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路途并不遥远。
遥远的是知道某个少年在哪里。
在程露赶到那处高山之上的时候,楚腰也赶了过来。
看着崖上那无比沉重的氛围,这个终日唱大戏的女子神情也难免有些紧张,带着两相欢停在了那处山崖上。
那个少年正在与四破剑程露平静地说着:“自己的事情自己做,师兄,不要拿我作为你达成某些目的的筹码。”
很显然,南岛与这个流云剑宗的弟子似乎也闹得有些不愉快。
程露两手空空,只剩下了身后的那柄断剑决离还在身上。
他静静地看了少年很久,而后转过身向着崖下走去。
“好。”
楚腰看向了另一个青衣女子。
那个显然是人间大道剑修的妖族女子握着剑站在那里,瞥了一眼匆匆而来的楚腰,又转头看向南岛。
“那些战事已经停下来了。”
南岛转头向着人间东面看去,那些自海边遥远吹来的风里的意味,确实已经平息了下来。
只是南岛心中也清楚,这些自然只是暂时的。
白鹿妖事,远远还没有解决。
所以他只是淡然地说道:“多谢前辈。”
而后看了一眼楚腰,点了点头,同样向着高山之下走去。
楚腰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也没有多问,带着剑跟着南岛离开了这一处。
秦桑便安静地立于崖上,看着少年一路而去,而后眉头渐渐皱了起来,那个撑着黑伞的少年在春风里并没有离开白鹿。
而是一路向东,向着那些青山之外的平原之地而去。
南岛的意思很明显。
他要留在那处平原之上。
看着整个白鹿的故事。
倘若要打,要向死而战。
那么他可以帮一些忙。
倘若两族张弓无落矢之地,那么他便做那样一个地方。
内部矛盾,最好最快的解决办法,自然便是对外解决。
......
白鹿的战事在世人所未曾知道的故事之中突然便偃旗息鼓了。
小少年陆小二背着两柄剑挂着几条烤鱼,像是无头苍蝇一般在白鹿境内乱窜了很久,直到烤鱼都快吃完了,才终于在白鹿深处的一条有着宽阔的草甸之河边,看见了自家师叔与那个叫做楚腰的师妹。
二人临河而坐,身下大片青葱翠绿,远方有些镇落在河水分流的支流中铺开而去,水源之地,自古以来,自然都不会缺少人迹。
天青草绿,倘若不是这个故事出现的时间不对,大概这像是在散心的二人一般。
陆小二终于松了一口气,把身上挂着最后一条烤鱼拿了下来,有些疲倦地在那里啃着,向着那片草甸走去。
陆小二吃完了烤鱼,又觉得有些口渴,于是在河边停了下来,鞠着一些河水喝着。
而后走到了二人身旁,无比认真地看着伞下的少年。
“你要向我道歉,师叔。”
当时南岛说好的是要回岭南,陆小二也一直以为二人真的是要回岭南,倘若不是中途遇见了楚腰,这个小少年还一直被蒙在鼓里,说不定此时已经匆匆赶路,回到了岭南剑宗之中。
南岛很是平静地坐在那里,看着前方那些流淌而去的河水。
身旁的小少年便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静静地等待着南岛的回答。
一直过了很久,南岛才转过头,眸光里带着一些歉意,看着陆小二说道:“抱歉。”
被欺骗对于任何人而言,都不会是一件好受的事情。
陆小二这才坐了下来,从身后取下了那柄鹦鹉洲,还给了南岛。
“师叔你的剑。”
那场曾经蓄过势的风雪,他自然也见到了。
那一度让这个小少年提心吊胆起来。
不过好在最终那些雪色消失在了这个二月的故事里。
那是两天前的事了。
陆小二心中的石头落了地,背着剑也不嫌硌,便直接向后倒了下来。
“师叔你看到了那些妖族了吗?”
小少年问道。
南岛很是平静地说道:“见到了。”
他们有着长耳朵大马头吗?
陆小二自然没有这么问。
“他们要去哪里?山月,还是?”
陆小二自然至今都不知道在白鹿这片土地上发生了什么。
“他们哪里也不去。”南岛回头看向北方。“他们在造船,打算渡海离开槐安。”
本来有些倦意的陆小二突然一下子坐了起来,看着南岛那不像开玩笑的表情,又看向了一旁的楚腰。后者神情亦是平静,显然也已经知道了这件事。
陆小二很是震惊地看着二人,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些什么,过了许久,这个小少年才理清了脑中的思绪。
“所以当初他们没有再来云绝镇,便是在为渡海坐着准备?”
陆小二大概没有想到这一层来,便是程露,都是没有想到这里。
“程露师叔他们知道吗?”
楚腰心想你师叔都差点和那个年轻三剑闹翻了,能不知道吗?
“知道的。”这是楚腰的回答。
这个一直在一旁安静地陪着南岛的青衣女子很是淡定地说道:“而且他还差点杀了师叔。”
在知道南岛已经踏雪境之后,楚腰叫起师叔来,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别扭的。
这是迟早的事。
只是楚腰虽然淡定,但是陆小二自然淡定不下来,蓦然转头看着二人。
“为什么?”
“因为他不允许妖族渡海——这大概也是他们上境修行者公认的,所以他要借师叔的风雪来威胁白鹿城主秦桑。”
“然后呢?”
“然后师叔就把他的剑打掉了。”
陆小二觉得自己好像在听什么离奇的故事一样?
好像懂了一些,又好像很是不能理解。
楚腰自然明白陆小二的这种心情。
在最初的时候,她也觉得很是怪异。
“所以你们留在这里坐什么?”
陆小二最后问了这样一句。
南岛平静地说道:“等妖族渡海。”
陆小二怔怔地坐在那里,看着这个伞下无比平静的少年。
“师叔觉得他们应该渡海离开?”
南岛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
“渡海离开自然是好事。”
山照水平静地坐在那处壁垒之上,身旁程露与西门站在那里,远处镇上长街之上,一个很是失落的北巫长久地停留着。
妖族渡海而去,也许真的是件好事,只是对于这样一个企图借势在北方立足的北巫道年轻人而言,自然是最大的坏事。
寸功未建,如何能够让世人接受他们。
命运是擦身而过的,天意是从不由人的。
在最初想着的那些慷慨而赴死的理想化的故事之中,自然不应该是这样的一个结局。
云绝镇的故事的大概有些美满了。
他们不用面对那些汹涌而来的妖族,去死守这样一个关隘之镇。
然而对于北巫道而言,这是最坏的结局。
一如花无悲当初在南衣城赌输了,死在了张小鱼的红中之剑下一般。
有缺也输了。
妖族不来了。
他们也不能过去了。
那样一个成道踏雪境的少年用一场风雪起势,逼得整个白鹿的故事都停了下来。
有缺轻声叹息着,转身吹着颇为寂寥的春风,离开了这里。
至于妖族渡海为什么是好事,他大概也不是很想去听。
程露与西门回头看了一眼那个离开的北巫,什么也没有说。
那是北巫道的故事北巫道的遗憾,而不是他们的。
“这为什么是件好事?”
程露自然不能理解这个人间剑宗师兄的看法。
当初山照水从白鹿北面走来的时候,自然便看见了那些故事,只是他什么都没有说,也没有做,只是斩落了秦桑的剑,而后告诉她自己在云绝镇等她。
这个纵使上了年纪亦是显得如同青山照水一般干净俊美的师兄,当然在所有人都还被蒙在鼓里的时候就知道了那些东西。
所以此时很是平静。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妖族是化物族群,汇聚之地成为妖土,自然会不断催生新的妖族诞生,他们的寿命久远,一旦假以时日,自然会成为人间的一大强敌。”
山照水所说的自然便是程露的想法。
“难道不是这样吗?”
程露皱眉说道。
山照水轻声说道:“自然是这样。只是程露啊.....”
这个年轻三剑之一的四破剑侧身认真地听着。
“你想想千年前的故事。”
山照水微微笑着。
千年的故事是什么,世人自然谁都清楚。
妖族初生,被槐安后帝李阿三举槐安之力,一路驱逐而去,带着残余的妖族,远渡大泽,越过黄粱诛妖军的追杀,奔赴幽黄山脉。
他们在幽黄山脉上待了二十年,而后便开始重回人间。
“他们不是当年的妖族。”山照水抬头越过青山,如同可见白鹿北面的那些正在伐木为舟的妖族一般。
“当年妖族初生,便是自己都未曾真正适应认知接受这个人间,所以才会在仓皇之中,狼狈而去,在贫瘠得只有黑土与伞树的幽黄山脉上屈居下来。”
“但是现在与当年不一样了。”
“他们已经在这个人间生活了千年,便是他们自己都未曾意识到一些东西——他们也会把人间叫做我们的人间。当年的那些妖族们都会想着故土难离,更何况这些已经在人间生存习惯了千年的妖族?人间的繁华,不止是我们放不下,便是他们,也很难舍弃。”
“当今局势,南方确实面对着前所未有的困境,黄粱之变导致了整个人间都不得不为之警惕,继续与妖族僵持下去,自然只会让南衣城内外交困。”
山照水轻声笑着。
“所以不如任由他们暂且离去。人间之势,确实堵不如疏。那个师弟说得很对,虽然有可能是气话。”
程露默然无语。
倘若当时他没有拔剑指向那个伞下的少年,让他想起了南衣城头的故事,大概故事也许尚且不会这么快速地发展到如今之地。
“倘若妖族真的适应了幽黄山脉的处境呢?”
西门轻声问道。
“世人都不能,妖族自然也不能。”山照水很是平静地说道。“幽黄山脉,纵使在当年黄粱神鬼庇佑的时代,都是被称为死地绝地,除了黑土伞树与高山风雪一无所有,而且那样一个地方,距离冥河太近,会使人的生机剥离。你觉得妖族如何能够长久地存留在那样一处地方。”
“他们今日渡海而去,来日自然会沉默地渡海而回。”
山照水站了起来,缓缓说道:“世人在人间已经生活了不知多少岁月,我们对于这片辽广却也狭窄的人间的了解,远甚于任何存在——包括神鬼。那是一种存在于生命本能力的选择,告诉了我们哪里可以去,哪里不能去。”
“是谓传承。”
“而妖族要明白这个道理,依旧需要很长的岁月。”
山照水转头看着身后的两个年轻人。
“所以由他们去吧,春天去了,冬天他们就会回来。”
程露与西门安静地坐在那里,似乎在思考着这个人间剑宗师兄的这些话。
......
北巫道的人在傍晚时分,离开了云绝镇。
白鹿的故事在一些雪色里停了下去,他们自然也便没有继续留在这里的必要。
那些北巫之人们在青山里向着山月方向而去,他们要借道山月,继续往北而去。
白鹿的妖族渡海离开了,但是依旧有些地方没有。
飘风不终期,骤雨不终日。
白鹿的骤雨来的急去得也急。
但是南方还有许多地方的春雨,依旧在断断续续地下着。
他们要去赶赴风雨,希冀能够从其中追上一些命运的尾巴。
西门很是客气地送了他们一程。
同时也很是疑惑地问了一个问题。
“北方真的有这么好?”
有缺当时没有能够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只是看着那些沉默向暮色里而去的北巫们,想了很久,缓缓说道:“我们还不知道,毕竟想象与现实,总是有着莫大的差距,但假如日后我们知道了,就会告诉西门大人。”
西门叹息一声说道:“谁知道我们还能不能活到那个时候。”
如果是在以前,西门这样的人自然不会说这样的话。
以前的人间,安安静静,平平稳稳。
像是一条偶有风波但难起湍流的大河。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听说在流云剑宗更北一些。
那个叫做陈青山的人遭遇了一些伏杀,那一场战斗之中,他没有礼人间,直接拔山而战。
人间也许也震撼于那样一个拔山的道人。
只是对于西门他们而言,陈青山拔出的不是山。
而是人间平稳了千年的基石。
北巫道便在那些令人很难心安的暮色里离开了这处镇子。
......
北巫道尚且赶上了这场白鹿的对峙。
从南衣城而来的姜叶,却只看见了在小镇檐脊上看山看水的山照水。
山照水的名字不算久远。
姜叶只是一眼,便认出了那个坐在屋脊上喝着淡酒的师兄。
“我好像来晚了,师兄。”
姜叶背着青菜剑,停在了云绝镇的街头,看着那位五十岁的师兄说道。
山照水低头看了一眼姜叶,轻声笑了笑,说道:“来了就不算晚。”
姜叶似乎沉默了许久,而后看向北方说道:“师兄既然出现在了这里,那么应该见到了那个少年。”
白鹿的那个故事,正在向着南面扩散着。
姜叶哪怕来晚了,终究也是听到了一些风声。
山照水微微笑道:“见到了,而且出了一剑,那个少年很是厉害,把我的剑都打掉了。”
姜叶沉默地站在那里听着这个胡编乱造的天方夜谭的故事。
“春雪师姐也没有对他动手,大概唯一做了一些实事的,就是天堑镇的楚师兄。”
楚腰出了手,只是很可惜在机缘巧合之下输了。
姜叶抬起头来,这个剑宗弟子晚来了一些,自然是因为多走了一些地方,看着山照水,轻声说道:“这与我当初所想的不一样。”
山照水轻声笑道:“当然不一样,南衣城的事南衣城解决。人间的事,才需要人间解决。更何况,不欺人间年少六个字,你觉得我们有什么理由向着那样一个少年真正出手?”
钟扫雪当初替秦初来扫雪,便是因为张小鱼走在人间,被逼得不得不上山而去。
而且大家都不是什么少年,自然该如何便如何。
姜叶沉默下来。
山照水倒是叹息了一声。
“其实我倒确实想过真的动手,毕竟我离开南衣城的时间,还不算久远。只是那个少年太坦然了,坦然得我都不好意思下手——所以南衣城的故事,到底是怎么个事?”
姜叶安静地站了许久,而后轻声说道:“这大概需要从云梦泽起了一场雾开始说起。”
“......”
山照水挥了挥手,说道:“算了,太长了,我也懒得听了,这个故事就到此为止吧,不要让人间别的师兄们为难了。”
姜叶沉默了少许,说道:“好。”
“所以那个胡芦娃怎么样了?”
“已经无碍了,只是大概沉浸在梦里,不肯醒过来。”
山照水轻声笑道:“那看来应该是一场顶级美妙的梦。”
南衣城之中的那个少年的那场梦,自然是很好很好的。
鼠鼠没有死,张小鱼也回来了,陈怀风娶到了媳妇。
团团圆圆,美美满满。
对于那个少年而言,这是人间最好的一个梦。
姜叶亦是如此认为。
二人在镇中寒暄了一阵,这个背着青菜剑的剑宗弟子继续向着北面而去。
来了就不算晚的意思就是,人间自然还有一些地方需要剑宗的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