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朝云虽然很是好奇,尤春山与南岛所说的草为萤究竟是谁,只是看着少年的那般模样,却也没有问,只是满是不解地背着剑匣站在那里。
一直过了很久,南岛脸上才勉强挤出了一些笑意来,低下头去,撑着伞沿着长街缓缓走着。
“也许是我猜错了。”
就像世人其实都只是恍惚了一下,才以为人间有了一些雪一样。
事实上,六月末的槐都,如何看,都是没有下雪的。
余朝云与尤春山都没有说什么,只是看着少年沿着悬街慢慢地走着,而后在不远处很是安静地停了下来。
没有走得很远,但是也没有很近,便那样撑着伞很是孤单的站在人流里。
余朝云至此才疑惑地看向尤春山。
“草为萤是谁?”
尤春山一时也不知道如何去说这个东西,歪着头想了半天,才很是认真地说道:“大概,是一个很厉害的剑修,与师叔应该是旧相识。”
余朝云想了想,问道:“有陛下厉害吗?”
神河作为天下三剑之一,大概总会面临这样的比较。
尤春山一时间却也是有些茫然了,毕竟那些东西离他确实是有些远的。
“我也不知道。大概会厉害一些?”
余朝云很是惊叹地说道:“那确实很厉害了。”
事实上,大概这也不是厉不厉害的事了。
当今人间剑意之修,往往以当年磨剑崖七弟子为源头。
然而那个决离剑客的剑,说到底,终究还是传承自青莲。
只是对于余朝云和尤春山而言,大概那些久远的故事确实是遥远的,也是没有必要深究的。
二人在那里闲谈了一阵,那个方才走远而去的少年却是又撑着伞走了回来。
少年的神色平静,好像方才的那些事情都没有发生一般。
反倒是尤春山看着人间的目光,似乎有些犹豫,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一直到余朝云问了他好几遍要不要回去了,这个东海年轻人才反应了过来,点了点头。
.......
少年破境登楼,是在六月的最后一日。
因为天工司最后也没有能够从那柄伞上看出许多东西来,也便没有继续将少年留在天工衙中。
南岛与尤春山余朝云三人,便一同待在了那处平台之上的小院子里。
余朝云清晨起来,坐在院中回廊里认真地泡着茶的时候,便看见少年撑伞背着剑从另一栋小楼里走了出来。
起初这个青天道少女并没有在意,瞥了一眼,便又收回了目光,背着剑匣站在廊道里很是认真地数着手里的枸杞子的数量。
只是数着数着,便觉得哪里不太对,很是惊诧地回头看着那个站在庭院里练着剑的少年师叔,仿佛看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一样,睁大了眼睛,手里的枸杞子散了一地。
过了许久,这个青天道少女才满是震撼地走到了廊边,看着水汽里的少年身周那些横流的剑意与元气。
“师叔入小道境了?”
少年并未停下穿花之剑的动作,只是微不可察地应了一声。
对于人间而言,入小道这样的事,大概算不得大事。
对于少年而言亦然。开门见山,去年九月成道。现而今大概也确实该入小道了。
只是这样一件事,落入那个青天道少女眸中的时候,自然是令人惊叹的。
比看见南瓜外的天光更让人震惊。
余朝云怔怔地看着那个院子里很是平静的少年,一直过了许久,才回过神来,嗫嚅着站在那里,似乎总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只是好像确实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于是少女走了回去,蹲在炉边捡着那些枸杞子。
掉在地上的枸杞子并不多,毕竟余朝云每次泡茶,也没有放几粒。只是她还是捡了很久。
最后很是惊叹地说了一声:“好大的枸杞子啊。”
尤春山刚好自己滚着轮椅出来,很是疑惑地问道:“什么好大的枸杞子?”
余朝云将那些枸杞子放进了杯子里,而后倒了一杯热水,很是平静地说道:“没什么,师叔入小道了。”
这个青天道少女大概也想让尤春山像自己一样小小地震撼一下。
只是作为跟着南岛从东海走来的年轻人,自然没有什么特殊的情绪,只是转头看向了院子里的少年师叔,理所当然地说道:“这有什么奇怪的,所以是什么好大的枸杞子?”
余朝云深深地看了尤春山很久,确定这个东海年轻人是真的觉得理应如此,一时间有些默然无语,抱着自己的枸杞茶杯走回了小楼去。
“没什么,就是有一粒太大了,吓到我了。”
尤春山在那里挠了半天头,也没琢磨明白她到底想说什么,于是看向了正在院中练剑的南岛。
说起来,其实尤春山也确实很少看见南岛练剑。
从东海一路走来,这个少年往往都是以修行养剑为主。
是以眼下倒是让尤春山有些新奇,在那里看了好一阵,一直到南岛最后收剑,送入鞘中,尤春山才慢慢挪着轮椅靠了过去。
“师叔真的入小道了?”
尤春山又不是傻子。
怎么可能听不出余朝云说的好大的枸杞子与少年师叔的关系?
南岛微微点点头。
这个东海年轻人哪怕早已经见怪不怪,只是眼下依旧有些感慨,靠在轮椅上歪头看着伞下少年。
“真快啊。”
南岛并未说什么,只是穿过了院子,走入了廊中,余朝云之所以煮完茶水,便径直走了,便是因为这个少年要来煮酒喝。
尤春山又咕噜咕噜地跟了上去,而后支着单脚从轮椅上下来,扶着回廊柱子挪到了南岛身旁,看着那个正在往炉上放着一壶酒的少年。
“师叔方才练的是什么剑?磨剑崖的剑?”
南岛撑着伞盘坐在炉前,撑着手看着面前的那炉酒,淡淡地说道:“不是,乱舞的。”
尤春山狐疑地说道:“乱舞的怎么会这么凌厉这么有气势?”
少年想了想,说道:“大概是我的境界高吧。”
毕竟剑是乱舞的,但那些裹挟在剑上的剑意自然不是的。
尤春山默然无语,本想去拿木剑试一试,现在的自己和当初的自己,握着木剑的时候,会有什么区别。
只是想起了南岛说的剑意念头可能会激活心脉之上的道文的事,还是惆怅地放弃了这个想法。
虽然尤春山当初吃面的时候说着谁说一定要做个剑修呢?
只是剑修真的很帅啊。
人当然一生都会被不可得之物困缚终生。
尤春山看着那壶在炉上缓慢地升温的酒,倒是下意识地想到了很多年以后,自己同样境界很高了,推着轮椅坐到了山巅,而后自己的小孙子跑了过来,偎在膝头,看着正在叹气的自己,问着,爷爷爷爷,你有什么遗憾吗?
尤春山于是很是惆怅地眯着已经苍老浑浊的眼睛,轻声说道,其实我当年可以做一个剑修的。
这个东海年轻人想着,却是满是唏嘘地叹了一口气。
坐在伞下的少年神色古怪地看着尤春山。
“你怎么了?”
尤春山回过神来,这才意识到自己想得太远了,嘿嘿笑了笑,说道:“没什么。”
少年倒也没有问下去,安静地坐在那里,直到炉里的酒热了,才取了下来,倒在了那个悬在腰间的小酒壶里,捧在手里小口地喝着。
好像有些出神。
尤春山倚在回廊边看着南岛想着,想了想,他问了一个问题。
“草为萤....前辈怎么死的?”
南岛平静地喝着酒,看着廊外的水汽,像是思考着这个问题,又好像只是在发呆,一直过了很久,这个少年才平静地说道:“不知道。”
少年当然不可能不知道,哪怕不知道自己离开了天上镇之后的所有的故事,但许多东西,自然是可以从一开始就看见端倪的。
青裳少年为何突然要来人间,为何时常看着南方?
答案当然是很明显的。
只是少年并不想去说一些自己并不能确定的东西。
尤春山有些惆怅地说道:“那么大的一个前辈,说没就没了,还真是可惜啊,本来还想着,下次有机会,再去天门走一趟,问一问我到底是为什么才能走到那里去的。”
少年有些心不在焉地应着。
尤春山见到少年这般模样,倒也没有继续打扰他,在那里无趣地坐了一阵,又站了起来,蹦蹦跳跳地向着廊外轮椅的方向而去,如果手里有一柄伞的话,大概会像一个成了精的大蘑菇。
尤春山依旧需要留在天工司中留候观察,这才是几人一直留在这里的原因。
只是现在显然还不是去司里接受检查的时候,是以南岛看见尤春山独自滚着轮椅压着石板咕噜噜地向着院外而去,倒是问了一句。
“你去哪里?”
尤春山停在院前,伸手开着院门。
“去外面溜达溜达。”
.....
下午的时候——其实在槐都之下的人间,很少说下午,毕竟下午总是要与天色联系起来的。但在这片穹壁之下,自然是看不见天色的,抬头便是灯火,在那种并不幽冷的空间里洒下辉芒。
所以更多的时候,大概他们会说人间之治。
于是大约便是进入人间之治半刻钟后,余朝云从小楼里走了出来。
看得出来,那个平日里安安静静的师叔,突然便入了小道的事,给了她很大的刺激。
走出小楼的时候,身周道韵依旧没有散去,大概是在狠狠地修行。
背着剑匣的道修少女很是惆怅地看了一眼一壶酒喝了小半天的南岛,又转头在院子里四处找了许久,只是并没有发现尤春山的身影,不由得有些疑惑地看回了南岛。
“师叔,尤春山呢?”
正在回忆着天上镇的那些故事的少年蓦然惊醒过来,同样在院子里张望了一周。这才发现尤春山天狱之治时候出门了,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如果是陆小三,此时肯定炸毛地说着多半是偷偷吃火锅去了。
只是大概南岛不是陆小三,尤春山也不是乐朝天。
“他上午便出去了,说去溜达溜达,可能现在在外面哪里闲逛吧。”
南岛想了想,很是平静地说着。
余朝云哦了一声,天工司也确实不会有什么危险,有危险的地方,都是禁止通行的,只要尤春山不是自己作死,在那些平台边缘玩着木扭扭车,大概就不会有什么问题。
只是余朝云想了想,还是决定出去找一找。
凡事当然都怕个万一。
于是青天道少女便背着剑匣走了出去。
南岛在廊中坐了一会,不知道又想起了什么,撑着伞走出了回廊,而后飞身上了院中小楼的顶端。
这些待客小楼虽然说不上多高,只是却也是能够多越过一些拥挤的司衙,看得稍远一些。
青天道少女正背着剑匣在一条檐角逼仄的巷子里缓缓走着,尤春山却是不知道去了哪里——至少在南岛所能看见的地方,确实没有看见这样一个年轻人的踪迹。
这倒是让这个少年心里起了一些疑虑的心思。
默默地看了许久,少年却是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神色变得古怪起来,目光落向了悬壶衙的方向,那是天工司衙平台以南,与这里隔了不少司衙楼阁,一眼看去,衙中水雾茫茫,青檐层叠,倒是看不见那边的情况。
南岛站在那里看了好一阵,犹豫少许,还是决定去那边看看。
而正在这个时候,余朝云却是匆匆地跑了回来,穿过巷子跑进院子里,张望了一阵,抬头看着站在楼顶的南岛,很是急促地说道:“尤春山可能出事了!”
本打算离开的南岛皱了皱眉头,从楼上跳了下来,落在了余朝云身前,沉声说道:“你看到什么了?”
余朝云匆匆说道:“先前我在那里一直没有找到他的踪影,正好遇见了一个司中吏人,他告诉我上午的时候尤春山便去了悬壶衙那边了。”
说到这里的时候,南岛便已经明白了过来。
很显然,二人所想的所担忧的确实是同一件事。
那便是尤春山可能真的跑去悬壶衙换心脏去了。
当初白术亲口与他们说了天工司的技艺还不成熟之后,其实南岛与余朝云都是放弃了这种念头,只是没有想到尤春山却是不知道为什么,避开了二人偷偷去了那边。
二人什么都没有再说,匆匆离开了院子,向着悬壶衙的方向而去。
......
尤春山确实去了悬壶衙。
只不过一直坐在那条巷子里,并未进去。
毕竟他也不是什么生性果决之人,许多事情,倘若不是被逼到无路可走,自然很难做出某些决定来。
非赴死不敢往,非赴死不敢来这样的话,当然不是每个人都能够说得出来的。
尤春山坐在轮椅,很是安静地看着那样一条巷子。
悬壶衙这边大概并没有被天工司的忙碌干扰到,这里的巷子虽然同样很窄,但是并不拥挤,因为并没有什么吏人来往。
满巷氤氲在水汽之中,有些湿漉漉的茫茫然的模样。
尤春山不可避免的想到了命运的巷子这样一个词组。
就像当初踏上天工司的时候,回头看着那些坠落下去的悬道一样。
走到了这里,便无路可退。
穿过了巷子,便是另一种命运。
其实当初在那处崖前的时候,宋应新也说过与白术类似的话。
走过去,走入那些仙气里,可能会死,也可能看见另一种人生。
当时的尤春山很是平静地走了过去。
只是大概现在的决定确实是有些难的。
自己在天工司一系列古怪的操作下,入道见山,还能够吐纳那些仙气,倘若自己勤勉一些,大概确实是可以做一个陆地小仙人,于是寒骨症所带来的忧虑,自然也不复存在了。
人没有忧虑的时候,大概总是优柔寡断的。
哪怕他很清楚,人间有某个道门大修的命运,便压在了自己的身上,只是那依旧不足以让他做出一些很是决绝的选择来。
谁的命不是命呢?
尤春山很是认真地想着。
卜算子对于人间修行界的意义或许重大。
只是他尤春山便要因此慷慨地将自己的生命投入到那些赌注之中去吗?
这大概是不讲理的。
春山朝雨,自然都是一样的,同等的。
尤春山在那里发着呆的时候,身后却是传来了很是急促的脚步声。
这个年轻人回头看去,便看见了南岛与余朝云很是匆忙地向着这边而来,直到看见了巷口发着呆的尤春山,才放慢了一些脚步,似乎是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尤春山神色古怪,看着二人问道:“师叔,师姐,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南岛并未说话,只是站在伞下长久地看着尤春山。
只是一旁的余朝云神色复杂,看了尤春山很久,从身后取下了那个剑匣,轻声说道:“所以你其实还是想要这柄剑的?”
尤春山愣了一愣,而后轻声笑了起来,转回头去,歪着头看着那处悬壶之衙,诚恳地说道:“怎么可能不想要呢?”
只是身后却是突然传来了一些窸窣的机括声,而后是一声很是清脆的声音,像是剑鸣一样。
尤春山有些疑惑地转回头去,却是正好看见那样一柄春山剑化作流光被抛出了巷子。
那个先前诚恳地劝着尤春山收下剑的青天道少女安静地站在那里,将空空如也的剑匣合了上去。
而后很是平静地看着尤春山说道:“你不要想了,这柄剑是我的,我想给你就给你,不想给你,你想也没有用。”
尤春山怔怔地看着余朝云许久,而后轻声叹息了一声。
“师姐啊师姐。”
第一百八十二章师叔确实生气了
剑匣里的剑虽然名字叫春山,只是不是叫春山,便代表那是尤春山的剑。
春山剑当然是余朝云这个道修少女的。
所以她确实可以把它留在剑匣里,也可以将它抛出巷子。
尤春山并没有什么争论的意思,只是长久地坐在轮椅里。
南岛便站在那里,方才余朝云突然打开剑匣把剑拿出来的时候,也确实将他吓了一跳。大概他也没有想到余朝云会突然将剑以道韵裹挟着抛出了巷子。
伞下少年默默的看了二人少许,而后撑着伞走出了巷子。
巷子里的两个人都是没有再说什么,南岛一路沿着方才那柄剑被抛出的方向而去,终于在不远处的巷子里看见了那柄插在石砖缝里的剑。
好在这柄剑并没有砸到天工司里的人,这也是南岛第一时间便离开了悬壶衙的巷子向着这边而来的原因。
当初亲眼看着那些裹挟着白芒的剑穿梭在水汽之中,南岛很清楚天工司其实并不好惹。
说一千道一万,随便丢剑,也是不道德的行为。
南岛撑着伞走了过去,抬手握住了剑柄,在一声清脆的剑鸣里将剑拔了出来。
石缝里有些尘泥,这让这柄天工衙打造的剑,沾上了一些污秽,只是这并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少年只是沉默地看着这柄原本形制近乎完美的剑身右侧,被少女抛出砸落的时候,产生的一处细小的豁口。
这大概才是令人唏嘘的事。
虽然桃花剑上面的豁口更多。
只是大概那是不一样的。
那柄剑本就只是剑胚,是少年一点点淬磨至此的。
再说了,一柄本就是青黑色的像是灼烧过后一般的色彩的剑,倘若太过平直了,反倒少了一些韵味。
只是春山剑这样一柄好看的剑被摔出了一个豁口,谁来了都会觉得惋惜。
南岛握着剑看了少许,倒也没有用剑意去淬炼一下它,只是握在手里,重新向着悬壶衙那边而去。
南岛回来的时候,尤春山大概与余朝云已经道过歉了,这个青天道少女的脸色倒是缓和了一些,而后尤春山则显得有些无辜的样子。
毕竟他也只是闲逛一下,突然想着来这边看看。
结果却惹得余朝云生了这么大的气。
南岛倒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将手里的那柄剑递还给了余朝云。
这个青天道少女虽然有些余怒未消,只是在低头看着剑上的尘泥与豁口的时候,却也是不免得有些心痛。
尤春山看着站在那里看着剑默然无语的余朝云,本想伸手去帮她擦擦剑,只是想起了一些禁忌,又默默地缩了回来,看着那柄本来很是好看的春山剑变成了这样,惆怅地叹息了一声。
“师姐下次生气,还是直接打我吧,不要丢剑了。”
余朝云瞪了尤春山一眼,伸手从尤春山身上撕了一块衣角,把剑上的尘泥擦干净了,又把那块衣角丢到了尤春山怀里,而后把剑重新放进了剑匣里,一甩头便抱着剑匣在司衙巷中离开了。
尤春山默默地看着少女离开的背影,又看向了站在那里很是安静的南岛,这才笑了笑,说道:“多谢师叔。”
南岛默默的看了一眼尤春山,而后同样转身离开了这里。
尤春山连忙扭着自己的木扭扭车跟了上去。
“师叔也生气了?”
南岛回头看了一眼跟在身后的尤春山,沉默了少许,而后轻声说道:“有一点。”
尤春山默然无语,跟着南岛在巷子里走着,很是惆怅地说道:“我尤春山看起来就那么像会做傻事的人吗?白术大人都已经说过了他都不确定能不能活,我又不是非要搏命不可。”
南岛平静地说道:“但你能够走到这里来,至少也是证明了你是有想法的。”
尤春山听着少年话语里的态度,倒是突然想起了前几日少年在巷子里认真的说着他也略懂一些拳脚的事,笑呵呵地看着南岛说道:“师叔这次怎么不劝我了?”
南岛停了下来,安静地站在伞下,一直过了很久,才淡淡地说道:“你不是傻子,我难道就像恶人?”
尤春山听着少年的这句话的语气似乎有些不对,连忙拍了拍脑袋,诚恳地说道:“我说错了,说错了师叔。”
南岛倒是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径直向着巷子外走去,只是并未向着那处院子而去,而是径直取了离开天工司的方向。
尤春山扭着木扭扭车追了好一阵,都没有追上去,只得无奈地停在了那里,看着少年离开的方向问道:“师叔真生气了?”
南岛平静地应了一声。
......
少年生气的原因,大概并不是尤春山偷偷跑去了悬壶衙的事。
而是那一句师叔这次怎么不劝我了?
所以才会有了那样一句回答。
少年撑着伞走出来的时候,依旧是未申之治的时候。
夏秋之交的分界线,其实并不是很明显的。
那些槐叶依旧青绿,也许有些小小的槐豆正在长着。
南岛撑着伞默默地走出了那条巷子,或许是那日在这里见到了陛下的原因,所以这一次他也是下意识地看向了皇宫那边。
可惜今日并没有。
毕竟神河也不是闲到每日都能出宫看看的,尤其是离开了槐都一年,虽然朝中之事都有诸臣一一处理,只是因为巳午妖府的事,大概还是留下了一些麻烦的东西。
少年没有看见那位陛下,自然也便将目光收了回来,撑着伞安静地在槐都街头走着。
其实天工司巷子里的事,与当初天狱之中的某些交谈,大概是类似的。
依旧是少年的那一句话——世人其实从来都没有相信过他。
人间山火遍地而与少年无关,说起来自然好听,但归根结底,无非便是他们宁愿看见山火,也不愿看见某些风雪洒落人间。
南岛平静地想着,安静地走着。
或许当初确实是自己意气用事了。
这个伞下少年回头看向人间东海方向。
像自己这样的,随时可能给世人带来风雪的人,本就该像是一个囚徒一样,坐在那处高崖顶端,从此人间不闻音讯也不闻人间音讯不是么?
南岛觉得心里似乎有些冷意,好像那些神海里的风雪,飘落到了心底一般。
但他其实明白,那不过是自己自怨自艾地想着一些东西所带来的一种悲哀的快感而已。
少年摇了摇头,没有去想这些只会越想越孤独的东西,执伞负剑,在拥挤的街头走着。
过午的阳光正洒落在槐都高处那些大红色的楼阁与护栏之上,看起来很是明亮,有绿色的槐叶被风吹着沙沙作响,街巷之中人来人往,或许确实喧哗到足够去淹没很多的东西。
南岛撑着伞走了许久,倒是不知为何,便走到了巳午妖府的所在。
随着门下侍中水在瓶与诸多妖卫的死去,巳午妖府暂时也沉寂了下来。巳午之治的时候,也没有什么巳午卫穿行在街头了。
这一片巳午坊倒是难得的宁静了下来。
人们很是闲适地围在街头的树下,一面嗑着瓜子,一面议论着当初那个白衣侍中的一些事情。
南岛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那处妖府,心中或许有着一些恨意,那些自然是很难放下的东西。
或许确实会有人因为那样一个执伞谋反的侍中,将目光在这个少年身上多留意少许,猜测着二人究竟是什么关系——当初那个故事,大概也只留下了这么一点悬念。
随着水在瓶地死去,兵部尚书之死的真相披露,那些关于伞下少年关于天狱的一些事情,自然成为了没有确凿证据的诬告——至少在世人看来是这样的。
天狱如何会收留一个十二楼的人呢?
这简直比让当初的槐安后帝李阿三娶一个妖族为后更让人嗤笑。
少年并没有去想这些东西,只是安静地想着,南衣城沦陷了,岭南覆灭了,自己也不会给先生写信了——当初那些话语,大概会让那个白裙女子很是厌恶自己。
南岛不免伤感地想着。
世人自然不会接纳自己,连天上镇,那样一处似梦非梦别有人间的地方,都因为草为萤的死去,而变得没有什么意义了,自己好像,确实没有落脚的地方了。
师弟说得真对啊。
少年想起来了小楼里乐朝天说过的话。
孤独之境呵孤独之境。
少年低下头来,却是轻声笑了笑,而后便打算转身离去。
只是便在这个时候,他确实听见了某个道人很是平静的声音。
“你在这里做什么?”
南岛转回头去,便看见梅溪雨在街头缓缓地走了过来。
这个道人虽然是在槐都坐牢,只是大概并没有那么多的约束,当然可以自由来去。
当然,最让少年惊诧的是,这个道人手里提了一打水豆腐。
梅溪雨当然不是那种热衷于人间生活的人。
清修道人清修道人,独坐清溪,独看梅林而已。
沾上烟火气,反倒让人有些不解。
仿佛看出来少年眼眸里的诧异,道人只是笑了笑,将手里的豆腐提上来给南岛看了看,而后轻声说道:“春花她好像变得有些喜欢吃炸豆腐,在槐都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学一学怎么把豆腐炸得好吃一些。”
不知道为什么,南岛在听见春花的时候,瞬间便觉得俗气了起来,不如叫全名那般好听了,大概人间有着太多的春花了,这是不用见过,便可以联想到的事情。
但许春花,大概指代的更为鲜明一些——是来自青天道小镇的,穿着碎花小裙,撑着小白伞的姑娘。
少年愣了一下神,而后便意识到了什么,他神色有些复杂地看着梅溪雨,轻声说道:“师兄不知道她为什么喜欢吃炸豆腐?”
梅溪雨只是淡然地笑着,提着豆腐站在街边。
“做人要潇洒一点——这是陈鹤当初和我说过的一句话。其实我在想起那样一个年轻人的时候,心情当然也是复杂的,只是你也知道,命运这样的东西,确实是看不透的。只有回头望,没有向前看。一切既往的故事,从某种意义而言,已经变成了生命的一部分,这是不可割舍不可否认也不必否认的东西——人本身便是由生命里一切走过的辙痕所构成的思维的聚合体。”
道人微微笑着,看着南岛。
“难道许春花只是因为爱吃豆腐了,她便不是许春花了吗?”
所以独坐溪林的道人突然提了豆腐走在人间,当然依旧可以是那个道人。
南岛大概没有想到自己只是下意识地问了一下,却让这个道人说了这么一大串的东西。
沉默了少许,轻声说道:“为什么我感觉师兄好像是在说我的样子?”
梅溪雨转头看向街对面的巳午妖府,平静地说道:“因为你看着那里发了很久的呆,又不回答我的问题,反倒是关心起了一些奇奇怪怪的并不重要的东西,我猜你肯定又在想着什么哀怨的事情。”
南岛叹息了一声,说道:“看来你们确实都不相信我。”
梅溪雨挑了挑眉。
少年负剑立于伞下,很是冷静地说道:“倘若师兄们信我,那么便可以打我骂我,而不是遇到什么事情,便总想着安抚我,生怕我一念差池,便走向一条不归路——这与当初在岭南的那个师弟所做的是一样的。”
梅溪雨沉默了少许,轻声说道:“确实如此,看来我们确实没有办法去信任你。”
少年倒是平静了下来,轻声说道:“其实我能理解,毕竟信任是要付出代价的,而伞下风雪的代价,哪怕是草为萤来了,都未必能够扛得住,不愿意信任,也是合情合理的。”
梅溪雨皱了皱眉头,看着少年大概又想说些什么。
南岛却是轻声笑了笑,说道:“我看得开的,师兄,不用担心我。”
梅溪雨深深地看了少年很久,而后叹息一声,转过头去,轻声说道:“那确实是好事。”
二人安静的站在巳午坊的街边。
梅溪雨重新看向南岛。
“巳午妖府的事已经结束了很久了,你怎么还在槐都?”
南岛沉默了少许,轻声说道:“我在东海认了一个师侄.....”
少年站在那里,或许存了一些愁眉不展的倾诉的意味,倒是说得很是认真。
梅溪雨提着豆腐站在那里安静地听着。
未申之治快要过去了。
人间忽然起了浩大的轰鸣声。
于是万千街道都在那种起伏之中不断升降而去。
夜色好像是降临了,但其实只是巳午坊落入了槐都之下而已。
少年说着说着便停了下来,抬头怔怔地看着那些方才还是日色偏斜,但转眼便成了悬火穹壁的人间。
梅溪雨古怪地看着少年,问道:“怎么了?”
少年回过神来,轻声说道:“没什么。”
其实少年方才倒是有些没来由的心慌——讲故事的人突然历经了白日黑夜的转变,不免会觉得这便是分明漫长,但是说来却也短暂的一生一样。
南岛低下头来,继续说道:“山河观李石留在他心脉里的那枚道文,确实成了一个很大的问题。他的境界太低,能够剥离道文的剑意他承受不住,而天工司也没有足够精密的机括之心,去帮他将那些东西置换出来......”
梅溪雨安静地听着,沉思了许久,而后轻声说道:“关于机括之心的事,或许......我知道你们应该去哪里。”
少年很是诧异地看着梅溪雨。
后者平静地看向人间,才始变换过的,宏大的人间。
这是极为巨大的机括造物。
能够日复一日的进行着有如沧海桑田一般的沉降,内部构造虽然不为人知,但是自然也是极为精密的。
只是或许在一些微小的造物之上,依旧有些不够。
但天下之事,向来各有所长。
天工司自然并不代表了这片人间的一切文明。
“缺一门谢朝雨前辈,有一面镜子。”
梅溪雨缓缓说道。
卜算子有一面镜子,这是整个修行界都知道的事情。
据说镜中藏着混沌,可以用来推衍命运。
当初那样一个南衣河的小鼠妖的故事,便是从她不小心偷了卜算子的镜子开始的。
南岛甚至也亲眼见过那样一面镜子,在悬薜院的时候,那个道人向他展示着天衍机的运行原理的时候,只是那时的少年,大概并未注意到那样一面镜子有什么特别的,是以印象并不深刻。
“那面镜子.....大有来历?”
南岛看着梅溪雨有些不解地问道。
梅溪雨轻声说道:“大有来历倒不至于,但那是机括之道,发展千年的巅峰造物,当然,它也不止于此,其间似乎隐含着有无二元之道。”
道人口中的有无二元,大约便是当初叶逐流与陆小三解释的那些缺一门与圆满门。
南岛似乎明白了什么,很是惊诧地看着梅溪雨说道:“所以师兄的意思是?”
梅溪雨低头看着伞下少年。
“你倘若真的觉得置换一个心脏,可以让那个叫做尤春山的东海人从李石的道文之中解脱出来,可以去找宋司主要到机括之心的设计图纸,前去东海缺一门。”
“在机括之道的精度之上,天工司也不如缺一门,毕竟.....”
道人抬起头来,看向那些悬火弥雾的穹壁。
“缺一门要算的,是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