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自然无限好,近不近黄昏也不重要。
溪畔伞下的少年面色依旧有些苍白。
桃花剑和鹦鹉洲并排横在膝头,那碗面便放在那上面。
南岛有些艰难的握着筷子,很是吃力的搅拌着,而后转头看着身旁的那个人间剑宗的师兄。
“胡芦的事......”
陈怀风打断了南岛的话,轻声说道。
“那件事其实你我都清楚,首错在我。”
于是南岛又转回了头去,没有再说那样的东西,继续搅拌着碗中的面条,将那些葱花辣油肉丝之类的东西,都翻到了面条的下方。
陈怀风安静的喝着酒,又看向了身旁的那个少年,照着暮色的眼眸之中有些一些感慨的神色。
大概当初他也没有想过,自己会与这个少年在东海,像是暌违的故人一样看着落日,吃着面喝着酒。
“我来的时候听见镇子里的人在说。”
陈怀风笑了笑,将酒当成茶一样喝着。
“你赢了两个五境剑修一个六境剑修,这让我下意识想起当初那个南衣城的少年,然后想要感慨一句岁月不居时节如流,但事实上,这并不是很久远的事。”
南岛一面撑着伞,一面挑了一筷子面送到了口中吃着,大概少年真的有些累,所以那一口面纵使极香,亦是吃了许久才咽了下去。
“我的神海空了,先生当初教我的那一剑观沧海,对于元气与剑意的消耗太高。”
这是很高的一剑,但不是很好的一剑。
很好的一剑,应该是草为萤教他的醉剑,又或者人间快剑那种,什么境界都可以用。
这个少年轻声说道:“其实那三位东海剑宗的师兄,应当也是看得出我已经没有再战之力了,但是他们没有继续下去,而是干脆的结束了这样一场问剑。”
少年自然是赢了。
因为他不想输,所以就像那个五境剑修所说的那样,何必如此拼命。
只是以踏雪斜桥的境界,让三个离上境剑修差不了多远的剑修折服,自然也已经赢了。
脸上的血是真的,剑上的雪是真的。
那个六境剑修被破去脱手而出的剑也是真的。
少年抬起头来,看着溪畔那些萦留的正在缓缓散去的剑意。
“如果大家都拼命的话,我自然是赢不了的。”
陈怀风轻声笑了笑说道:“这已经不重要了,你今日在东海赢了,人间便只会知道你在东海赢了。”
“但我现在吃面都费劲。”
少年不止神海空空,也是一身肌肉酸痛。
那一剑破开一天剑意的同时,也抽干了少年的力量。
“明天就会好一些了。”
陈怀风轻声说着,在溪草之中翻出一块石板,在上面用着剑意写着一些东西。
“也可以去镇上买点决明子茶,喝了很有好处。”
南岛默默看着陈怀风在那里写的那些东西,而后很是感叹的说道:“我以为师兄只会喝枸杞茶。”
陈怀风将那块刻完了字的石板放在了少年身旁,又重新拿起了酒壶,平静的说道:“什么时候,喝什么的东西,自然是不一样的。”
比如陈怀风现在便在喝着半壶一千多文的酒。
南岛静静的看着陈怀风手中的那壶酒,又转回了头去,吃着自己的面。
当一个人神海空空,肌肉酸痛,吃一些人间的食物,大概是最好的。
这会让他在短时间内,能够重新拥有一些力气。
南岛吃了两口面,又俯下身子,握着手在身前的溪中舀了一些溪水,送到嘴边喝了下去,这个少年的脸上至此才终于有了一些血色。
“师兄这个时候,应该在青天道吧。”
陈怀风的故事,尤春山都听说了一些,自然不用说穿过了半个槐安走来的少年。
南岛一面继续吃着面,一面看着身旁的陈怀风。
后者并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那处高崖喝着酒。
于是南岛也没有再说下去。
反倒是说起了另外一件事。
“我与张小鱼打过一场。”
这个伞下少年很是平静。
“师兄打不赢他的。”
少年同样很是诚恳。
虽然陈怀风什么也没有说,但是当这个已经去了青天道的人间剑宗弟子又出现在了东海的时候,很多东西自然是不需要问的。
陈怀风依旧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喝着酒,于是少年看见了陈怀风身后那柄曾经叫做枸杞剑,但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师兄剑的长剑。
一直过了许久,陈怀风才看向了这个少年。
“你呢?”
南岛用了很久,才从陈怀风这极为简洁的两个字里想明白了这是什么意思。
于是少年将筷子插进了碗里,伸手抚着自己的那两柄剑。
“我现在还不行。我远远不够。”
陈怀风静静的看着少年。
“他应该是你曾经最喜欢的剑宗师兄。”
南岛平静的说道:“倘若师兄是好人,那一剑我会不去计较。”
这句话里师兄二字所说的,自然不是面前的陈怀风。
南岛的那碗面已经快要坨了,所以少年又重新拿起了筷子,很是安静的吃着面。
将面吃完了,汤也喝完了,于是将碗放在了一旁。
“以前在悬薜院的时候,我有很多次和陈鹤感慨过——不知道自己以后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南岛轻声笑了起来。
“我那时一度以为自己会沉没下去,像是掉进一片漆黑的夜色的大湖,像是落入不可见底的深渊。”
“但是我没有。我被一个岭南的小小剑修带去了那片青山之中,也遇到了一个很是让人头疼的师弟。”
“我被打捞了上来。”
“我以为故事开始好起来了。”
少年说道这里的时候,沉默了下去,而后敛去了笑意,抬头安静的看着那轮快要沉没的红得像血的日轮。
“有人淹死了。”
陈怀风拍了拍身旁少年的肩膀。
二人长久的坐在那里,什么也没有说。
背着木剑的尤春山走了过来,把那只碗拿了过去。
“我去镇上还碗了师叔。”
南岛点了点头,陈怀风则是拿起了那块石板,递给了他。
“帮你师叔去镇上买点茶回来泡着喝。”
尤春山愣了一愣,而后这才想起来陈怀风枸杞剑的名字。
“好。”
背着木剑的年轻人又跑去找陆小二要了一些钱,而后向着镇子走去。
暮色快要完蛋了——这是陈青山曾经的感叹。
于是曾在那个山河观道人感叹着一些东西的时候路过了山月城的陈怀风,此时也有着这样的感叹。
这个剑修站了起来,轻声说道:“其实我觉得你应该叫桃花剑。”
南岛抬头看着这个人间剑宗的师兄,说道:“为什么?”
“热烈总好过清冷。”
桃花是热烈的一簇一簇的,细雪是清冷的一帘一帘的。
南岛想了想说道:“如果是细雪里的桃花呢?”
陈怀风想象着那种画面,怔怔的站在那里许久,而后不无感叹的说道:“那是极美的。”
所以握着桃花剑的少年有着细雪剑的名字。
南岛也拿起了膝头的剑站了起来,看着前方的那处高崖。
“师兄要登一下崖吗?”
陈怀风这样的人去登崖,自然不是一千多丈的事。
也许白发三千丈,才是真正能够困住他们的东西,那是当年那个名叫青莲的弟子年轻的时候留下的。
陈怀风摇了摇头。
“以后有机会再说吧。”
也许以后有机会,也不会登崖了。
在某些故事的余韵里走到了东海而来的陈怀风,只是短暂的扮演着一个剑修的模样。
南岛也没有再说什么,一直到那个穿着流云剑宗弟子袍的剑修开始蹚过清溪而去,南岛才站在伞下轻声说道:“师兄节哀。”
这个向来很少有激烈情绪的高大的剑宗弟子,默默的站在溪流中央,而后仰头大口的喝着壶中的酒,最后弃壶负剑而去。
......
尤春山带了一些东西回来的时候,溪畔只有坐在那里调息着的少年师叔了。
“陈怀风师叔呢?”
尤春山好奇的问着那个小少年。
陆小二抱着剑理所当然的说道:“当然是走了啊,不然留下来喝茶吗?”
虽然陈怀风留下来喝茶,是比太阳从东边升起还要正确的事。
只不过喝酒的陈怀风,一般也不会去喝茶。
尤春山倒是也没有说什么,毕竟陆小二也没有说什么。
陆小二与陈怀风不熟,他尤春山自然更不熟。
二人木屋边生了剑火,又按照陈怀风在石板上写的那些东西,给溪畔少年煮了一壶决明子茶。
小镇夜色已经缓缓降临。
抬头看去,高崖独立入云,一天星光灿烂。
尤春山也没有急着去修行,而是与陆小二一同去了溪畔,在那个伞下少年身旁坐了下来。
“师叔真的高啊。”
这个二十多岁的青年背着那柄木剑,看着溪畔那个少年很是感慨的说着。
南岛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坐在溪畔轻声咳嗽着,而后从陆小二手中接过了那壶决明子茶,学着陈怀风最开始饮酒的模样,在那里小口的喝着。
不管什么茶水,总有着消除疲劳提神的功效。
这与酒是不同的。
少年喝了一阵茶,一身酸痛与疲倦却是消减了不少。
南岛坐在溪畔星夜之下,缓缓的呼着热气,还好现而今依旧是春日,倘若是夏天,他们大概很难像曾经的陈怀风一样去平心静气的喝着一些热茶。
尤春山等了许久,也没有见南岛说道,抱着剑说道:“师叔怎么不理我?”
南岛沉默了少许,转头看着尤春山说道:“因为你夸的太真诚,我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尤春山将木剑解下来,横在了膝头,笑着说道:“师叔应该像这样横剑自得,说我自然要高。”
这大概是少年面对夸赞的最优解。
倘若是尤春山这般年纪的,大概便是要渐渐收敛一些了。
至于横剑不语,望天喝茶这种事,大概与少年模样太不相符了。
南岛倒也没有再说什么。
尤春山在那里想着下午的事。
陆小二则是看向了南岛,很是疑惑的问道:“师叔下午的最后一剑,是什么?”
小少年从来没有见过南岛用过那一剑。
人间快剑,醉剑,细雪剑,还有身后鞘中所拔的道剑,哪怕是以伞为剑,陆小二都见过,唯独那一剑没有。
南岛低头喝着茶,抬头静静的看着那处也许很近,也许也很远的高崖。
“那是去年三月的时候,先生教我的一剑。”
“以前没有见师叔用过。”
“因为以前剑意不够,登崖之后,便勉强够了。”
少年在登崖的过程中,剑意得到的淬炼,自然是极大的。
如同大江大河奔腾一般的境界提升速度,使得少年的剑意境界,长久的低于修行境界。
这样一来,自然也便意味着极大的提升空间。
“那一剑很厉害。”
陆小二认真的说道。
南岛收回了目光,看向身前星光濯濯的清溪。
“但是她太高了。”
这个伞下少年轻声说道。
她与它,在话语之中,自然是听不出来的。
“师叔也可以很高的,这样的一剑,对于师叔而言,是很好的东西。”
南岛轻声笑了笑,拔出了膝头的桃花剑,喑哑之剑不照冷月清辉。
“但我不喜欢这样的高。”
陆小二有些不解的说道:“那师叔喜欢什么样的高?”
二人有些牛头不对马嘴的交谈着,又好像一切都是无比融洽和谐的。
“在崖上高,不算高。”
南岛想着某个坐在小楼里抚琴,说着谁是神仙我是神仙的师弟。
“在人间高,才是真的高。”
南岛这句话大概也有了一些当初乐朝天与青椒所说的那一句谁愿意低头看着人间,谁就是圣人的感觉了。
伞下少年喝着温度渐渐宜人的决明子茶,看向一旁的陆小二,轻声说道:“我是岭南剑修,是你师叔,不是吗?”
眉清目秀的小少年认真的点着头。
三人坐在溪畔吹着入夜的春风,尤春山与陆小二大概也有了一些寒意,于是也喝起了茶。
陈怀风人是不坏的。
所以他推荐的茶水自然也不坏。
尤春山喝得浑身暖洋洋,觉得自己好像吃了仙丹成了神仙一样,在那里舒服的叹着气。
“陈师叔在这方面,确实很厉害,不愧是枸杞剑陈怀风。”
......
南岛坐在溪畔,神思却是进入了神海之中。
神海大地空空荡荡。
好在谷神不死,绵绵不绝而用之不勤。
那些高悬于神海天穹的元气孤岛,正在缓缓回旋着,吐纳着人间的天地元气。
这使得那些原本在那一剑之后几近干涸的万千溪流,再度有了一些溪底之水。
南岛站在元气溪流那里安静的看了一会,而后抬头看向了天穹。
天穹之上,剑意桃花还有道卷依旧安静的悬垂在那里,三者无比和谐。
然而却少了一些东西。
一抹微弱的气流。
桃花的身影出现在了南岛身旁。
南岛也不知道为什么桃花会精通一身道术,只是今日下午的事情,是问剑之事,所以神海里的桃花,很是安静的做了一个看客。
当然也不全是一个看客。
譬如当少年面对着那三个小道五境之上的剑修的时候,他送了一些东西出去。
“不用担心。”
桃花的声音很是平静,这样的声音一如那一袭在神海天穹之下纷飞的白衣一样,总是容易让人产生一些心安的情绪。
“你已经有了种子,它会很快复生的。”
桃花说的东西,自然是被他送出去了的那一抹微流。
一如先前在溪畔南岛所说的那些东西一样。
那样的一剑,对于元气与剑意的要求太高。
南岛与陆小二说了,剑意境界也许勉强够了。
那么元气数量呢?
自然不够的。
直到那一抹微流的到来。
“就像天地元气一样?”
南岛看向了桃花,后者平静的说道:“你可以将它理解为一种极度精纯的元气。千万流而凝一丝。”
桃花转头看向了南岛,脸上的桃花在风中轻颤着——这大概是神色肃穆的意思。
“我们一般把它叫做.....”
“仙气。”
桃花又转回了头去,平静地说道:“当然,这只是一个名字而已,也许人间有着别的名字。”
“人藏在山里,斩念而修,所以叫做仙。”
南岛安静的听着,而后轻声说道:“它需要蕴养吗?”
桃花平静的说道:“自然是要的,但是现在的你还不行。”
“一切本有,真人非我。”南岛缓缓说道。
这是当初在峡谷小楼之时,桃花与南岛说过的东西。
“若要成仙须忘我,我心不死道无门。”桃花平静的站在那里。“真人相见,不染杂念,我见青山如青山。才是山中人。亦是出世之意。”
南岛安静的站在那里。
当仙气二字,与那些诸般说法从桃花口中平静说出的时候,他才第一次觉得自己真实的触摸到了十二楼这三个字。
而不只是一个玄之又玄,讳莫如深的禁忌之词。
只是现而今的神海之中再度空空如也,一切好像又如檐雪晨露一般,来去无迹。
又好像依旧只是在做着一场梦一般。
花非花,雾非雾。
来如春梦几多时
.......
去似朝云无觅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