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露背着剑,安静的在雪里穿过了被大雪覆盖的南衣城街头,向着那处南衣城千年来极为标志性的墓山而去。
大雪时候,那些青色的墓碑都被雪层盖住了不少,远远看去,就像是许多压在了雪下却依旧冒着头的小白菜一样。
南方的故事大概往往与人间不可分割。
又或许本身人间的故事便与人间不可分割。
程露安安静静的走在雪里,身旁的世人们撑着伞匆匆的缩着手走了过去,这样一个衣着单薄还不撑伞的剑修,自然是极为惹眼的。
只是南衣城的人们并没有什么好奇多看两眼的心思。
剑修们当然可以穿得极为臃肿,像个世人一样挤在人流里。
但是也会有张小鱼那样喜欢耍帅的人。大概就像那个白衣剑修后来与某个伞下少年所说的那样,剑修的装逼之道,自然漫长修远。
人间惯见剑修如世人,惯见妖族如世人,自然也能接受剑修如剑修,妖族如妖族。
程露一路无碍的行至了墓山之下。
一如丛刃所说那般,应该给予这样一个老人雪夜清梦的安宁,是以程露在一池中不安的坐了一晚,才终于才清晨的时候,从那个才始睡醒的剑修口中得知了白风雨其实便在墓山的消息。
程露安静的站在墓山脚下抬头看着。
尽管就在前不久,他便在大风历一千零四的四月里,登上过这座墓山。
只是那时的他,并不知道,那个曾经的青天道老观主,便曾经在这座墓山之中,安静的待过数十年。
所以岁月与历史,大概往往都是被踩在脚下的东西。
覆雪的岩石,便是极新与古老的交汇。
程露看了很久,而后向着墓山上走了上去,一路穿行过无数墓碑,而后停在了山顶的某处墓碑前。
这个位置大概确实很好。
白风雨在整个人间千年历史里,都算的上是极为卓越的那一批人。
所以山顶的某块墓碑,自然是很好的选择。
程露静静的看着那块并没有名字的青色墓碑,青碑挂雪,像是某些早已经沉寂下去的故事一般。
碑前有杂草歪歪斜斜的生着,大风历一千零二年的十二月,还没有那样一杯枸杞茶摆在碑前,也没有某个姓北的少年在这里写着那样一个老道人的名字。
一切都是安安静静的,什么也没有被打扰的模样。
程露在那里看了许久,而后弯下腰,伸手扫去了墓碑上的积雪,有帮忙拔了一些杂草。
这个来自流云剑宗的剑修很难想象一个人是如何在昏暗的不见天日的墓穴之中生活这么多年的。尽管有时候流云剑宗的剑修也会觉得那样一片流云山脉,其实像是一座顶上覆雪的坟墓。
但流云只是流云。
坟墓才是坟墓。
一直将大雪里的墓碑清理得干净了许多,这个剑修才站直了身子,执剑行了一礼。
“晚辈程露,请见老观主一面。”
人间很是热闹,也很是宁静。
一些远处的喧嚣穿过了风雪落向这处墓山的时候,带着一种很渺远的意味安宁了下来。
那是一种令人心中心安的热闹。
人间的热闹,往往代表了一种平和的世态。
反之依然。
程露微微低着头,执着剑,保持着那样一个行礼的姿态,任由风雪落入了那袭黑衣之下,冰冷着那些裸露的肌肤。
只是这样一个剑修这般虔礼的姿态,并没有得到什么回应。
那座青色的墓碑像是一扇老去却也固执的青色的门,无论如何,都不愿扫去青苔,打开一些什么。
程露安静的站在那里。
丛刃并没有告诉他应该怎么才能让这样一个老道人走出来。
一如丛心没有告诉他,应该怎样才能让神女送他回来一般。
所以一切只能程露自己去想办法。
程露抬起了头,静静的看着那个鸠占鹊巢的老道人,回忆着记忆里流云剑宗之中关于这样一个老道人故事的记载。
有些人当然是偏执的不能以道理说通的。
更何况程露大概也不会什么道理或是道礼。
所以这个黑衣剑修在雪中站了很久,而后拔出来手中的剑,只是很快又送回了鞘中——自然不是因为程露觉得这样不妥。
只是因为手中之剑,并不是程露的剑,而是少年胡芦的剑。
于是程露伸手向身后,拔出了另一柄断剑。
四尺决离,哪怕断了,也与世人之间相差无几。
当这个黑衣剑修握住那柄决离剑柄的时候,他的眸中闪过了一丝决绝与愧疚。
“抱歉了,前辈。”
有些东西,自然不得不打扰。
哪怕这是一个近百老人的最后安宁。
风雪激荡,剑身轻鸣。
那一柄决离自鞘中拔出,而后被这个黑衣剑修举过头顶,像是一个蛮不讲理的疯子一样,径直劈向了那一处青色的墓碑。
只是决离并没有落向墓碑之上。
不是不想落,而是不能落。
一碑风雪变成了一碑风雨。
那样一个老道人便神色漠然的出现在了程露身前,手中掐着道诀,牵引着万般风雨,遏制住了那一剑落下的趋势。老道人竖于身前的手一挥,程露连人带剑都向着墓山下方滚落而去,直到撞到了下方的一处墓碑上,才停了下来。
程露并不意外,只是擦着唇角的血色,而后拄着剑站了起来,站在下方墓碑旁,抬头仰看着那个立于风雨风雪之中的老道人,抱剑行了一礼。
“晚辈程露,见过前辈。”
白风雨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程露手中的决离。
这大概便是程露不用少年之剑的原因。
决离一剑,哪怕是白风雨,自然也不可能无视。
更何况这一剑出自来自流云剑宗的程露之手。
“磨剑崖决离,看来你是流云剑宗的人。”
决离自然是磨剑崖之剑,只是一如方寸灵台同样都是磨剑崖之剑一般,那样一座高崖,早已经不再过问那些曾经剑崖之剑的去向。
白风雨没有听说过程露的名字,自然是理所应当之事。
当这样一个老道人来南衣城的时候,便是陈怀风都不过十二岁初入剑宗,程露大概也才四岁左右。
倘若听说过,那才是不应当的事。
“流云剑宗程露。”
这个黑衣剑修轻声说道。
“家师,陈云溪。”
听到陈云溪三字的时候,这个本来神色漠然的老道人眸中亦是有了些许惊诧之色。
他确实没有想过这个不知为何突然便找上了墓山的年轻人,会是那样一个古老剑修的弟子。
白风雨静静的看了这个剑修很久,而后缓缓说道:“是陈云溪让你来找我的?”
程露摇了摇头,执剑恭立于风雪碑后,轻声说道:“是丛刃前辈。”
白风雨眯起了眼睛。
大约相较于前者,后面的那个名字,更能让这样一个道人心中不能平静。
在漫长的沉寂之后,这个道人敛去一身风雨道韵,转身向着墓山之巅而去。
一山风雪,道人的身影倒显得有些瘦弱单薄。
程露站在那里平息了少许,而后送剑入鞘,同样跟着老道人走上山顶而去。
在整个南衣城,大约最能够看全那样一处剑宗的地方,便是这座城中墓山。
程露穿过风雪走上去的时候,老道人便沉默的站在那里,看着南衣城以北那处很是安宁,便是连打牌声都被风雪压下去了的剑宗园林。
“说来听听。”
白风雨突然开口说道。
程露倒是有些不知所措的站在那里。
那个老道人回头瞥了一眼那个黑衣短发剑修,又转回了头去。
“我很好奇,是怎样的一个故事,丛刃会让你来找我。”
程露并没有叙述那样一个故事,只是长久的看着道人的背影,而后轻声说道:“倘若是我师父让我来找您的,那当是如何?”
白风雨静静的站在那里,瘦弱苍老的肩头压着许多看起来意味沉重的风雪。
一直过了很久,这个老道人才无比平静的说道:“你觉得我应该与你师父有着许多见不得人的联系?”
“不敢。”程露轻声说道。“只是有时候难免会有一些很是古怪的猜测。”
这个剑修的态度很是恭敬,这是与面对着丛刃那样的人不同的。
不是所有人都是很好说话的。
而且白风雨虽然不如丛刃活得久,但是在与人间的亲和度上,自然比不得丛刃那样一个千年前的剑修。
乃至于世人偶尔想起白风雨,都会觉得那是一个古老久远的故事了。
而关于另一个更为古老久远的剑修,世人反倒觉得那便是当世之人——当世一个睡懒觉之人。
程露当然也是这样的想法。
丛刃是如此之近,而白风雨是如此之远。
亲近疏远之事,自然人之常情。
白风雨安静的站在那里,而后淡淡的说道:“我或许知道你想问什么东西了。”
程露默默的伫立于山巅。
那个风雪里的老道人抬起头来,远眺着人间,而后轻声说道:“只是.....”
他回头看着程露,缓缓说着。
“当年丛刃一剑斩了我的心我,这也意味着,我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也许在今年,也许在明年,我就会去往冥河之中。”
白风雨静静的看着这个流云剑修,后者眉头紧锁,却也好像明白了白风雨的意思。
当今人间三观之人,都是白风雨的弟子。
便是卜算子,那些乾坤卦术,都是来自于这样一个老道人。
白风雨又如何看不出这样一个剑修,并非大风历一千零二年之人?
所以老道人的意思很明显。
或许人间将来会有许多纷乱的故事发生。
这使得你迫切的想要来寻找一些答案。
只是程露。
“那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白风雨的轻描淡写的说着,重新转回了头去,看着覆盖着大雪的人间。
程露沉默的站在那里,而后轻声说道:“前辈喝酒吗?”
白风雨立于风雪里,挑了挑眉,远眺着剑宗园林,淡淡说道:“如果你可以带一些酒来的话,确实可以喝,只是喝了你的酒,并不代表同意了你的请求。”
程露倒是轻声笑了笑,转身向着墓山下走去,说道:“晚辈明白,只是想请前辈喝点酒,表示一下贸然打扰的歉意而已。”
这个流云剑修渐渐消失在了墓山风雪里。
白风雨一直看了许久的南衣城,而后安静的在一山雪色里坐了下来。
去买酒的流云剑修过了很久,才终于从墓山小道上,穿过无数覆雪的青色墓碑走了回来。
白风雨听着身后那种缓慢的踏雪的声音,大约也是有些疑惑。
“你去了很久。”
程露的声音在不远处传来,而后停在了白风雨身旁。
“因为我还买了一些别的东西。”
白风雨长久的坐在那里,而后缓缓转过头去。
顶着一身雪色的程露便站在那里,怀里抱着一坛酒——白风雨的目光在那坛酒上匆匆瞥过,落在了程露的手中。
老道人的瞳眸清楚可见的收缩了一下。
程露看见老道人的这种反应,倒是松了一口气,而后将手里的那坛酒,放在了白风雨身前,同时亦是将手里的那东西递了过去——那是一枝糖葫芦。
老道人并没有接过去,只是抬起头,眯着眼,看着那个很是恭敬的很是诚恳的给自己递着糖葫芦的年轻剑修。
二人便这样在墓山之巅僵持了很久。
只是当白风雨在漫长的沉寂之后,伸出手去,打算接过那个糖葫芦的时候,程露却是将手缩了回去,在老道人身旁站直了身子,如同先前的老道人一样,看向那处风雪里的剑宗园林。
“在来之前,其实我便问过丛刃前辈——倘若白前辈不愿意与我说一些东西,那该怎么办?”
程露低头看着手中的那一枝糖葫芦,轻声笑了笑,说道:“丛刃前辈想了想,告诉我,他第一次见到您的时候,您正在南衣城,从鞋底摸出一文钱,买了一枝糖葫芦很是小口的吃着。”
“前辈也知道,流云剑宗没有别的,在人间两千多年的大道史中,向来并不突出,唯一的优点,便在于历史久远。”
“比函谷观还要久远。”
程露轻声说着。
“流云剑宗比不上人间剑宗,比不上磨剑崖,在历史潮涌里,或许连曾经的青天道,而已比不上,只是一个这样的剑宗,本身就是一种历史。”
程露的轻柔的声音到此为止,而后变成了一种很是冷静的语调。
“所以我们大概也会知道的多一些。”
“前辈当年开始修行的原因,便是因为家贫无以为继,于是您的父亲便将你送往了道门,只是谁也没有想到,那样一个自穷困潦倒里走出来的孩童,会成为那一个百年里,最为耀眼的存在。”
白风雨沉默了下来,或许也是想起了很多年前,自家父亲从怀里摸出了最后一文钱,给自己买了一枝糖葫芦,而后从此二人再也没有相见过。
程露当然不会愚蠢到将所有的东西都说出来。
有些事情,自然说一半,留一半是最好的。
“您也曾热忱的致力于如何让人间变得更好。”程露轻声说着,却是蓦然想起了神女瑶姬的那一番话。“一如您的某个徒孙所说的那样,从泥泞里走出来的人,会更加的清楚他们想要什么。”
“成仙或许确实是很好的选择。”
“只是那样一条路,是未经证实的,一切未卜的,而前辈形色匆匆,迫不及待的想要将一切带入其中。”
“于是有人打碎了您的希望,泯灭了您的热忱.....”
人间自是有遗恨,此事无关风与月。
白风雨长久的坐在风雪山头,远眺着人间,眸中却是有着许多浑浊的东西,像是某些活水不复的大湖,一日日的沉积着尘埃落叶,于是变得混沌,变得痛恨。
这个老道人伸手拿起了身旁的酒坛子,送到唇边喝了一大口,而后轻声说道:“是的。”
程露握着那枝渐渐带了雪色,又好像是更为浓郁甜蜜的糖霜的糖葫芦,安静的看着那处剑宗园林。
“我同样形色匆匆,在昨晚的时候,我便想要来找前辈,只是丛刃前辈拒绝了我,如果我没有看错,那样一个白衣剑修的眸中,其实有着很是深沉的愧疚。”
白风雨喝着酒,平静也坦然的说着:“我也看得出来,他很喜欢我这样一个天赋卓越的道人。”
道人的话语渐渐多了起来。
“在年轻的时候,在我二十岁那年,第一次来到南衣城,见到那样一个千年剑修前辈的时候,我便能够从他的那些时而有着光彩闪过的眼眸里,看见那些东西。”
“他应当觉得我像极了年轻时候的他自己。”
所以满心满眼,都是少年时候的影子。
老道人轻声说着,坐在雪里大口的喝着酒。
酒自然是越喝越暖的,但那只是一种错觉而已。
人们会在暖意里被欺骗了,于是放肆的躺在雪中,直至被冻死。
白风雨低头看着手中的酒坛子,安静的想了很久,而后轻声说道:“其实有很多东西,是世人不愿意承认,却是无比残忍的真相一般的存在。”
程露转头静静的看着老道人,问道:“比如?”
“比如我当年或许真的错了——就像你说的那样,我从泥泞里走出来,迫切的希望将一切都从泥泞里拔出来,于是操之过急,于是执迷不悔。”
白风雨安静的看着人间风雪。
风雨风雪都是一样的。
都是应该存在的。
只是有时候来的太突然,便会成为一种灾祸。
有枝糖葫芦被送到了道人身前。
“一切俱往,前辈。”程露认真的说道。
“再忠诚于一次人间,又有什么关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