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空空如也,那个原本被安置在了窗边的道人却是不见了。
南岛走入了房间去,鹦鹉洲出鞘而去,环绕在身旁,身周剑意流转,四处搜寻了一番,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现,只是房间里似乎有些东西被打翻了,譬如南岛先前吃完的那个食盒,原本放在了桌子上的,但是现在翻到在了桌脚处。
没有人搀扶的尤春山迷迷糊糊的坐在门口,看着两个少年,大概有些不能明白二人在找什么。
陆小二正想问什么的时候,南岛却是走到了窗边,伸出头来,向着客栈外的小镇街头看去。
小少年也跟了过来,探头在那里张望着。
只是很快二人便发现了一些端倪,地上有着一些血迹。
南岛也许猜到了什么,撑着伞便从窗口跳了下去,稳稳地落在了外面的长街上。陆小二本来也想跟过去,只是看着在那里歪歪斜斜的尤春山,想了想,还是留了下来。
南岛撑着伞在夜色里循着地上的痕迹一路找了过去。
那些血迹一直通向了镇外。
镇外夜色倒也不算昏暗,一天星光明亮,四野旷然。
有道人便不停的咳嗽着,站在那里看着远方。
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传来,那个道人转回了头来,看见了那个正在收剑的伞下少年。
道人并不惊讶,少年也不惊讶。
二人便这样长久的对视了许久。
而后道人重新转回了头去,看着人间星野说道:“是你救了我?”
南岛默默的看着道人那有些一高一低的脚踝。
在那里自然可以看出许多东西。
譬如道人醒了之后,确实是从窗口跳了下去。
一个本该是大道之修的道人,跳个窗子都能够伤到脚踝,自然是一身元气尽失了。
也许便是张小鱼那一剑在道人身体里留下的剑意带来的。
南岛看了许久,而后看着道人的背影说道:“你是青天道的人?”
道人捂着心口轻声咳嗽着,大概身体确实很虚弱,于是又在镇外花草小道之中坐了下来。
“是的。”
道人大概是在轻声笑着,又转过头来,看着那个少年的模样,从伞看到剑,最后落在了少年的面容上。
“听说最近东海出现了一个很是年轻很是惊人的剑修。”
道人看着少年笑着。
“十六岁成道踏雪,也许快寻梅了。应该便是你了吧。”
南岛走了过去,在道人身旁停了下来,轻声说道:“或许是的。”
道人笑意不减,反倒更为浓郁,抬手点在了自己心口。
“这函谷观道术是怎么一回事?”
南岛平静的说道:“会一点。”
道人并没有追问下去,只是转回了头去,抬头看着天空。
“所以我们还在东海?”
南岛平静的说道:“快要离开东海了。”
道人轻声说道:“那这确实不是一件好事。”
南岛皱眉说道:“为什么?”
“因为我要是一个人走了,世人就会觉得我江山雪不是一个好人。”
南岛虽然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却也是知道了这个青天道道人的名字。
江山雪。
也不知道为什么,在听见江这个姓后,少年下意识的低头看向了自己的某条腿。
那是当初被一个叫做江茱萸的青天道道人打断过的一条腿。
只不过大概不会有这样凑巧的事,少年心中想着,只是恰好都是青天道弟子而已。
南岛还想说什么,江山雪却是不住的咳嗽着,而后看向少年诚恳的说道:“帮我一个忙。”
南岛静静的看着他没有说话。
这个出师未捷先昏迷的道人轻声说道:“帮我找到一个叫做陈怀风的剑修或者说道人。”
少年心中有些惊讶,但是没有表露出来,只是沉声说道:“你找他做什么?”
江山雪叹息一声,站了起来,向着小镇里走去,说道:“他是我师兄,我当然需要找到他。”
南岛还没有来得及说个好字。
江山雪却是走了两步,便直挺挺的到了下去。
道人的骨头确实硬,地上都被砸的有些凹陷。
南岛沉默了少许,还是将鹦鹉洲背回了身后,而后走上前去,把重新陷入了昏迷的江山雪扶了起来。
所以大概道人在清醒之后突然便跳窗而去,大概就是想要看一看自己现而今在何处。
回到客栈的时候,陆小二正与尤春山在外廊之上等待着。
看见南岛将依旧昏迷的道人带了回来,大概也是有些茫然。
“又摔晕过去了?”
“大概是的,只不过清醒了一段时间。”
陆小二很是无奈,看着一脸灰尘的道人,说道:“所以这又是何必呢?”
南岛将江山雪带入了房间里,陆小二也将说着胡话的尤春山带入了房间里。
“师叔有问到什么东西吗?”
陆小二很是好奇的看着道人。
南岛站在道人身旁看了许久,而后轻声说道:“他叫江山雪,确实是青天道的人,应该是为了找到陈怀风才来的东海。”
陆小二有些惊奇。
这倒是与他们的想法不谋而合了。
“所以我们确实要找到陈师叔。”陆小二若有所思的说道。
但问题在于,谁知道陈怀风在哪里呢?
两个少年陷入了沉思。
......
虽然东海世人最近不想提起剑修。
但是东海剑修却是异常活跃。
毕竟当初丛刃便是死在了这片大地的某处青山之中,那柄名叫方寸的人间名剑,亦是不知所踪。
倘若人间剑宗依旧蛰伏着,他们或许也不会有这般踊跃的心思,只是现而今许多人都知道,人间剑宗那些人间弟子,都已经去了槐都。
虽然说剑修一生,要修自己的剑。
但是那是方寸啊。
当年南衣的佩剑,后来落入了红浸珊之手,最后不知为何变成了丛刃的剑。
历经数代剑道大修之手,自然很是令人神往。
东海那片当初战斗中心的青山之中,自然无数剑修在搜寻着。
只是已经过去了这么久了,那些东海剑修们依旧没有找到那样一柄剑的下落。
哪怕是在当初那一剑人间一线的最中心地带,满目疮痍之处,他们亦是没有找到任何关于那柄剑的踪迹。
哪怕是剑碎了,数代剑修残留的剑意,也会有着许多痕迹显露,然而什么都没有。
只是偶尔有人会捡到一些很是奇怪的微尘。
没人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也许像是骨灰,碎屑之末。
在研究了好一阵之后,发现确实没有什么神异之处,于是又洒向了天地间,随着天地微尘一同落在了大地之上。
陈怀风背着剑站在了某一处青山之上,远眺着一线剑痕之外的另一处高山。
四处都是那些剑修的身影,但是陈怀风并没有阻止什么,只是静静的看着。
死者能够成为后世福泽,是一种莫大的荣幸。
所以这个怀抱风雨的剑修静默的看着青山,看着那些剑修们,心中倒是有些欣慰。
只是看见那些散落在天地之间的微尘的时候,这个剑修却也是有些伤怀。
是的。
陈怀风也能够猜到那是什么东西。
神河的灵台在南方。
那么他肯定需要一柄剑。
东海这里还能有什么剑能够被那样一个帝王握住呢?
那便是当初的磨剑崖八师兄,人间第一柄化而为妖的剑吧。
师祖是与剑崖妖祖一同泯灭在拔出剑圣之剑带来的剑意之中。
所以那些微尘是什么,自然不用多想。
这个身形高大的师兄看了许久,而后低头看向了脚下。
那里有些双膝跪伏的痕迹,也有剑修长久战立的痕迹。
一切本该浅淡的东西,在某个夜晚无比浩荡的剑意之中,都深刻的留了下来。
命运的前方究竟是什么?
哪怕这个剑修已经在某个孩童的带领下,穿过了那些巷子,依旧无法弄清楚。
这当然也是看不清的东西。
只是当这个剑修站在这里的时候,却也是没来由的想到了一句话。
命运就是我所站的地方。
就像是在穿行着迷雾长廊。
只有脚下的那一步,才能真正的看得清楚。
所以当初丛刃究竟看清楚了多少呢?
陈怀风长久的沉默着。
那些寻剑的人自然也看见了那样一个站在青山之上的剑修。
于是人们从那些吹过人间的许多风声里,却也猜到了那样一个穿着并不合身的流云剑宗弟子袍的人是谁。
有小道境的剑修在犹豫了很久之后,化作剑光落在了青山之上。
“陈师兄也是来找剑的吗?”
那人的姿态很是恭敬。
毕竟陈怀风虽然算不上人间剑宗天赋卓越之人,但是却也是实打实的大道之修,当初南衣城之战,便是这位师兄最后入大道而挽狂澜。
陈怀风很是平静地摇摇头:“方寸本就不是人间剑宗之剑,你们若是能够找到,自然便是你们的。”
那人松了一口气,只是又有些好奇的看着陈怀风。
“那师兄是来找什么的?”
陈怀风长久的看着东海疮痍满目的人间,而后轻声说道:“找一个人。”
风吹开了这个剑修那身流云剑宗弟子袍,露出了下方的青天道道袍。
“一个叫做江山雪的道人,也许已经死了,也许还没有,如果你们见到了,麻烦通知我一声。”
那名剑修看着陈怀风身下的道袍,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却也是有些可惜的叹了一口气。
是的,陈怀风人间剑宗弟子的身份,已经是过去式了。
早在今年一月的时候,这个剑修便已经是青天道的道人了。
对于人间的这些剑修而言,无疑是一件可惜的事。
虽然剑修道门并非对立的存在,相反,剑修是出自道门。只是终究两者同源而不同流,两千年来自然一直较着劲。
不然当初磨剑崖压过了函谷观的时候,那些剑修们也不会那般亢奋。
而在其后一千多年里,剑宗一直便在道门之上,尤其是剑宗这边的三剑屹立千年的时候。
只是很显然,现而今的人间格局,也许会变了。
秋水归冥,丛刃横死。
在年轻一代本就压不过道门的如今,陈怀风这样一个人去了青天道,终究会让剑修心中有着许多落寞之感。
当然也谈不上破口大骂三姓家奴之类的东西。
毕竟人要走什么路,永远都是自己的自由。
哪怕陈怀风做了道人,终究那也是师兄。
只不过唯一让这个小道境有些奇怪的是,这个叫做江山雪的青天道人,过往却是从没有听说过。
譬如柳三月那样人尽皆知的兵部侍郎,自然不用多说。
便是梅溪雨这样的清修道人,终究也是有着一些名声。
虽然不欺人间年少。
但是终究大道之修,是人间极致的存在。
除非真的一辈子不出青山不与人打交道,不然总归会被世人听见一些。
那名剑修虽然疑惑,但也没有多问,毕竟这是青天道的事,只是点了点头,说道:“东海会帮忙留意的。”
“多谢。”
陈怀风说得很是诚恳。
那名剑修转身离去。
陈怀风依旧安静的站在那里。
想着过往的许多事情。
譬如那些所有的选择。
也许一切到底,他陈怀风的每一个选择都是错的。
但命运之中的人是看不清的。
就像一条昏暗的巷子。
穿过去之后,到底是深渊,歹人,妖鬼。还是一片宁和的长街。
也只有在走过才能知道。
这个梳着道髻的男人没有脱下那身剑修袍。
他与张小鱼之间的故事,依旧没有完。
师兄当然要尽师兄的责任。
哪怕一路走一路错。
至少。
他也没有坐而观火。
是命运让他成为了错的人。
而不是自我的内心。
这个身形高大的男人在那一处跪了下来,将身后的剑取了下来,很是端正的摆在了膝头,而后整个人俯首下去,叩首落于冰冷的剑鞘之上。
“身为人间剑宗弟子,我会尽力的,师父。”
这个三十三岁的,曾经终日喝茶养生不问世事的剑修轻声说着。
当初在剑宗之中,小少年时候的陈怀风所听见看见的一些故事,自然对这样一个弟子影响颇深。
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但行应许之事。
莫问好坏。
......
那些长久的停留在这样一处人间的剑修们在抬头的那一刻,却也是看见了那个无比虔诚无比长久的跪伏着的陈怀风。
当丛刃死去,有人迷茫有人愤怒,也有人坐而旁观。
但为之悲伤的有几人呢?
当那个剑修长久的跪在四月的天空之下。
一种悲凉的气氛的终于在这片大地上蔓延开来。
那些剑修们轻声叹息着,于是也放下了手中的剑,停止了寻找的动作。
低下了头来。
那样一个在人间蛰伏了千年的剑宗,便在这样的一幕之中,正在缓缓的落下属于他们的帷幕。
只看平稳,不论对错的人间剑宗,到底是好是坏,没人能够说得清楚。
在过往千年里,他们有时候用着自己的剑讲着人间的道理。
便是青天道,在某个弟子被杀了之后,都是选择沉默了下来。
但人间剑宗这样的地方,大概是不能讲对错的。
有了对错,便有了纷争。
那样一个在剑宗园林睡了千年的剑修,大概在最后,有意无意的用自己与神河的故事,向世人讲了一个这样的道理。
他觉得神河做错了。
于是槐安彻底的乱了。
有些故事真真假假。
真假自然都是存在的。
哪怕卜算子都未曾看明白,为何丛刃便这样死了。
但是在那师兄弟二人之间。
那一个由青悬薜臂骨带来的故事,依旧无比的真切诚恳。
在长久的跪伏之后,那个青山之上的剑修在一些被四月的风吹起的微尘之中站了起来,最后看了一眼这片人间,而后转身向着山下人间而去。
......
青山清溪畔。
青裳少年安静的坐在那里托着腮喝着酒,大概也是走了很远了,有些累了,也在脱了鞋袜洗着脚。
少年也许在等待什么东西,所以时不时的便要向着清溪上游张望一眼。
不知道过了多久,这个青裳少年喝下去的酒都足以灌醉不知道多少个南岛这样的少年了,他才站了起来,提着裤腿向着清溪中央蹚水而去。
溪底的石头爬满了绿色的水藻之类的东西,很是光滑,就像踩着一些鱼一样。
于是在清溪上方,有着一群脊背青青的鱼正在缓缓向着这里而来。
草为萤将酒葫芦挂在了腰间,而后弯下腰去,等到那群鱼游过来的时候,这个少年伸手探入了溪水之中。
于是鱼群惊散而去。
有一柄布满了裂纹的剑在溪底露了出来。
那些裂纹就像水波的纹路一般。
草为萤握住那柄剑,在水中来来回回的荡了许久,而后才从溪中拿了出来。
这样一柄布满裂纹的看起来无比寻常的剑,落在了一个看起来亦是寻常的毫无剑意的少年手中,却是在瞬间溢流着无数流水一般的剑意。
“南衣啊南衣。”
少年握着方寸,却在感叹着他的那位师祖。
“你可真该死啊。”
南衣当然已经死了,尸骨在大漠里,也许被风沙磨得什么也找不到了。
只是他所留给世人的故事,依旧在继续着。
上天破冥,其意未休。
青裳少年叹息了许久,而后将那柄剑挂在了腰间。
草为萤当然有很多剑,剑湖里的剑,足以让一个寻常的剑宗,成为剑道魁首的存在。
但那些剑都不是他的。
他也记不得自己的剑去哪里了。
所以只好暂时找一柄剑用一用。
于是少年带剑向南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