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露一面感叹着,一面放着陆小二走了过去。
只不过他并没有去找南岛,只是站在那里,盯着那条巷子,抱着剑歪着头,不知道在看什么。
西门看了他许久,大概也是没有明白程露在想些什么。
“师兄在看什么?”
程露转回头,淡淡地说道:“那里有个酒壶。”
巷墙上自然有个酒壶。
那是昨晚南岛带着一身血气回来的时候,不想让那种气味影响到还没有睡醒的陆小二,于是骑在了墙头上喝了许久的酒留下的。
西门大概有些不明白程露关注那个酒壶做什么。
程露转过了身去,面朝着小镇北面,轻声说道:“登高夜饮,必有远望之人。”
西门挑了挑眉。
程露继续说道:“南方哪个年轻的剑修,没有叫过张小鱼师兄呢?”
西门也许明白了什么,缓缓说道:“师兄关注这个做什么?”
程露笑了笑,抱着剑向前走去,说道:“没什么,只是恰好看到了,于是想到了一些东西。”
西门倒是沉默了许久,而后跟了上去。
“师兄与南岛关系很好?”
程露歪头想了想,说道:“不算好,也不算坏,因为这个少年,我还摔断过手,也挨过一顿打。”
当初秋溪儿拜托程露去岭南传递一些消息,结果他上山被那个天涯剑宗老头子坑了,喝得一塌糊涂。
后来便干脆地跑去磨剑崖挨揍去了。
西门轻声说道:“那便好。”
程露听着这句话中有古怪,转头看着在身后负刀而行的西门。
“什么意思?难道他和你天狱有点关系?”
有些东西依旧是没有根据的事,所以西门自然不会当着这个看着少年的成长而感慨的师兄的面说出来,只是平静地说道:“他曾经一把火烧了南衣城天狱,日后有些东西,总要好好算一算。”
程露深吸了一口气。
大概也很是佩服那个少年的勇气。
......
陆小二回来的时候,将那壶酒倒进了煮酒的壶中,又换了一枝新鲜的,仔细检查过没有血迹的桃花在那里面。
“刚才出门的时候,我看见了流云剑宗的人。”
陆小二在炉边坐了下来,一面往里面添着柴火,一面说道。
南岛并不惊奇。
毕竟这样大的事,如果看不见流云剑宗的人,才是稀奇的事。
陆小二想了想,于是继续说道:“还看见了那个四破剑程露。”
南岛这才抬头看了一眼小少年。
程露这个人大概就是,在人间好像和谁都有点关系。
但是和谁都没有很深的关系。
南岛与程露真正的交集,其实也只有在天涯剑宗上面的断崖里有过一次。
在那里,程露像个真正的师兄一样与他说了很多东西。
陆小二看着沉思着的南岛,问道:“师叔要去见下他吗?”
南岛摇了摇头,说道:“他带着一把断剑吗?”
陆小二想了想,肯定地点点头。
南岛安稳地坐在伞下。
“那就不见了。”
陆小二好奇地说道:“这和断剑有什么关系?”
南岛轻声说道:“那柄断剑,我猜可能是当年磨剑崖七师祖的决离——那是我的赏金。”
陆小二怔了许久。
南岛坐在那里坦然地说道:“我怕他动心。”
陆小二过了许久才怔怔地看着南岛说道:“师叔曾经犯过天条吗?”
南岛想了想,说道:“我也想知道。”
两个少年默然无语地坐在院子里。
那壶炉上的桃花酒已经好了。
南岛也没有再提这些事情,从炉上提起酒壶正要倒酒,小院子的门却是突然被推了开来。
陆小二瞬间便握住了手中的剑。
小少年天天握剑,但是基本上没有什么出剑的时候。
南岛亦是放下了酒壶,转头看了过去。
推门的是个年轻人。
陆小二松开了手里的剑。
因为那人并无恶意,脸上带着很是惊喜的笑容。
这是个岭南剑修。
名叫苑三舟,曾经在小九峰第一峰上见过的。那个曾经入道出关境的十九岁剑修,现而今已经成道闻风了。
这无疑是一件令人好奇的事。
“师兄你真的在这里啊!”
苑三舟很是惊喜地看着院中的两个少年。
南岛大概也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这个第一峰的弟子,一时间也有茫然地点点头。
苑三舟背着剑向着院檐下走去,一面说着。
“我是最初那批驰援白鹿的剑修,白鹿沦陷了,我们四散逃开了去,在境内听到一些消息之后,便赶来了云绝镇,方才在镇子里听见两个人在说着师兄的名字,我就一路找了过来。”
陆小二将位置让开了一些,又进屋给苑三舟也拿了一只杯子出来。
三人坐在了炉边。
“原来是这样。”南岛轻声说道,又看着这个身上多了一些伤痕的剑修,问道,“岭南之人怎么样?”
苑三舟叹息了一声,接过了陆小二给他倒的一杯桃花酒,一面喝着一面心有余悸地说道:“岭南自然没什么事,只是我们这些前来白鹿的,死了很多人,谁也没有想到白鹿失守得会这么快。”
这也许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南方兵甲空虚。
山月倘若不是离岭南太近,再加上张小鱼很是诚恳地将消息告诉了竹溪,那样一座山中之城大约也会在极短的时间里被暴起的妖族占领。
“妖族也有许多剑修,大概就是道修稀少一些,而且本身身负妖力,一旦汇聚抱团,是一股很大的势力。”
苑三舟大约担心南岛不能理解一些东西,又认真地解释着。
南岛平静地说道:“我知道。”
一旁的陆小二浅抿着桃花酒。
“师叔在昨晚,已经与那些妖族战过一场了,而且还亲手杀了一个大妖。”
苑三舟愣了许久,而后很是叹惋地看着南岛说道:“师兄厉害。”
大妖自然是对应小道境的存在。
苑三舟大约还想说些什么,院外小镇却是突然喧哗了起来。
不知道是因为什么。
陆小二放下桃花酒,抱着剑站了起来。
“我去看下。”
南岛点了点头。
小少年很是警惕地抱着剑走了出去。
过了没有多久,陆小二便神色古怪地走了回来。
南岛看见陆小二这种神色,挑了挑眉。
“发生了什么事?”
陆小二抱着剑在院门口站了许久,而后依旧有些不敢相信地说道:“北巫道的人来了。”
院子里都是沉默了下来。
那个发生在去年三月的故事再次出现在了世人视线里。
苑三舟有些沉默,但是也没有什么愤怒。
毕竟后来南方都知道了当初发生在城外的一些故事。
北巫道并未参与进当初那些事情之中。
他们借势渡泽而来,而后便消失在了战场里。甚至于当初南楚三大灵巫之中的忱奴,便是死在了北巫道公子无悲的手里。
这是一个很是诡奇的故事。
世人可以隐隐约约听见一些消息。
然而其中的诸多故事,都是难以触及的存在。
世人也可以大概猜得到北巫道的人想做什么。
他们也要入道。
入大道兴盛之地。
倘若没有发生南衣城外那场关于巫鬼道与八十万黑甲来袭之事,世人也许并不会有什么过多的想法。
很遗憾的是,那场战争还是这样发生了。
于是北巫道被北方以一种坚决的态度,拒之门外,在漫长的一年之中,都是流离在南衣城外。
一直过了许久,苑三舟这个曾经也站在过南衣城头的剑修不无叹惋地说道:“看来他们是真的想要留在北方。”
所以才会这般诚诚恳恳地去抓住任何可能的机会。
扶大厦挽狂澜之功,自然是最令世人信服的。
只是这是一个连南方剑修都觉得棘手,要付出莫大代价去阻止的洪流。
不过近千人的北巫道,大约也并不能完成什么壮烈之举。
陆小二倒是有些别的想法。
“他们不是会巫鬼之术?如果会招魂的话,应该确实可以有很大的帮助吧。”
南岛平静地说道:“会招魂的是南楚巫,而不是北巫。”
陆小二很显然有些失望。
“那他们来送什么死呢?”
这大概是天底下最大的一句实话。
“如果北巫道的人都死在了白鹿,那么这又有什么意义呢?”
小少年有些感叹。
大概既敬佩于他们的勇气,又觉得这是很是愚蠢的事。
苑三舟听见陆小二这句话,倒是笑了笑,说道:“假如当初岭南八万剑修全死在了南衣城外,你觉得人间会怎么做?”
陆小二想了想,说道:“人间会很是感激,而后去凭吊,世人也只能这么做吧。”
南岛喝着酒,说道:“世人确实只能这么做,但是剑宗会做别的,岭南剑宗作为南衣城后的一大屏障,自然不可能真的便这么消失了,所以人间剑宗流云剑宗这些地方,大概率会有师兄们前去山里开宗立派,将岭南剑宗的名头延续下去。”
陆小二若有所思。
“所以这大概就是宁向直中取,不向曲中求?”
苑三舟点了点头。
北巫道的故事大概是人间最简单的故事。
渡泽,然后在北方立足。
所以他们来了白鹿。
.....
北巫道现而今的道主,是一个名叫有缺的大巫。
只是很可惜,他不姓花了。
西门看着那个在小镇长街里走来的年轻大巫,轻声说道:“看来花无悲确实是个好人。”
程露耸了耸肩。
南衣城的故事如何,他并不知道。
只是公子无悲确实是个好人这种话,放到现而今,大概世人都不会反驳。
人间如何盛赞当初张小鱼漫天红中,送花无悲归去冥河。
现而今便有多惋惜——公子无悲当初怎么就没有能够杀了他?
倘若公子无悲没有受伤,当初确实可以将张小鱼按死在南衣河里。
只可惜,当时的公子无悲,误入命运之河,承受了那些来自白风雨体内,丛刃在很多年前留下的剑意,自然已是强弩之末。
于是只能匆匆而去,匆匆而死。
只是倘若换个角度而言。
公子无悲没有去一池找张小鱼,那个白衣剑修也不会提前入大道,而他倘若真正磨好了自己的剑,未必便会输给那个道人。
往后的故事是否便不会发生?
所以什么叫命运,如何是三尺。
世人依旧无从得知。
西门待到那个大巫走到了这处酒肆的门口,才诚恳地说道:“很抱歉当初对公子无悲的许多误解。”
大巫有缺就像他的名字一样给了一个同样诚挚的回答。
“天上明月,圆圆缺缺,活在人间,自然有着各种遗憾的。西门大人不必如此。”
西门看着那些安静地散入云绝镇长街之中的北巫们,轻声说道:“所以你们来此,便是为了让他的故事圆满?”
年轻的黄粱巫师平静地说道:“不止是无悲大人的故事,也是我们的故事。”
北巫道自然不止是公子无悲一个人的北巫道。
程露有些好奇地抱臂靠在一旁柱子上。
“我很好奇,北方到底有什么吸引你们的地方?才会使得一千多年了,你们这些北巫始终想要落足于北方。”
有缺很是诚恳地想着。
过了许久,才轻声笑着说道:“我也不知道,也许是因为我们对于神鬼不够虔诚,也许是我们本就受了北方大道过多的影响。如果这位师兄不能理解,那也可以当做我们是鬼迷心窍吧。”
有人问我你究竟是哪里好,这么多年我还忘不了.......
北巫道大概确实是巫鬼道与北方大道的结合。
那些存在于黄粱北方的巫鬼之修,在漫长的对于隔泽相望的那片土地,自然产生了诸多的兴趣。
当北巫道这个名字出现,与南楚巫们真正分隔开来。
那些故事便已经成为了一种执念。
程露没有追问下去,有些东西是真是假,当故事结束的时候,岁月自会给出答案。
西门看着这个诚恳的北巫道大巫。
“你应该知道,想要世人认可,只是追随着一些故事,是远远不够的。”
有缺沉默了少许,而后抬起头,站在檐下迎着二月春风。
大约确实似剪刀。
那些柔软的春风带着久久未散的血腥味铺落年轻人脸上的时候,却是让他有种疼痛的感觉。
“北巫道会在剑修道人与世人之前,迎上那些妖族。”
程露挑了挑眉。
北巫道当前锋?
法师贴脸开大?
这样的事情说出去,他程露与西门不得被世人当成蠢货骂死?
西门自然也知道巫鬼道是一个比剑修还要孱弱的修行流派,是以也是无奈地笑了笑。
“今日你我是同族,让同族之人去送死,这样的事情,我们自然也做不出来。”
有缺沉默了许久,轻声说道:“北巫道会死战到底。”
程露平静地说道:“好。”
.....
南方某座山林之中。
那个蒙着眼睛的白衣剑修安静地盘坐于一块山石之上。
面色苍白而唇色鲜明——那是一些溢流之血的色彩,白衣之上剑意流转,只是显然已经少了许多锋芒。
来自于谢春雪那一剑所带来的伤势。
那一剑虽然偏了一些,但并非是那个坐在竹林钓鱼的白衣师姐手下留情。
而是张小鱼无比敏锐地反应了过来。
在那刹那之间,身化剑光,挪了一寸,这才使得他没有死在那一剑之下。
张小鱼自然不会持有什么侥幸心理。
人间剑宗的人,如果无事,自然是温和的,相比于世人,更加的可以用温柔来形容。
但是倘若人间有事,大约世人才会看见那些温和之下的锋芒。
谢春雪倘若知道了自己所做的一些事,自然不可能留手。
是以在离开了山月城之后的漫长一段时间里,张小鱼都是无比警惕的。
直到那一剑落下之后,张小鱼心中才稍微安定了一些。
总担心它要来,自然不如它真的来。
张小鱼一路逃离而去,直至落在了这处青山之中,才停了下来,静静地修复着那一剑带来的伤势。
天地元气与剑意一同流转在身周,那一剑所伤到的地方,自然不止是身躯。
刹那的剑意扩散,也使得张小鱼的神海受到了不小的创伤。
人间修行之道,自然越往后越难走。
九叠之修与五叠之修之间的差距,自然是巨大的。
张小鱼调息了许久,而后咳嗽了起来,唇上那些渐渐暗淡下去的血色,又被抹上了新的色彩。
只是这个年轻人很是平静。
这些伤势虽然凌厉,但是依旧在张小鱼可以承受的范围之中。
至少,远不如当初的失手摸到的那个桃子。
那些剑意,张小鱼只能借助人间剑宗的三代宗主剑意去祛除。
一直过了许久,张小鱼抬手擦了擦唇边血色,在春风青山里站了起来,只是正要离开这里,山林之中便传来了一些动静。
张小鱼转过头去,那些风声所带来的轨迹之中,隐隐可以看出那里存在了一个身影的轮廓。
“这条路你真的走得下去吗,张小鱼?”
那个声音很是低沉。
张小鱼并没有回答,白衣带下的眉头蹙了起来。
身周剑意流转,白衣在春风之中漂荡而起,其下的道袍之上山河道文若隐若现。
“你是谁?”
林间却是没有了回答,那个身影的轮廓不知何时已经消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