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份开始学着酿酒的陈酒终于在五月酿好了第一坛酒。
这个曾经的陪帝近侍把酒送去了寒蝉休息的灵修殿那里的时候,看着那个将自己拦了下来,揭开了坛子,先尝了一勺的三月尹,心想着果然自己与王上之间还是隔着三月的距离。
柳三月站在花草簇拥的宫道上,很是认真的尝着那口酒。
陈酒有些忐忑不安的看了他许久,而后谨慎的说道:“这坛酒是小人亲自看护酿造的,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柳三月咽下了那口酒,而后将那坛酒还给了陈酒,很是平静的说道:“这倒不是怕有人下毒,只是担心你酿得太糟糕了,让王上喝了心情不好。”
陈酒听到这里,亦是有些担忧的看着柳三月问道:“所以怎么样?”
这个面容丑陋的道人微微笑了笑,说道:“还算不错,只是王上可能在小憩,你可以镇子殿外稍等一会。”
陈酒这才松了一口气,抱着那坛酒向着柳三月拱了拱手。
“多谢三月尹大人。”
柳三月摆了摆手,向着灵修殿外而去。
陈酒小心翼翼的抱着那坛酒,一直走到了殿外,而后在那里安安静静的抱着酒站着。
毕竟不是寒冬腊月,他陈酒毕竟曾经也是做过近侍的人,这样的等待,自然早已习以为常。
......
柳三月才始走过了楚王宫,便看见那条宫道上有着一个少年正在匆匆的走了过来,停在了自己身前,恭敬的行了一礼,而后有些急迫的问道:“王上怎么说?”
柳三月站在风里摇了摇头,说道:“王上依旧未曾提及赵高兴之事。”
那个来自左史府的少年宁静倒是真的宁静了下来,默默的站在宫道上,抬头向着人间背面而去。
一直过了很久,这个少年才轻声说道:“南衣城反戈一击,黄粱大军损失惨重,倘若王上还未决定让大军撤回来,或许便是真的想让赵高兴与那些巫甲一同葬身北方了。”
柳三月并没有说什么,只是看着人间轻声叹惋了一声。
“好一个人间剑宗胡芦。”
这样一个名字,哪怕前面挂着一个人间剑宗的名头,大概也不会让它变得好听一些。
只是在过去几日的那场故事之中,这个名字,显然已经被人间所熟知。
无论是南方还是北方,都没有想到,就在那些对于山月城的进攻有了些进展的时候,会在南衣城中,骤然射来那样一剑,越过了岭南,落向了那些叛军与巫甲。
这导致那些大军在毫无防备之间损失惨重,不得不重新退回了岭南以作固守之举。
那个叫做胡芦的少年,以人间剑宗溪桥数代宗主的剑意,强行镇压了同归碑,启动了那样一处大河机括之阵。
虽然灵台已经不在其中,然而自有大河如剑而去。
柳三月当然也从未想过这样一件事情。
毕竟人间剑宗在南衣城中,只剩了一个少年与一个七境弟子,卿相他们举以为旗的时候,大概也没有想过那面旗帜会自己折断。
宁静默默的站在那里。
柳三月却是继续说道:“不过你不用担心,哪怕槐安真的开始反攻了,也不会越过岭南,葬身北方之事,自然过于悲观了,毕竟,现而今谁都知道,神女瑶姬,被卿相请去了北方,便在南衣城中。”
宁静长久的站在宫道上,过了许久,才轻声说道:“只是神女大人,一定也有她所顾忌的存在吧。”
宁静虽然并不知道在人间上层的修行界中究竟有过哪些故事,只是并不妨碍这样一个少年看出许多东西来。
柳三月沉默了少许,而后平静的说道:“是的。”
二人静静的站在宫道上,越过那些宫殿的檐翘,一同向着北方张望着。
“神女会死吗?”
少年问道。
柳三月摇着头。
“我怎么知道呢?”
“听说大人曾是北方道修。”
“北方道修自然也不意味着知道许多东西。”柳三月低下头来,沿着宫道缓缓走着。“天下没有尽知之事,也没有全知之人。”
宁静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依旧站在那里。
柳三月回头看了一眼这个少年,想了想说道:“你是要再等一会吗?”
宁静点了点头。
“方才宫中酿酒的陈酒送酒去了,等会他出来的时候,你可以问一问他,看下陛下心情如何。”
“多谢大人。”
.....
这位楚王的心情或许很好,或许很差。
陈酒抱着那坛酒走进去的时候,便看见那位王上穿着一身里衣,便倚坐在殿中,很是平静的仰看着殿中的吊顶。
这个曾经陪帝的近侍其实有些忐忑,毕竟他已经许久没有见过这个当初在风雪殿阶里见过的王上了。
是以很是谨慎的捧着那坛酒,在殿中跪伏了下去。
“下臣酿酒有成,特来献与陛下。”
那位坐在那里的帝王回头看了一眼这个有数月未见的近侍,倒也看不出有什么忧喜之色来,只是平静的说道:“拿来尝尝。”
陈酒将那坛酒抱了过去,寒蝉站了起来,向着一旁走去,那里却是正有着一张摆着一些饮酒器具的桌案,还有两个坐垫,与一柄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血的剑,大概先前柳三月与寒蝉便在这里喝酒。
陈酒拿起桌上的酒具,给寒蝉倒了一杯,而后恭敬的呈了过去。
寒蝉拿着那只酒杯,坐在那里小口的喝着,而后缓缓说道:“这坛酒你酿了多久?”
陈酒很是诚恳的站在一旁说道:“三月,三月有余,陛下。”
陈酒虽然是一月便开始去酿酒,只是有些东西自然不是去了便可以酿的。
大概名字里带个酒,所以陈酒与酒确实有些缘分,他学得很快。
寒蝉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从陈酒手里拿过了那坛酒,而后站了起来,向着殿外而去,最后停在了灵修殿前的石阶上,静静的看着这片安静的皇宫。
陈酒默然的跟了过去。
那个帝王便一身素色里衣在殿前坐了下来,提着一坛酒,倒不像人间帝王而像人间饮酒的剑修。
寒蝉当然是人间剑修。
“酿酒三月便匆匆来献酒.....”寒蝉喝了一口酒,而后平静的说道,“陈酒,看来你确实不是很喜欢这样的事情。”
陈酒有些惶恐的说道:“下臣以为王上喝不惯黄粱之酒,是以匆忙了一些......”
寒蝉轻声笑了笑,说道:“所以你哪怕酿的酒,也是槐安之酒。”
这大概便是柳三月尝完之后觉得还不错的原因。
陈酒轻声说道:“是的,王上。”
“三月尹尝过了吗?”
寒蝉却是问了这样一个问题。
柳三月先前才离开灵修殿,自然会遇见这样一个捧酒而来的人。
“尝过了。”
“他觉得如何?”
陈酒犹豫了少许,而后轻声说道:“三月尹大人亦是觉得不错。”
寒蝉许久没有说话,只是坐在那里安静的喝着酒。
槐安剑修饮槐安之酒,自然应该如此。
一直过了很久,寒蝉才平静的说道:“去吧。”
陈酒虽然不明白为什么寒蝉会问着这些问题,只是什么也没有说,默默的告退而去。
只是走在那些风声平缓的宫道上的时候,却又听见那位帝王在身后平静的说道:“下次记得酿一些流云山脉的酒。”
.......
柳三月安静的走在京都长街之上。
北方战事的消息虽然还未闹得人尽皆知,只是南北门户大开,这样的事情,自然很快便会落向世人耳中。
现而今的街巷之中,依旧是带着许多兴奋议论——世人大约从未想过,黄粱也有这般壮举的一日,北拒槐安,南遏妖族。
是的,南遏妖族。
在那些槐安妖族渡海而来之后,自幽黄山脉妖土之上的离开的那一支妖族,至此终于在人间露面了。
也不知道他们如何说服了那些北来的群妖,使得本已经快要和平越过丛冉而去的妖族,却是直接与丛冉剑渊动起了手来。
好在剑渊剑修依旧保持着极大的警惕,再加上剑渊附近对于一切剑意之修,有着极强的压制力,是以倒也是将那些北来妖族颇为强势的镇压在了那里。
寒蝉静静的站在街头,听着酒馆里传来的那些议论声,倒是叹息了一声。
世人自然不知道,这样的处境固然震撼人心,然而也只有他们才知道,现而今的黄粱,确实是风雨飘摇之际。
妖族的横空杀出,使得本该全力越过大泽,沐浴神光披甲而去的黄粱大军,不得不分出了一大部分前往丛冉剑渊附近,驰援那里的剑渊之修,这也是黄粱对于山月城的攻势一拖再拖,最后导致被某个犹豫的少年最终送出了一剑,逼回了凤栖岭以南的原因。
柳三月在那里听着,却是听见了一声同样的叹息声,转头看去,正是现而今的令尹老大人。
柳三月行了一礼。
“令尹大人为何叹息?”
老大人轻声说道:“三月尹大人为何叹息,我便因何叹息。”
柳三月向着令尹身后看去,却是还见到了左司马等人,而后轻声说道:“看来令尹大人是特意来找我的了。”
老大人静静的看着柳三月说道:“王上已经许久未曾去过楚王殿,听说时常与三月尹大人在灵修殿饮酒,我等自然不得不前来问一问大人,王上究竟何意?”
令尹固然是黄粱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存在,只是当初寒蝉偏偏要留下柳三月,并设立了一个三月尹的时候,有些事情自然便是意味鲜明的。
这位王上并不亲近于黄粱诸人。
哪怕是当初推动他上位的悬薜院。
柳三月转头静静的站在街头风中,缓缓说道:“王上心中如何想的,三月确实不知,大人既然有所思虑,不妨前去殿中问一问。”
令尹沉默了少许,而后轻声说道:“王上带剑饮酒,除却三月尹大人,自然无人敢去问津。”
柳三月轻声说道:“大人为何不想一想,王上为何与我饮酒,还要带剑?”
老大人有些沉默的看着柳三月。
后者继续说道:“师兄师弟,终究是过往称呼,现而今的王上,便是柳三月,亦是有了几分疏离,大人今日来此,自然是找错人了。”
一众人却是在街头沉默了下来。
来来往往的世人们都是有些好奇的看着这里的宫中大人,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一直过了很久,柳三月才轻声说道:“大人如无他事,柳三月先行告辞了。”
令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沉默的看着那个来自北方的形貌丑陋的道人拱手而去。
这样一位老大人或许也没有想过,现而今的黄粱,却是会走到这样一种地步。
他们或许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当初寒蝉,在即位不久,便那般匆忙的对于北方用兵的原因。
一切机缘巧合。
谁也没有想到,现而今的黄粱,却是没有了能够遏制那样一位帝王的能力。
剑渊纠缠于妖族之事,悬薜院大多数先生都是去了槐安,便是人间兵甲,亦是被诸方牵扯,无法对于那样一位来自槐安的大道剑修有所威胁。
身后有人轻声说道:“或者,渡泽前去寻找神女大人?”
令尹只是沉默的站在那里。
倘若一切真的要这样做,那么当初黄粱皇宫之变,大概会成为人间极为可笑之事。
悬薜院与九司之人推动寒蝉上位,便是要以此将京都从神女的手里夺回来,握在人间手中。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在人间诸事的变动之下,黄粱却也是失去了一些能够与这样一位帝王相制衡的实力。
一直过了许久,这位老大人才颇有些怅然之意的说道:“或许王上另有深思吧。”
这样一句话自然是无奈之举。
......
悬薜院之中,柳三月看着站在探春园小楼之中的蹙着眉头的刘春风与齐敬渊,微微一笑说道:“看来令尹大人也找过你们了。”
刘春风靠在小楼栏杆上,看了柳三月许久,而后轻声说道:“所以寒蝉究竟想做什么?”
柳三月轻声说道:“师兄是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刘春风沉默了少许,看向京都长街,缓缓说道:“什么话都可以。”
真话假话,只要说出来了,自然便能够猜得出真假。
柳三月走到了栏边,静静的听着满院竹叶招摇的风声,既没有说真话,也没有说假话,只是平静的问了他一个问题。
“悬薜院北渡而去,真的便能够胜过陛下吗?”
刘春风转头看着柳三月,不知道为什么他会问这样一个问题。
又或者说,这大概确实算不上一个问题。
因为答案是很明显的。
“不能。除非悬薜院在整个槐安亦是如同黄粱一般遍地生根。”
柳三月轻声笑了笑,说道:“所以为什么先前王上用兵之时,黄粱不曾过问他究竟想做什么,而现在却要问?黄粱对槐安用兵,本身一如悬薜院渡泽造反一样,在一开始便说明了结局的事。”
刘春风默默的站在那里,一旁形貌丑陋的道人继续说着。
“所以事实上,从一开始,令尹大人与悬薜院,便很清楚,也很能接受某些故事。只是人间大变,槐安被某个剑.....溪云观的道人将人间彻底搅乱,让所有人都看到了一些希望,有了希望,便会有落差,于是觉得不可接受。”
柳三月或许在一开始确实是想要说某个剑修,只是最终还是换成了某个道人。
刘春风沉默了很久,而后叹息一声说道:“所以无论是真话,还是假话,其实都是一样的,那就是——王上一直都是这样做的,改变的不是在灵修殿中饮酒的王上,而是在人间开始有了希望的众人。”
一旁少年模样的齐敬渊轻声说道:“所以从最初的虔诚于人间,在尝到了一些甜头之后,你我的心思,便成了虔诚于黄粱人间。”
柳三月立于栏边轻声说道:“自然如此。”
刘春风看向了柳三月,说道:“所以我大概也能够猜到三月尹大人为何要来悬薜院了。”
柳三月说道:“虽然令尹大人来找我,便说明了师兄并未答应他们的一些要求,只是终究还是有些放心不下,还是过来与师兄说一说最好。”
四叠道修刘春风与赴死剑诀齐敬渊,自然是京都仅有的或许可以制横寒蝉的存在。
三人静静的站在探春园小楼之中。
一直过了很久,刘春风才轻声说道:“所以你有没有动过心思?”
柳三月沉默了很久,而后轻声说道:“我不是圣人,当然也动过心思,只是就像左史府的宁静问我的那个问题一样——神女也有她所忌惮之人,而黄粱一旦失去神女,便将一无所有,所以,明知有些篮子是破的,为什么还要将蛋放进去呢?毕竟.....”
这个道人回头看向北方,轻声说道:“我与你们不一样,我是槐安人,而不是黄粱人。”
柳三月说着,看向了刘春风,轻声笑着,说道:“不可否认,当我发现陛下将悬薜院都逼反的时候,我便知道他自然做错了一些事情。”
“只是,师兄,我不是圣人,陛下也不是圣人。谁都有执拗的时候,谁都有一意孤行的时候。固然帝王之事无小错,只是你我都明白的东西,陛下又如何会不知?”
刘春风沉默了下来。
人间自然只有一个陛下。
那便是妖帝神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