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芦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在看着山月城方向。
好像先前的所有一切都是错觉一般。
没有少年的出现,赵高兴是自己惊到了,滚落了山崖,那样一柄剑是从遥远的山月之城射来的。
赵高兴怔怔的看着少年,又回头看向那样一处骤然之间无数月华垂落的山中之城。
这样一个少年突然不知道自己应该看哪里。
是那个在崖上突然中了一剑的少年,还是那些无数生命被泯灭在其中的山中之城。
无数青山在方才的那一刻之间,在崖上故事发生的时候,升起如同壁垒,壁垒之上无数月华正在溢流着,这个少年并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无数生命像是滚落深渊坠入冥河一般自那里坠落下来。
这不免让赵高兴有些感同身受一般。
于是耳畔响起了许多吱吱呀呀的声音。
这个少年回过头来,这才发现在那些远方声响之中,自己所攀附的这一棵树却也是正在缓缓的向下垂折着。
少年猛然抬起头来,看向山崖之上,只是那样一声救命却又哽在了喉咙之中。
崖上的少年心口正在渗着许多血色,一些鲜红的血液正在沿着那柄剑从剑柄之上缓缓滴落着。
这是赵高兴第一次在胡芦眼中看见那样的迷茫。
好在那些青山升起的浩大声响,还是惊醒了这样一个少年,胡芦低下头来,手中之剑化作流光,落在了赵高兴的身前,这个少年也顾不得那是一柄出鞘的剑,松开了手中快要折断的树干,双手一同握住了那柄剑,而后被重新带上了崖去。
只是哪怕双手被剑割伤了,这个少年却也是没有感受到什么痛苦,只是有着一种异样的亢奋。
也许崖上异变惊生的故事,也许是远方那座山中之城带着世人手笔的浩荡变化。
赵高兴看着手中的血液,只是胡乱的在身上擦了擦,又看向了那个少年。
“你.....”
只是这样一个少年的话还没有说完。
他便看见那个剑宗弟子脸上的神色突然变得无比愤怒,转头很是狰狞的看着赵高兴。
“我没有错!”
赵高兴怔怔的站在那里。
你没有错什么?
我只是想问问你有没有事而已。
少年的嘴唇在愤怒的颤抖着。
赵高兴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怔怔看着不知为何这样愤怒的胡芦。
或许是突然受到了一些惊吓的原因,这个少年突然觉得手掌无比的疼痛。
这个从黄粱而来的少年把手捂在怀里,默默的蹲了下去。
“我只是不知道有些事情会怎么发展,所以我杀了她,我不知道真相,我只是尽可能的想要帮师兄们而已。”
赵高兴抬头看着那个好像是在说着许多不知所云的东西的剑宗弟子。
不知道为什么,很多湿润的东西就从眼眶里流了出来。
少年用手背擦着眼角。
就像当初在迎风楼上走下来的那样。
一旁的胡芦在不住的喘息着,一直过了很久,这个少年才看着一旁蹲在那里委屈的哭着的少年,轻声说道:“抱歉。”
赵高兴什么也没有说。
胡芦默默的将那柄插在心口的剑拔了出来。
赵高兴听见了动静,亦是默默的擦干了眼泪,很是紧张的看着那个从心口拔剑的少年。
出乎意料的是,剑上并没有多少血色。
赵高兴有些惊愕的张大了嘴巴。
后者只是安静的将那柄剑插在凤栖岭的山头之上。
“没什么奇怪的。”
胡芦如是说道。
“这里曾经已经中过一剑了。”
所以最开始的那些血液,或许只是来自穿破血肉和肋骨所带来的。
那个少年的一剑,与当初另一个少年的一剑何其相似。
甚至连位置都没有偏差多少。
所以胡芦很是平静的承受着那一剑。
却在那个好不容易从山下苟活下来的少年想要问些什么的时候乱了心神。
赵高兴默默的低下头来,看着自己鲜血淋漓的双手,又转头看向了远方那些鲜血淋漓的战场。
这个少年什么也没有再说。
胡芦拿起了自己的剑,向着凤栖岭以南走去。
少年沉默了很久,亦是站了起来,颤抖着跟了过去。
二人一路走了很远,直到看不见山月那边的故事,在一条满是血色无数断剑的山溪之畔停了下来。
夜色里一轮新月在溪中流溢着清辉。
胡芦在溪畔半跪下来,将手中的剑放在了一旁,而后双手鞠着血色山岭极为鲜明对比着的清澈的溪水,濯洗着自己心口的剑伤。
这个少年成长了很多了。
因为没有师兄来帮他遮住很多人间的故事了。
师兄们去了槐都,还能回来吗?
这个少年不知道。
只是洗着伤口。
赵高兴便沉默的站在一旁。
一直到少年洗干净了自己的伤口,而后看向一旁的少年,握住了自己的剑,身周剑意涌动,在夜色里的长剑上升起了剑火。
赵高兴有些茫然的看着胡芦,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胡芦只是轻声说道:“把手伸出来。”
赵高兴犹豫了很久,还是举着双手,伸在了胡芦身前。
这个剑宗弟子将那柄点燃着剑火的剑,直接按在了黄粱少年的手上。
一股钻心的疼痛瞬间从手上传来。
少年痛呼一声,满眼泪水的把手缩了回去。
胡芦只是伸出手,将少年的那双手又扯了回去,重新将手中的剑按在了上面。
“你只是一个世人。”
胡芦很是平静的说着,手上的动作毫不留情。
“剑伤这样的东西,很容易因为感染而死。”
黄粱少年浑身冰冷的站在那里,却也是被胡芦的这一番话给怔住了,强忍着疼痛,却也没有再把手缩回来。
“过一遍剑火,会减少很多麻烦。”
“战场里很多士兵,便是这样死了的。”
胡芦松开了手,剑上的剑火缓缓熄灭下去。
赵高兴沉默了很久,而后看着胡芦问道:“你呢?”
“我是修行者。”
赵高兴低下头默默的看着自己那双被烫得有些狼藉的手,而后轻声说道:“烫伤也会导致感染的。”
黄粱少年虽然没有剑伤的经验,但是作为一个世人,他有着烫伤的经验。
“是的。”胡芦看着赵高兴的手。“但人间的故事,有时候没有两全的法子的。”
胡芦说着沉默了很久,而后低声说道:“你有时候明明知道那样可能是错的,但是在什么都未知的情况下,你只能那样去做。”
就像当初胡芦一直担心被世人知道,柳三月是被陈怀风杀的一般。
这个剑宗弟子抬起头来,眸中却也好像有些光点。
于是连声音也哽咽了起来。
“我们只能希望,一切能够快点好起来。”
赵高兴怔怔的看着这个好像很是仓皇,很是无力的少年。
世人或许总是这样的,有时说得冷血无情,有时却也比谁都无力。
这个黄粱少年小心翼翼的把手塞进了衣甲里面藏了起来,而后像是一个匠人忘了捏手的瓷人一般在溪边坐了下来。
一直过了许久,赵高兴才轻声说道:“胡芦,我想回去了。”
胡芦默默的看着这个少年,而后轻声说道:“我帮不了你,我也只是一个少年。可能会一些剑光,但是改变不了很多东西。”
于是只能做着一些连自己都没法留住的梦。
二人背对着那样一场战争面对着清溪坐着。
人间夜色里好像有着一些很是古怪的声音。
赵高兴转过头,向着那些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而后便呆呆的怔在了那里。
夜月之下,有着一个桃衣女子骑着一个很是古怪像是金铁蚂蚁一样的东西,缓缓在溪畔停了下来。
女子背着剑,是青色的。
这样一个画面,是赵高兴从未见过的,在认知之中极为违和的存在。
胡芦认得那个东西,那是卿相的飞仙。
于是那样一个女子的身份,自然便不难猜出来了。
只是这个少年从未见过那个剑宗园林那个小小的穿着碎花裙子的丛心会有着这样一副模样。
又好像本应该是这样一副模样。
丛心是桃妖不是吗?
少年用了很久,才看着那个背着剑向着溪畔走来的女子,轻声问道:“你把师父带回来了吗?”
眉眼精致得如同从画中走出来的女子停在了溪畔坐了下来,默默的看着人间一地血色。
“没有。”
胡芦并没有很悲伤,也没有流泪,只是低下头来,看着一溪明月,轻声说道:“我突然很后悔当初在梦里,没有多看几眼师父。”
少年如此虔诚的看着那样一个小妖少女。
直到最后才发现,失去了,正在失去的,都是不可挽留的。
于是浮生暂寄梦中梦。
世事如闻风里风。
少年与女子在战火绵延不休人间,相互倚靠着,一同闭上了眼,好像是想要再做一个那样的梦一般。
于是赵高兴也想要做一个梦。
梦里他没有认识一个叫做寒蝉的剑修。
.......
程露背着剑,走在那些云雾山峦之上。
剑虽然是在鞘中的,但是上面有着很是浓郁的血色。
前方云雾被风吹散,有一些道韵正在流转着。
只是程露的剑向来很快。
那些道韵还未来得及汇聚成山河,便程露一剑斩破而去。
而后这个黑衣短发剑修,执剑欺身而去。
哪怕道人的骨头再硬,自然也不愿意被一个流云剑宗的人近身。
除非二人之间存在着境界压制。
只是很显然,并没有。
所以那个藏在云雾中的道人还未来得及远离而去,程露已经一剑而来。
这个向来和和气气的剑修,第一次用着这般冰冷的目光看着眼前的道人,手中的剑便点在道人的眉心。
“山河观想找死吗?”
流云剑宗是两千多年的人间老二。
当年磨剑崖未曾出现之时,这样一处剑宗是函谷观之下的第二。
磨剑崖崛起,函谷观消失人间,流云剑宗便是磨剑崖之下的第二。
而后磨剑崖衰落,人间剑宗崛起。
这样一处剑宗,便是人间剑宗之下的第二。
一个千年老二的杀手剑宗。
自然也会有着自己的脾气。
叶寒钟死在了流云山脉之中,流云剑宗自然也清楚这样一个弟子是罪有应得。
但是山河观便这样出现在流云山脉,大概正如程露极少出现的那种语气所说着的那样一句话一般。
这是想要找死吗?
哪怕大道两千多年。
论如何杀人,依旧没人比流云剑宗更擅长。
所以那一剑,在这个小道境的河宗之人还未反应的时候,便出现在了眉心位置。
道人并未言语,正所谓说不清的东西,交给沉默是最为合适的。
在剑宗的威胁之下,道人的道诀变得无比简单。
眉心有剑,但是道人并不用眉心掐诀。
随着一身道韵入体,那个山河观道人却是硬生生的抬手握住了程露的剑。
只是倘若程露真的只是一个七境剑修。
又如何能够被称为年轻三剑?
手中之剑翻转,在道人惊骇的目光之中,将那一只流转着道文的手,无比干脆的斩落了下来。
道人身周山河显化,似乎想要借此拉开距离。
然而那一剑如影随形。
人间夜雨。
一些都在幽冷的雨水之中隐没下去。
道人至此目光才终于落到了程露手中的剑上。
东海有个叫做细雪剑的少年渐渐有了名字。
只是细雪剑的剑并不叫细雪,而叫桃花。
所以四破剑的剑自然也未必叫四破。
只是那柄曾被某个道人还给了流云剑宗的雨霖铃,并不是程露手中之剑,那柄剑背在身后。
所以程露拔出的,是什么剑?
决离。
那是复古流剑道最后一剑。
那一剑在倏然之间,便径直穿过了道人喉咙。
一剑封喉是流云剑宗的美学。
这是寒蝉当初说过的。
这个只想在戏台之下观望的剑修平静的自道人喉中拔出剑来,甩去剑上血珠。
道人跪伏了下来,又砸落下去,埋在了这片广袤山峦的云雾之中。
只是这名黑衣短发剑修还未来得及向前多走几步。
便有许多山河落向人间。
像是要向这样一个当初的年轻三剑之中,唯一个还没有入大道的人再次问一问剑一般。
程露握着决离,又平静的自身后拔出了第二柄剑。
看着满目山河,没有说请。
也没有说剑修独一档的好。
只是挥剑斩断云雾,冷声说着很是简短的两个字。
找死。
......
浮云台山道之上,那些巡山弟子正在警惕的巡逻着,不时便有许多剑光穿破云雾而来,又穿破云雾而去。
面对着山河观这样一个后起之秀的存在,哪怕是流云剑宗,自然也不会掉以轻心。
毕竟山河观最初建立之时,便是以青天道的诸多道人为根基。
有白发剑修便坐于浮云台上,身周剑光流转,似是在闭目养神。
人间当然有许多老剑修。
只是白发剑修,往往便只是用于形容这样一处藏于流云之中的剑宗。
作为人间最为正统的剑宗,那些往日里只在山中剑阁活动的白发剑修,自然便意味着那是剑宗之中师叔师祖辈的存在。
与人间剑宗不同的是,流云剑宗妖修并不多。
毕竟横压在人妖两族之上的,是丛刃,是神河,是人间剑宗。
是以白发,自然便是极为正统的世人上一代剑修的象征。
那些巡山弟子们的目光在落向浮云台上的时候,自然便有些心安。
当初山河观陈青山,便在所有人都未曾察觉的时候,潜入了流云剑宗之中,将正在养伤的叶寒钟杀死在那里,这样一件事,无疑是给所有人敲响了一记警钟——人间不平和了。
于是不止有白发剑修坐于浮云台,便是那些巡山弟子的数量,亦是多了不少,境界亦是由出关境的外门弟子,提至了闻风观雨的内门弟子。
风雨欲来。
只是云雾遮掩,万般不可看透。
有巡山弟子将目光从浮云台上收回来的时候,蓦然便握紧了手中之剑。
一旁的那些巡山弟子亦是被惊动了,一齐拔剑而立。
唯有那名白发剑修未曾睁眼。
山道之下,云雾翻涌,像是有人正在缓缓而来。
黑衣执剑带血。
正是自人间回来的程露。
这个剑修手中只握着决离,只是身周的气势似乎有些不同了。
自然没有入大道。
只是境界变成了小道第八境。
八境能够解决的事,自然不会入九境。
程露只有二十五岁,或许很多东西都不用太急。
那些山道上的弟子们很是景仰的看着这个年轻的剑修,收起了手中的剑,执剑齐齐行了一礼。
“见过师兄。”
其实倘若真的严格按照辈分而算,程露自然不是他们这些内门弟子师兄辈的存在,而是师祖辈。
毕竟这个剑修,是陈云溪的亲传弟子。
只是有时候过于较真,反倒更加说不清楚。
程露神色平静,将手中带血的决离也收回了鞘中,停在山道上与一众弟子点头示意,而后又向着浮云台上的那个不知大道几叠的白发剑修行了一礼。
“见过师叔。”
那名白发剑修至此才睁开眼睛,神色复杂的看了程露许久。
程露看见这个目光的时候,却也是皱了皱眉,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只是大概下一刻,这个黑衣短发剑修便明白了。
“你现在不能上山,程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