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芦安静的坐在南衣城的河边。
赵高兴并没有在,那个少年不知道去哪里了,或许正在哪里哀伤的坐着猜测着自己的命运。
剑宗里唯一的师兄江河海正在远处的街头买着一些东西。
丛心回来了,又变成了那样一个小姑娘的模样,安安静静的待在一池边,什么也不说。
江河海有些一筹莫展,过往这些事情,怎么也轮不到他来操心。
只是现而今的剑宗之中,除了丛心,便只有他与胡芦。
毕竟身为一个师兄,总不可能把所有的东西都丢到胡芦那里去。
随着战事向北的推移,南衣城倒是安静了下来。
但不是过往的安宁。
只是一种万般寥落的沉寂。
就像是春天过去了,那些繁盛的花都谢了,只剩下了一些花期漫长的花还在继续孤独开放。
于是反倒成了一种寂寥的意境。
胡芦在那里坐了许久,江河海带着一些东西很是犹豫的走了过来。
“你说这个东西,丛心会喜欢吗?”
河边少年转过了头去,看着江河海手中的那个小玩意,那是一个审美很是离谱的泥画娃娃。
便是胡芦都觉得难看,大概更不用说丛心了。
所以胡芦默默的看了很久,又抬起头来很是仔细的看着自家这个七境师兄。
少年大概很是好奇,江河海是怀抱着怎样的一种审美,去选择了一个这样的东西,并且打算拿来讨好那个桃树下的小姑娘的。
有些东西哪怕不说,但也是明了的。
喜欢一个人会从眼睛里跑出来,憎恶一个东西会从脸部抽搐的肌肉里流露出来。
胡芦虽然什么也没说,但是江河海看见这个少年的这种神色的时候,便惆怅的拿着那个东西回到了街边。
其实大概最好的办法,就是去买一些糖油粑粑。
但是在去年冬天的时候,那个老头子就再也没有来剑宗外面架过油锅了。
或许就像姜叶与梅曲明所猜测的那样。
百年计的世人,总是在悄无声息里就不见了。
江河海将那个泥娃娃还给了路边那个在南衣城卖了很多年小玩意的摊贩,又回到了胡芦身旁,静静的想了很久,而后说道:“你说如果是买一只木头做的机关鸟,丛心会不会喜欢?”
胡芦觉得这个想法倒还不错。
那种机关鸟他在南衣城也见过。
只不过身为一个剑修,他总不好和那些还在流着鼻涕的孩童去争抢这样的东西。
所以那种向来做的不多的小玩意,胡芦却是没有买过。
“只可惜那些卖这些东西的店子,很多都关门了。”
江河海很是感叹。
南衣城兵变,虽然并没有将屠刀落向那些世人,只是在乱局之中,这座古城自然也流失了大量的世人。
就像花谢了。
就像叶落了。
只剩下了一棵光秃秃的老树,安静的垂在了大泽边。
两个剑宗弟子在那里安静的想着如何让丛心开心一些这样的东西。
关于战争,关于叛乱,关于神女。
关于人间那些诸多的东西,谁也没有提。
也没有谁先开口说起那些离开了南方,去了槐都那边的剑宗师兄。
更没有说起某个曾经趴在桥头睡觉的千年剑修。
有些东西,所有人都无比诚恳的接受着。
明白那已经是不可挽回不可再来的故事。
就像流水。
就像岁月。
江河海一直坐了很久,而后满是惆怅的抱着剑向着寥落安静的南衣城街头走去。
“我再去逛逛吧,也许能够找到一些什么。”
胡芦回头看着那个师兄的背影。
其实这个少年很想说些什么诸如——别找了找不到了你还在想些什么之类的话语。
只是少年都能够明白的东西,江河海又如何会不懂?
人间的什么东西,都不会让那个桃花小妖开心起来了。
只是会做梦的,不止少年而已。
那个叫做江河海的剑宗弟子,有时候也会做一些梦。
譬如某个清晨醒来,便看见陈怀风站在三池亭子里等着自己,告诉他,张小鱼昨晚打牌打疯了,现在还没有回来,师父让他去找一下,别到时候输光了钱耍赖被人扣住了,丢了剑宗的面子。
只是一个简单的遐想。
却包含了所有曾经有过,但是现在一点不剩的岁月。
剑宗空空如也。
那些人都去哪里了呢?
胡芦看了许久,而后转回了头来。
静静的看着那条大河。
不止是剑宗,也譬如那条南衣河。
河上也曾经有过很多的故事。
但是现在也没有了。
就像一些梦幻泡影。
如露亦如电。
这个少年很难让自己不去想。
假如,假如当初那一场梦里的故事都是真的.....
胡芦静静的坐在那里。
午后的南衣河上静静的洒落着许多日光,在水波粼粼之中,缓缓的向着下游流淌而去。
河上偶尔也有一些船。
毕竟南衣城依旧有着一些世人。
那些船便那样安安静静的漂浮在那个少年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之中。
于是胡芦便看见有那样一艘小船从粼粼的日色里漂了过来。
只是坐在舟头的,并不是鼠鼠,而是青青。
一只小翠鸟。
那个小鼠妖的好朋友。
青青的脸上不再有着如同春风归鸟一般的笑意青青。
很是平静,很是木然。
便那样安静的站在舟头,随着小舟荡着。
“听说南衣城出事了,我有些担心鼠鼠。”
青青如是说着,低下头去,看着如同命运一般起伏着的河水与小舟。
这只小翠鸟一直看了很久,才轻声说道:“但我没有想过,原来早在南衣城出事之前,她便已经出事了。”
这样一个故事,在南衣城随便找一个人问一问,便可以知道。
胡芦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平静的从身后解下了那柄剑,拔了出来,丢向了舟头,钉在那里晃晃悠悠。
“你也可以来一剑。”
青青并没有去拔那柄剑,只是安静的站在那里,用着一种很是嘲弄的语气说着。
“剑宗的人,除了剑,便不会讲别的道理了?”
或许是这样的。
剑宗在过往千年里站得太高了,过得过于滋润了。
哪怕终日走在人间,遇到许多东西的时候,依旧是习惯性的拔剑。
他们也许相信剑上的道理可以解决一切。
只是拔剑的声音是生冷的,没有情绪的。
拔剑的人也不会在剑出鞘的时候有着血肉被割开的痛苦的。
胡芦沉默了很久,而后轻声说道:“或许是的。”
这个少年在护栏上坐着,抬头看着天空。
“我们有时候说着夸夸其谈不落于实处的道理,但是往往习惯用手里的剑来解决问题。”
“我们总是觉得我们应该是对的,哪怕做错了事,也是情有可原的。”
“人间也许说得赢我们,但是手中没有剑的他们,往往会保持着沉默。”
“就像当初我杀了鼠鼠那晚,我师兄,带着剑,来到了南衣河边,诚恳的说着冠冕堂皇但是毫无用处的话语,譬如承诺,譬如对错,也譬如世人如果觉得不满,可以向剑宗出剑。”
胡芦很是冷静的说着。
“但是实际上,南衣城的人们,直到最后,都没有向剑宗出剑。”
“就好像,假如我师父做错了一些事,然后将方寸留给了人间,说你们如果觉得我不对,可以拿着剑来杀了我。”
“当然,他真的被那个和他一样穿着白衣的弟子杀了。”
“但是世人呢?”
“他们真的有着拔剑出鞘冷声说着我剑也未尝不利的勇气吗?”
胡芦说着低下头来,静静的看着面前的翠鸟小妖。
“就像你现在一样,也许是在认真的讽刺着剑宗只会用剑来讲道理。”
“但从某种角度而言,这又何尝不是你没有拔剑的勇气?”
“你觉得杀不死我,你觉得那是没有用的,就像所有人面对着剑宗所想的那样。”
“与其拔剑而刺,无果而终,不如横眉而立,冷笑置之。”
青青长久地深深的看着这个少年。
在经历了某些故事之后,那个曾经顶着瓜皮头懵懂的走在人间的少年也死了。
在漫长的沉寂之后,这处有着温暖的日色照耀的河岸边,响起了那个人间小妖少女很是平静的声音。
“所以剑宗这样的地方,从来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胡芦只是平静的说道:“我们已经没有什么好下场了。”
人间剑宗,这处曾经自诩看着人间的人间剑宗,已经成了反贼。
成为了南方叛乱的根源。
二人长久的对视着。
青青拔出了舟头的剑,丢回了岸上,小舟缓缓漂流而去。
胡芦静静的目送着那样一个少女安静而来也安静而去。
而后弯腰捡起了被丢在河边的剑。
当少年站直了身子的时候,便长久的站在那里,看着河岸上游。
有个背着某柄人间知名断剑的黑衣剑修正在缓缓走来。
胡芦很是安静的看着那个曾经与自己某个白衣师兄齐名的年轻剑修,抱着剑很是平淡的行了一礼。
“见过程师兄。”
程露神色很是复杂的看着这个河边的少年。
从头顶一直看到了脚底。
只是看来看去。
这个二十五岁的剑修怎么也找不到那个十四岁小少年的模样了。
当然,这是人间剑宗的事,他是流云剑宗的人,自然不会那般热忱的去找着许多原因。
“我想去剑宗里看看。”
程露直截了当的说道。
程露与胡芦,自然不是同一代的剑修,程露成名之时,胡芦也许只是南方某个削了木剑假装绝世剑修的孩童。
假如程露喜欢打牌的话,二人也许有些交集。
只是程露并不喜欢打牌。
流云剑宗那边并没有南衣城这样的打牌的风气。
胡芦突然想起了去年三月的时候,有个叫做公子无悲的人,也是这样走在南衣城里。
说着想要看看一些东西。
胡芦那时很是真诚的威胁着他——你如果乱来,我就去找我师父告状。
只是现而今这个小少年已经没有师父了。
他师父死在东海了。
所以很多的东西,需要他自己来追究缘由,询问因果了。
“为什么?”
胡芦抱着剑站在河边树下,认真的看着这个黑衣剑修。
程露平静的说道:“人间剑宗里,也许会藏着许多过往被忽略的东西,我需要从里面找到一些答案。”
“什么答案?”
“如果我能够告诉你,那我站在这里做什么?”
程露的话语很是平静,并没有什么轻视看低,而是将面前的少年当做同等的存在交谈着。
胡芦沉默了很久,而后缓缓说道:“与张小鱼有关,还是与我师父有关?”
哪怕流云剑宗现而今同样混乱,只是对于一个这样的剑修而言,想要去剑宗里寻找的答案,自然只会与这两个人有关。
程露静静的想着那本日记之上所看见的一些东西,平静的说道:“或许都有。”
胡芦沉默了很久,而后说道:“我可以同意,只是也许丛心不会。”
程露轻声说道:“没关系,你带我去见她。”
少年没有再说什么,抱着剑走在四月天空下,穿过了那些很是寂寥的人间青石长街。
石板是青色的,也像是黑色的,譬如一潭静水一般黝黑。
缝隙里有着许多血色。
那是曾经自灯笼之上滴落下去的血液走过的痕迹。
有雨水也有世人自己提起的河水将它洗涤过,只是那些街巷依旧不再是当初的那种意味了。
战争也许是短暂的匆匆的。
但是留下的故事,要很多年才会慢慢淡去。
程露安静的走在少年身后,看着少年的背影,也看着那些似乎正缓缓流淌在这样一出古城之中的某种力量。
“南衣城,似乎离冥河很近。”
程露缓缓说道。
少年在前方停了下来。
转头向着南面看去。
南衣城自然离冥河很近。
走出这样一座古城,站在那处大泽边缘,便可以看见一条冥河的尾巴,自两千多丈的高山之上砸落向人间。
但这不是那些本该属于黄粱的力量流淌在城中的缘由。
“我们不是离冥河很近。”
胡芦轻声说道:“我们是离神女很近。”
程露静静的看着那些长街里正在浅淡的溢流着的神光。
“有多近。”
胡芦转过头,缓缓说道:“从人间剑宗到悬薜院的距离。”
就是当今人间与神鬼的距离。
程露沉默了很久,而后继续向前而去。
胡芦也没有再说什么。
二人一路走到了城北的剑宗。
剑宗的大门是敞开着的。
像是要将人间的一些风声吹进去,才能让这样一处安安静静的剑宗园林重新热闹起来一般。
只是那些搓麻将的声音已经很远了。
远得就像不在一个人间了一般。
胡芦有时候也会想着,假如当初某个少年在敲开门的时候,自己并没有问他会不会打牌,而是直接让他走进来,是不是故事又会不一样呢?
或许是的。
有些故事或许不会改变,但是有些会的。
胡芦停在了剑宗门口,并没有走进去,便在台阶处坐了下来,一如过往那些日子一般。
“你进去吧,你应该知道一池在哪里,丛心就在一池。”
程露点了点头,越过那个坐在照了一般日色的台阶上的少年,走入了剑宗之中。
......
丛心没有荡秋千了,那架秋千在树屋下,落了许多桃花与叶子。
这个重新变作了一个小小姑娘的桃妖,便安静的坐在一池的桥上,一如丛刃当年一样。
也如丛中笑当年一样。
丛心在看着桃花。
那些桃花安静的飘落在一池之中,便这样开谢了一千年。
程露穿过了那些落满了桃花的小道走过来的时候,丛心好像并没有注意到。
只是倚靠着小桥护栏,长久的坐着。
程露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站在那里,看着那个穿着小裙子的小姑娘。
丛心与人间剑宗的故事,大概在人间这些大修行之地中,并不是什么秘密。
不知道的只是世人而已。
程露静静的看了很久,而后轻声说道:“你有从东海带回什么吗?”
那个桥上的小姑娘这才看向了这个来自流云剑宗的剑修,一直看了很久,才轻声说道:“有一些骨灰。”
被某个帝王自东海四十九万里带回来的一些骨灰。
从某种意义而言,丛心也许应该感谢神河。
丛中笑死得地方太远了,如果是丛心,哪怕她当初借到了卿相的飞仙,也是没有办法越过那样一段漫长的距离去找到那些东西。
丛中笑,这是一个曾经与陈云溪并称的名字。
这大概便是这个流云剑宗的剑修与这样一处剑宗唯一的联系。
程露默然的站在那里,也许是同样不知道面对着这样一个故事,自己应该说些什么。
能说的当然很多。
只是符合自己身份的,大概往往便是沉默或者叹息,亦或者说着一些不痛不痒的东西。
丛心当然也知道,所以并没有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
这个小姑娘坐在那处桃花纷飞的溪桥之上,宛如这个剑宗真正的主人一般,收敛了一些神色,无比平静的看着这个黑衣短发的剑修。
“你来人间剑宗做什么?”
程露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看着这个自东海回来的女子很久,而后轻声说道:“我突然想问你一个问题。”
丛心看了他许久,而后转头看向桥下清溪,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想起了当初有个年轻的白衣剑修坐在这里吐着口里的血水,而自己说着要去找丛刃告状的故事。
有时候人间没有回忆。
有时候人间满是过往。
“什么问题?”
程露深深的看着这个溪桥之上的桃妖。
“当初在东海,你应该是可以杀了张小鱼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