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就像草为萤所说的那样,人间就像一盘水果拼盘。
于是想吃哪块吃哪块。
陈青山依旧坐在溪畔发着呆,当然,发呆不一定真的是发呆。
也可以是养伤。
这个道人自然一样一身是伤。
只是因为有些短视,坐在那里的时候,显得有些双目无神,就像是在发呆一样。
张梨子终于触摸到了第一丝气感,很是兴奋的跑到了溪边,看着自家师父。
“师父,我触碰到那丝气感了,是不是说明我快要入道了。”
陈青山回头看了一眼张梨子,很是无情的打击着她。
“还差得远呢。”
张梨子默默的低下了头去,低声说道:“那好吧。”
大约也是意识到这样的话有些伤人,于是陈青山又笑了笑,说道:“其实也很不错了,人间大多数人,都是连气感都不会有的。”
张梨子轻声说道:“但我不是山河观弟子吗?以后会不会给观里丢脸?”
陈青山转回了头去,平静的说道:“丢脸这种事,从来都不是一个人的事。更何况,山河观除了曾经的观宗有点好名声,也没有什么脸面。”
“曾经?”
张梨子问道。
“是的,是曾经。”陈青山抬头看向青山山林之后的某处,倒是笑了笑。
“因为现在观宗,大约是名声最差的,比我们河宗还要差。”
这个河宗道人很是感叹的说着。
“毕竟我们河宗,都不曾想过要让人间大乱。但是他们观宗想。”
张梨子似懂非懂的点着头。
“所以这样师父你们到底在做什么?”
陈青山听着这个问题,静静的在那里坐了很久,而后淡淡的说道:“你觉得人间怎么样?”
张梨子不知道为什么陈青山会突然问一个这样的问题,想了想,说道:“人间很好,而且一直在向前走去。”
“是的。”陈青山轻声说道,“但是他们依旧不够,世人走得太慢了,许多的东西,哪怕是在槐都,都是处于一种积累的状态之下。虽然世人总是说着槐都能够压住半个修行界,但是倘若真的将陛下,将天狱,将妖族,这些诸多不属于人间的东西排除出去,你觉得他们真的能够压住半个修行界吗?”
这自然是不可能的。
只不过只是山月小姑娘的张梨子并不懂这些东西,所以只是茫然的摇着头。
陈青山平静的说道:“所以我们是在平衡人间。”
张梨子若有所思的说道:“原来是这样?”
不远处的青椒却是冷声笑着。
陈青山没有理会她。
大概就像当初乐朝天与那个伞下少年弹得第一首曲子一般。
旁观拍手笑疏狂,疏又何妨,狂又何妨?
这个道人只是继续说道:“同时我们也需要平衡自己。”
“什么意思?”
张梨子不解的问道。
陈青山认真的说道:“我们始终保持清醒——那就是这样一件事,是正确却也罪恶的。”
张梨子转头看向那个一直执着于要杀了陈青山的东海红衣剑修。
所以那些冷声的嗤笑,便是代表了这个道人所行之事的罪恶部分。
陈青山从未驳斥过任何对于自己一生所为之事的冷语。
他只是夸耀着自己是小圣人真神仙。
神仙自然也会带着罪孽的。
二者并不冲突。
一如当年阿弥寺有缘和尚杀一城祭鬼神以换取冥河平静一般。
万事从无绝对。
有生有死,有对有错。
二人正在那里说着,那个曾经有过一面之缘,本不会来此的年轻道人顾文之却是带着一些怒意走了过来。
“陈青山,河宗的人呢?”
那般气势,大有一言不合便要行兄友弟恭之事一般。
陈青山抬眼瞥了他一眼——其实看不看都一样,反正看不清。
“去流云剑宗了。”
话音未落,清溪便化作山河,有一指倏然而来。
陈青山平静的抬手,一身道韵流转,将那山河一指拦了下来,满溪山风凝滞。
这个黑袍道人看着那个不过三叠的师弟,淡然的说道:“天赋不够,便要努力修行,而不是学着师兄们在外面打打杀杀。”
顾文之是山宗之人,而陈青山是曾经的山宗大弟子,二者之间差距,自然颇为显着。
大概山宗之中的年轻弟子,也只有张小鱼能够与陈青山一问高下。
顾文之面色苍白的收回手来,道人遍布道文的指节,却是有些狰狞的扭曲着。
只是愤怒这样的东西,哪怕只剩下了一副骨架,都能够从形态之中看出来的。
“你到底想做什么?真要山河观与流云剑宗打起来?”
陈青山很是平静,抬眼看着顾文之。
“有什么问题吗?”
“所以这便是你说的,河宗不会让天下大乱?”
陈青山轻笑一声,低头看向清溪。
“所以终究悬薜院出来的,还是过于迂腐了。顾文之,我不信你看不出流云剑宗有问题。”
顾文之沉默少许,轻声说道:“是,但是我不觉得应该用这样的方式去解决。”
陈青山挑眉说道:“那你觉得应该如何去解决?带着黄金万两,走去山中,问一问某个剑修,他是否便是一切的幕后主使?或者去关外问一问李石,观宗是依仗着谁,来做着人间这些事?”
顾文之沉默了下来。
“打一架,打破那些云雾,去夜雨里看一看,他们在做什么,这是最简单的做法。”
陈青山静静地看着顾文之。
“不然你以为我便那么不想活了,一定要在流云剑宗之中杀人?虽然我也承认,山河观没有好名声,但是天下污水,不应该只在我们身上,一观之地,乱不了整个人间。从某种角度而言,你应该感谢我,感谢河宗去尝试挑明许多东西,让你山宗能够带着一些清名。”
“我陈青山蹚泥水都不怕,你站在岸边,又有什么好怕的?”
“你最好安静一些,去给你的师父煨药,声音太大了,吵到了关外那个师兄,你未必便能够从一些围杀之中活着走出来。”
顾文之沉默的看着这个曾经的山宗大师兄。
陈青山一身是伤,也许张梨子那样的人看不出来,但是他顾文之不可能看不出来。
那些伤势,来自一些剑修,也来自一些道人。
有些深刻,有些浅淡。
但是毫无疑问,这个师兄在人间所经历的东西,自然不像他回来时候那般平淡。
一直过了许久,顾文之才缓缓说道:“你有分寸吗?”
陈青山转回头去,平静的说道:“河宗的人向来有分寸,能够杀一个人,绝对不会多杀。”
那个一路带着杀意跟随着陈青山而来的东海剑修大概便是最好的例子。
当初那个在南衣城追杀某个少年的河宗之人也是很好的例子。
“所以他们只会在那里杀流云剑宗的人。”
“无非撕破脸皮,看看谁的衣袍之下,藏得才是人间的黑夜而已。”
道人行事,大概总归是有着分寸的。
顾文之在溪畔站了许久,而后深深的看着那个黑袍道人缓缓说道:“师兄最好是这样。”
陈青山淡淡的说道:“不然呢?世人对于山河观如何未必知根知底,你也是观里的人,难道也不清楚。”
顾文之没有再说什么,又看了一眼那个有些被吓到了的山月城小姑娘,默然转身离去。
张梨子自然是被吓到了。
好好的坐在溪边,突然便来了一个道人,两句话还没有说完,便打了起来。
好在陈青山虽然伤势很重,但是境界也极高。
那一指山河才会在转瞬之间便破开而去,匆匆结束。
陈青山回头看了一眼张梨子,想了很久,大概也确实找不到什么对于兄友弟恭开脱的理由,所以很是诚恳的说道:“你习惯就好。”
张梨子轻声说道:“好。”
二人之间的对话,这个山月城小姑娘自然听得明白一些。
所以陈青山是什么让河宗的人去了流云剑宗的?
张梨子想起了自己蒸鱼的那一日。
......
许春花揭开了蒸屉,把那条蒸好的鱼端了出来,又被烫的不停的捏着自己的耳朵,这才感觉指尖的温度下去了许多。
虽然已经在这里做个帮厨的厨娘许久了,但是这个小镇姑娘依旧经常忘记不能直接用手去拿。
虽然人们在家里,经常会这样做。
但是这是在酒楼之中。
在自家摸着滚烫的瓷碟,失手洒了也便洒了。
但是在这种地方,有时候便会带来很多麻烦,比如客人等了很久了,小二很是尴尬跑过去说,不好意思客官,您的鱼刚刚打翻了,正在给您重新蒸。
遇上脾气不好的,大概就是一顿臭骂了。
许春花一面搓着手,一面拿起夹子将碟子夹到了上菜的盘子里,这才四处张望着,好在后厨很忙,大家大概也没有注意到,不然怎么也要骂一顿。
许春花很是庆幸的想着,而后端着盘子走了出去,在后厨门口把盘子交给了那里的小二,又走了回来,继续忙活着,许春花虽然也会做菜,但是手艺大概也足以做一个酒楼的厨子,所以自然都是在忙着处理菜肴的原材料,或者做着一些杂活。
这一日又是忙到了很晚,小镇姑娘才终于解下了围裙,带着一身疲惫离开了酒楼。
人间长街依旧无比热闹明亮,在夜色里散发着无穷的光芒。
就像陈鹤离开的那一天晚上一样。
许春花虽然已经不再主动去想那样一个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便走了的年轻人,但是有时候看见那种类似的风光的时候,还是会下意识的想起那个人来。
是那个开着破破烂烂的小车车的年轻人,第一次带她看了槐都的模样。
雨中云川也好,繁盛如灿烂山花也好。
那些光景的初见之中,自然都存在着那样一个年轻人的影子。
于是见到那些东西的时候,总是不由自主的想起很多东西来。
许春花停在了长街之上,脚下便是沉稳的大地,大地之下还有人间,大地之上依旧有着人间。
一切都是流光溢彩的,灯火耀眼的。
这个从小镇来的女子便安静的站在了那里,任由四月的风吹着。
没有穿碎花小裙,也没有撑着一把小白伞。就像一个寻常的过路人一样,站在那里长久的看着槐都的夜景。
其实许春花已经许久没有看过了。
陈鹤留下了一些钱,是卖铁板豆腐存下的。
足以让许春花在这座都城里生活很久。
但是小镇姑娘还是让自己忙碌了起来。
没有抬头,只是低头看着脚下的路,看着那些随时变化的石板如何从清晨的一些湿漉漉的意味里,变成夜色里照印着光亮的模样。
所以她自然也没有再去找过那个突然从青天道离开的道人。
她觉得自己问心有愧。
反正三年的时间还很长。
人总要从偶然走错的路里慢慢走回来,才能坦然的去面对过往的许多东西。
许春花在那里一直站了很久,而后在槐都街头里找着路,向着那样一处巷子而去。
只是不知为何,这个小镇姑娘觉得今日城里的气氛似乎有些怪异。
人们神色古怪,形色匆匆,好像是要追寻一些东西一般。
许春花走走停停,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她当然知道今年的人间并不太平。
譬如两族渐生裂隙。
也譬如某个大剑修死了。
只是那样的东西,落在她的故事里,遥远的就像一些很不真切的传说一般。
二者之间,差了一个偌大的人间。
许春花在路上走了好一阵,才明白了过来发生了什么。
听说是有许多剑修入了槐都。
是与那个人间死了的大剑修有关的事吗?
许春花有些懵懵懂懂的想着。
听说那个人是当今陛下杀了的,也有一种说法是他与陛下打了一架,最后死在了自己的一个叛变的弟子手里。
那个人叫张小鱼。
这个名字让许春花听着觉得很是亲切。
这样的名字,很有人间的味道。
不像神河,也不像那个叫做丛刃的剑修。
当然,在那样的故事里,哪怕叫做许小鱼,终究也是极为遥远的,不可捉摸的故事。
然而许春花现在并没有想着到底是叫张小鱼还是李小鱼或者许小鱼。
只是有些忧心的想着,难怪人们都走得这么匆忙,是怕那些剑修是来寻仇的吗?
槐都应该不会受到很大的影响吧。
许春花默默的想了很久,而后犹豫了一下,一路走走停停的跟着那些很是鲜明的朝着某个方向而去的人流而去。
在这样古怪的气氛里,大概连那些夜色下的灯火都沉寂了许多。
许春花一路走了过去,一直到走到城东某条长街上的时候,才停了下来。
所有人都在看着一个地方。
许春花亦是跟着他们一同抬头看了过去。
只是一眼,这个小镇姑娘便心惊了起来。
那是槐都斜月台。
入夜时分,那样一处高台便升在这样一处都城的极高之处。
斜月台附近的长街之上,从上而下,挤满了世人,所有人都在那些繁盛如流的灯火里,抬起头来,仰看那处高台。
往日那上面总是会有一些酌酒赏月之人,只是今日没有。
有的,只是无数溢流的近乎压下了那些星月之色的剑光,与许多执剑而坐的剑修——没有人能够说出他们的名字。
只是当有些剑修无法被说出名字的时候,世人自然也便知道了那些人从何而来。
而在很远的地方,无数金纹黑袍之人正在渐渐分开的人流之中缓缓而来,当先的是一个身材高大的人。
许春花依稀记得自己好像见过那人一面。
那是当初路过天狱的时候,看见他与某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在微微笑着说些什么。
今日他似乎依旧是微笑着的。
只是也许隔得太远了,这个小镇姑娘并不能看得很真切。
这个小镇姑娘远远的看着这样一场令槐都瞩目的闹剧,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只是当这个小镇姑娘再次从那些远方长街灯火里走来的天狱之人身上收回目光,向着一处斜月台看去的时候。
整个人瞬间睁大了眼睛,露出了一种极为惊喜的神色。
在大地之上,高台之下,某处悬空之街上,一个道人正在那里怔怔的站着,目光正在落向人间,隔着无数灯火与世人,落在了那个茫然而疲倦的小镇姑娘身上。
梅溪雨觉得自己的眼眶里一定有着很多晶莹的东西。
四月当然也是开花的好时节。
所以那样一朵花,真的便在冬雪之后,在春日里生根发芽,远远的开到了这样一座浩大的都城之中。
“许......”
梅溪雨的那个名字才只是说了一个姓,便怔怔的停了下来。
因为他看见在那些如流灯火与如潮世人之中,那个小镇姑娘在惊喜之中,又很快带上了一种很是复杂的神色,而后敛去了一些笑意,睁大的眼睛渐渐垂下眼帘,而后头也不回的转身向着人流之中走去了。
这个同样是被剑宗的动静惊动而来的道人怔怔的站在那里,在那一刹那之中,他看见那个女子无数躲闪的目光。
难道不应该是笑吟吟的向着自己跑过来,说着‘你看四月的花开得真好,我也是的’吗?
梅溪雨长久的沉默的站在那里。
许春花长久的沉默的远去。
人间有着很是牵动人心的对话落在槐都之中。
......
“人间剑宗远道而来,所为何事?”
“神河呢?”
......
但许春花没有心思去听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