤春山很是兴奋地坐在那里,全然忘记了自己瘸了一条腿的事——反正坐在这里的时候,瘸不瘸的,大概也无所谓的,反正都是垂在那里晃悠着。
只是低头看着还在下面的余朝云,想了想问道:“师姐上不上来?”
余朝云摇了摇头,指了指手里的剑匣,认真地说道:“我怕把它摔了。”
“那好吧。”
尤春山显然有些失望。
余朝云却又看向了尤春山身旁正在那里安静地喝着酒的南岛。
“师叔,我给你把酒热一下吧。”
南岛低头看着那个青天道少女,却是突然想起了当初在巷子里,她说过要尽量少喝冷酒的事,沉默了少许,将手里的酒壶抛了下去。
剑修的眼力当然要好。
酒壶很是精准地落在了余朝云伸着的那只手里,青天道少女于是抱着剑匣,跑去了回廊那边,给少年热酒去了。
尤春山歪着头坐在那里,看了南岛很久,却也没有说话。
南岛皱了皱眉头,将手里的伞压下去一些,说道:“你在看什么?”
尤春山转回了头去,诚恳地说道:“我怕师叔受了什么委屈,想不开,扑通一下从这里跳了下去。”
这个东海年轻人很是感叹地说道:“那我可真是罪大恶极了。”
“......”
南岛默然无语,下意识地想要喝口酒,只是摸了个空,这才反应过来刚刚把酒壶丢下去了。
尤春山倒是没有再开玩笑。
虽然他整天叫着师叔师姐,只是事实上,这样一个年轻人,年纪比少年大得多,与张小鱼那些人,才是真正的同龄人。
在百年的世人生涯里,这确实是一段不短的岁月了。
“师叔看起来有些苦闷?”
尤春山很是认真地问道。
南岛撑着伞坐在那里,静静地看着远方,过了许久,才轻声说道:“不是苦闷,是.....”
少年或许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去形容那样一种感受。
尤春山倒也没有说话,安静地等待着少年思索出那样一个答案。
少年的目光最后缓缓落在了手里的那柄伞上,轻声说道:“是我好像握住了比这柄伞更重的东西。”
尤春山有些不明不白地问道:“是什么?”
“是人....”
少年说道一般,却又止住了话头,轻声说道:“没什么。”
这个伞下少年倒是收起了先前的那种神色,轻声笑了笑,很是老成地说道:“些许风雪罢了。”
“......”
尤春山默然无语。
只是少年大概说的却是认真的。
只是些许风雪,与些许风雪里,需要守住的一些东西而已。
尤春山也看出来南岛并不想说一些东西,并没有问下去,只是坐在那里看着司衙水雾与灯火,晃悠着自己的双腿,好像他们依旧是健康的一样。
那壶酒并没有热很久,毕竟余朝云先前还在泡着枸杞茶,炉子自然是热的,再加上壶里也没剩多少酒了,自然热得很快。
只是所剩无几的热酒,却让这个酒量很好的少年,喝得有些醉意流连。
大概哪怕再过很多年,他也很难忘记这样一个天工司里的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