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都虽然入夜不休,但自然也不会是真的不会休息。
那些被遍地灯火将光芒压下去的星月,终究会随着夜色的不断浓郁,而重新展露出他们的色彩。
将近子时的时候,正在那里静坐修行的梅溪雨却是好像听见了一些院外踱着步子的声音。
过往在青天道下镇外的时候,这个道人从来不会关注这样的声音。
镇上的人从来不会在半夜的时候,跑来打扰一个这样的道人。
只是现而今在槐都之中,自然意味不同。
那个脚步声的主人似乎在犹豫着,所以步子缓慢而沉闷。
梅溪雨睁开了眼,散去了身周的元气道韵,站了起来,静静的看了那边很久,而后站了起来,走过去打开了院门。
门外的书生显然没有想到身后的那扇门会突然打开来,一时间都是吓了一跳,向一旁退了两步。
梅溪雨皱眉看着祝从文,说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我...”祝从文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没有说出来自己来这里做什么。
梅溪雨转头看向书生方才所看的方向。
子时的巳午坊,虽然没有完全沉寂下来,只是大概也已经行迹稀少了,街巷里那些四处点亮着的灯火正在夜色荼蘼之中渐渐疏落下去。
那扇巳午二字之下的深沉厚重的院门紧闭着。
梅溪雨看了巳午妖府许久,这才重新看回了身前的祝从文,平静地说道:“你想去巳午妖府?”
祝从文低着头在梅溪雨的院檐下站了少许,而后抬起头来,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是的。”
梅溪雨虽然有些诧异,但是也没有追问什么,只是看了祝从文很久,而后缓缓说道:“你....进来说吧。”
梅溪雨转身向着院子里走去。
祝从文犹豫了少许,却也是跟了进去,而后将身后的院门合了上去。
梅溪雨穿过了院子,去了正堂之中。
祝从文本以为他是要给自己看些什么东西。
结果这个道人出来的时候,只是端着一碗热茶水。
祝从文有些受宠若惊,看着面前的这个道人,惶恐地说道:“真人不必如此。”
梅溪雨只是将茶水递给了祝从文,而后平静地说道:“道人也好真人也好,不过都是世人而已,来了客人总要给碗茶水。难道你上次去巳午妖府的时候,侍中大人没有给你上一碗茶?”
祝从文沉默了少许,说道:“确实上了。”
这个书生当时捧着茶水在妖府花苑之中站了许久。
故事被讲述的时候,自然会遗漏许多的东西。
梅溪雨重新去了回廊那边坐了下来。
祝从文抱着那碗热茶坐在那里,看着那边的道人,犹豫着似乎想要解释什么。
“我今日....见了柳青河大人......”
梅溪雨很是平静的打断了他的话。
“这样的东西,你没必要与我说。”道人抬头看着一旁廊外的书生,想了想说道,“我也不会误会什么。”
祝从文站在那里想了许久,却也是明白了这是什么意思。
毕竟自己犹豫的时候,是下意识地停在了梅溪雨的院门外踟蹰着。
梅溪雨说着,却是沉默了少许,静静的看着院中坪子里那些自高处一并洒落的月色与灯火,而后缓缓说道:“侍中大人大概也不会在意这些东西。”
祝从文听到这里的时候,神情便紧张了起来。
“为什么?”
梅溪雨看向书生,轻声说道:“你本来就不是他所想要得到的一些东西。”
祝从文沉默了下来,低头看着碗中的那碗热茶,而后送到唇边喝了一大口,这才让自己感觉到好受了一些。
一直过了许久,这个书生才轻声说道:“或许我可以成为柳大人的一些帮助。”
“柳青河......”
梅溪雨坐在那里轻声念着这个名字。
祝从文其实有些不明白这个道人是怎么能够这么平和的说着这个名字,毕竟当初出了面馆之后,这个道人便很是愤恨地骂着诸如柳青河我操你妈之类的话语。
一直过了许久,梅溪雨才缓缓说道:“天狱的事,我也不清楚。”
祝从文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站在院子里。
夜色渐深,大概确实已经到子时了。
“你好像和先前有些不一样了,祝从文。”梅溪雨突然转头看着这个书生说道。
祝从文沉默了少许,低头喝着茶水,而后轻声说道:“毕竟总不能真的一直在做着小二。”
梅溪雨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这个书生说到这里的时候,却也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而后将手里的茶碗放在了一旁的石雕的庭院灯上。
“我走了,真人。”
梅溪雨平静地说道:“好。”
书生转身离开了院子,又帮这个青天道的道人关上了院门,而后低着头安静的穿过了那些人流,向着巳午妖府那边而去。
巳午坊之人,大多是未显化的妖族,此时却也注意到了这个闷头走着的书生,都是看了过来。
祝从文虽然知道四周之人的模样都是世人模样,只是心中却还是隐隐有着一种孤身行走于群妖之中的感觉。
又或者本就如此。
书生停在了那座巳午妖府之前,深吸了一口气,抬手扣住了那些沉重的铜环。
.....
许春花有些不安的坐在院子里。
已经子时了,那个少年依旧没有回来。
这个小镇姑娘先前没有在巷子里看见那个少年的时候,本以为他只是在槐都多逗留了一阵,晚一点便会回来的,只是一直到现而今,那个少年的身影都没有出现。
没有人从巷子里走过去,也没有人敲着那扇院门。
这让她有着许多不好的猜想,有些坐立难安地在那里等待着。
少年应该不会有什么事吧,许春花这样安慰着自己,陈鹤不是写过他能够负剑穿云,一剑斩杀陈云溪吗?
只是如果少年真的这样厉害,又怎么会在槐都躲躲藏藏?
许春花担忧地思虑了很久,还是决定出去找一找。
夜色已经很深了,槐都的光芒虽然依旧四处洒落着,只是却也有着许多宁静夹杂在其中了。
许春花锁好了院门,又从巷墙边捡起了一根棍子,抱在怀里,而后向着巷外走去。
小镇姑娘夜深人静的时候,大概不会想起他,只是会觉得很是紧张不安。
毕竟大半夜姑娘家的独自走在路上,难免会有一些危险。
只是当许春花走出巷子,看着那些夜色里巡查着的黑袍天狱吏的时候,又觉得似乎是自己多虑了。
现而今的槐都,大概也不会有什么心怀不轨之人敢冒头。
许春花这样想着,才始把目光从那些天狱吏身上收回来的时候,便隐约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便在远处一条孤悬在夜色里的悬街之上。
正是南岛。
许春花一时间都是有些没有想明白。
南岛分明已经回到了附近,为什么却没有回巷子里?
怀揣着这个疑问,许春花放下了手里的棍子,向着那条悬街走去。
许春花走上那条悬街的时候,旁边正好有喝醉酒的男人在那里踉跄着走着。
看见夜色里走在悬街街头的小镇姑娘,大概心里动了一些心思,于是向着这边靠了过来。
许春花都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悬街之上便有剑光闪过,插在了那个酒鬼的身前。
那人瞬间一激灵,大概酒也被吓醒了一般,回头看向那个悬街边凭栏而立的执伞少年,慌乱地跑下悬街去,下台阶的时候还给自己滚了个半死。
喝醉酒的人,大概与没上锁的门是一样的。
大概会有许多坠落下去的想法滋生在脑海里。
许春花后知后觉地松了一口气,而后看着身前的那柄照映着槐都灯火的寒光之剑,双手握住了剑柄,抵着街面,用力地拔了出来,向着少年走去。
“你怎么在这里?”
许春花把那柄刻着鹦鹉洲三字的剑递给了南岛。
南岛并没有说话,只是接过剑,反手送入了身后的剑鞘里,安静的在那里看着槐都一点点稀疏下去的灯火。
繁盛热烈,自然不代表彻夜不眠。
世人总要睡觉总要休息的。
许春花站在一旁很是不解的长久地看着少年,大概是一定要等着一个确切的回答。
又或许她把这个少年当成了某个一去不回的人,于是执拗得起了小性子。
一直过了很久,南岛才站在护栏边,轻声说道:“因为我意识到我想错了一些东西。”
许春花愣了愣,问道:“什么东西?”
是关于陈鹤,还是关于少年自己?
大概都不是。
这个伞下少年的声音里有着一些若有若无的寒意,这让许春花一度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将夜晚的风的温度当成了少年声音的温度。
“他们并不是只想要抓到我。”
南岛很是冷静的说着,转头看向了一旁有些茫然的许春花。
“而是要杀了我。”
许春花心中有些惊诧,看着少年问道:“他们?他们是谁?天狱吗?”
南岛平静地说道:“巳午妖府。”
在槐都待了也有数月的小镇姑娘虽然与那些地方毫无交集,只是却也知道巳午妖府是什么地方。
许春花紧张的看着南岛说道:“那怎么办,你要不要先离开槐都?等到故事的真相水落石出了,等天狱找到那个杀死尚书大人的真凶了,你再回来?”
南岛沉默了很久,而后轻声说道:“我如果走了,巳午妖府的人便不会出现了。他们不出现,天狱便无法动手。天狱无法付诸行动.....”
“我便没法替岭南报仇。”
所以少年大概确实只能留在槐都里。
也只能留在这样一个故事里。
少年心平气和的说着许多东西,而一旁的许春花却是有些不知所措,看着这个陈鹤书里的少年,书里的少年命运是张扬的确定的,一眼便知道,他是一定会走到人间最高处的。
但是面前的少年呢?
许春花并不知道。
所以她什么也不知道,也不知道能够说什么,只是长久地沉闷地站在那里,吹着夜风。
“所以我大概不能回到那处巷子了。”南岛继续说着。“我不知道巳午妖府的人会做什么,你只是一个世人。如果真的牵连到了你,我不知道怎么向陈鹤交代。”
世人当然是脆弱的。
哪怕是少年,哪怕是寻梅境的少年,只是一些逸散的忽略的失控的剑意,都足以让许多世人死去。
许春花沉默了下来。
沉默自然不是因为脆弱。
只是因为少年口中的那个名字。
一直过了许久,许春花才轻声说道:“陈鹤当初离开之后,有再见过你吗?”
南岛不知道许春花为什么会突然问一个这样的问题,但少年还是如实地回答:“没有。”
甚至少年至今都不知道陈鹤去哪里了。
当初能够去天上镇见草为萤的时候,南岛还可以从草为萤口中得到一些消息,现而今却是真的没有了。
许春花转头看着夜色笑着,说道:“是啊,他都没有见过你了,自然更不会回来见我了,又或者人间会有别的人,从他的书里看见一个小镇姑娘.....”
许春花说着说着,便不知道应该怎么说下去了,过了许久,才低下头去轻声说道:“这应该也是很好的事情。”
能够走下去的故事,自然都是很好的故事。
许春花没有再说下去,她自然知道自己说得有些远了,站在那里长久的呼吸着夜晚槐都的空气,而后将话题捋了回来。
“但你的大概不是很好。我相信槐都这些人,应该还是讲道理守规矩的,总不可能真的对一个手无寸铁的弱女子动手。”
南岛只是平静地说道:“有许多东西是无法被理智控制的,将一切放在绝对的情理之中,当然万般无虞。但剑修的剑,也不会拥有精准而平稳。倘若我心思恍惚,神魂震荡,我的剑出鞘的时候哪怕歪一厘,射向人间的时候便会歪上一条长街的距离。”
许春花沉默了下来,转头看向悬街之外,隔了一条长街距离的巷子。
一直过了很久,许春花才看向南岛。
“那你怎么办?”
话题又回到了最初许春花的那个问题上。
南岛撑着伞安静地站在悬街之上。
“我便在这里,等着看一看,看看巳午妖府,看看天狱,到底想要对我做些什么。”
许春花却好像灵光一闪一般,看着南岛说道:“你应该与人间剑宗的关系不错,人间剑宗的人便在槐都斜月台,你可以去那里。”
南岛沉默了少许,轻声说道:“那是以前的事,事实上,我现而今,与人间剑宗之间,关系大概差到了极点。”
换句话而言,哪怕是曾经,南岛也只是与张小鱼关系不错。
但一切前尘已经譬如前生。
许春花叹息了一声,说道:“这么说起来,你好像确实没有什么可以依靠的。”
南岛安静地站在那里。
“有的。”
许春花转头看向了少年。
少年平静地说道:“我有我的伞,还有我的剑。”
或许曾经还有岭南。
许春花还想说什么,少年却是转头看向了她,轻声说道:“夜深了,你该回去了。”
许春花沉默了很久,而后转身默默地向着悬街之下走去。
面对这样的东西她自然无能为力。
这或许便是人间同流之下,一切应有的割离。
世人终究是世人,修行者终究是修行者。
一起吃饭的桌子如果掀了,那种深刻的疏离感自然是无法避免的。
许春花走到了一半,却是突然停了下来,长久地站在那里,抬头看着远方的灯火渐渐褪色的夜色,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这个小镇姑娘站在向下去的规整而干净的石阶上,回头看着南岛说道:“我也有个朋友,或许他可以帮你。”
这样一个小镇姑娘在槐都之中,能够有什么朋友。
或许是一个曾经远走的小情人。
南岛并不知道那些故事,有些诧异地看向了这个小镇姑娘。
过了许久,南岛才轻声说道:“一般的朋友,是帮不到我的,除非他很高。”
许春花站在那里认真的想了很久,诚恳的说道:“他确实很高。”
在许春花的眼里,那样一个青天道的道人当然是很高的存在,高到足以去做青天道的下一代观主——许春花记得当初梅溪雨应该是说过这样一些事情的。
如果是梅溪雨的话,应该可以帮到这样一个少年吧。
他境界很高,身后还有青天道。
许春花在那里很是认真的想着。
南岛并不知道那个小镇姑娘在想着什么。
许春花却是没有再说下去,但是她并不知道梅溪雨在哪里。
这个名字好像就和那个人一样,同样的熟悉却也遥远了。
一股莫名的烦闷出现在了许春花心头。
这个小镇姑娘什么也没有再说,只是低着头看着自己那被夜风吹得不停晃动着的裙角,转身向着下方走去。
许春花一直穿过了整条长街,而后在巷口停了下来。
今夜依旧星光灿烂风儿轻。
只是大概最是烦闷女儿心。
许春花犹豫了很久,重新在巷口捡起了那根用来防身的棍子。
夜色真的很深了。
并未向着巷子而去的小镇姑娘听见了少年的声音从那些稀疏的人流与脚步声里传了过来。
“你去哪里?”
许春花抬头回看着那个站在长街之上的少年,轻声说道:“我帮你想想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