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转头静静地看着南岛。
远方长街上,有几个黑袍天狱之人带着刀剑走了过来。
陆小二握住了怀里的剑。
南岛并没有什么动作。
作为与程露齐名,当初那山河一指之伤已经愈合的西门,倘若真的想要留住南岛,不会这么麻烦。
待到他们走近了之后,陆小二才发现那几人之中,便有着曾经去过岭南之下天堑镇的山月城天狱周山。
那个名叫周山的天狱吏大概也没有想到,自己只是过来见下南衣城天狱的西门,却在这里看见了当初镇子里遇见过的那个叫做南岛的少年剑修.....剑修师兄。
虽然周山年纪比南岛大许多,但是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少年以修行境界而言,确实是自己的师兄。
关于南岛的身份,他自然没有怀疑过什么,只是很好奇,岭南何时出了这样一个剑修。
听说人间剑宗的小师弟胡芦,应该也才入成道境?
周山与身后的那些天狱吏走了过去,向着西门行了一礼。
“西门大人。”
虽然西门姓西不姓西门,但是叫做西门大人自然也不算错,顶多就是直呼其名显得有些失礼而已。
不过西门显然并没有在意这些东西。
点了点头。
周山又看向南岛,抱剑行了一礼。
“见过师兄。”
南岛的境界与剑意并未隐瞒,是以周山自然看得出来,这声师兄倒是叫得心服口服。
西门倒是古怪地看着南岛与周山二人。
“你们认识?”
南岛点了点头,平静地说道:“岭南山下见过一面。”
周山自然也好奇南岛与西门之间的关系,毕竟三人在这处街头已经站了许久。
只不过他确实没法像西门一样去很随意地问这些东西。
西门是南衣城之人,周山是山月城之人,都是隶属于天狱,此时相见,自然是天狱之事,南岛也没有继续留下去,带着陆小二沿着长街缓缓走远而去。
陆小二心中依旧有些不放心,不时地抱剑回头看着那些长街春风里越来越远的天狱之人。
西门大概也确实没有提及南岛的身份问题,看模样,应该便是在询问白鹿之事。
倒是那个叫做周山,与南岛有过交集的天狱吏,时不时看一眼远去的二人。
一直到走出去很远,陆小二才看向一旁的南岛。
“我们要走吗,师叔?”
南岛撑着伞背着剑在有些寥落的街上走着。
“前方白鹿已经变成了妖族之城,大概是走不过去。”
陆小二想了想,说道:“我们可以从山中穿过去。”
南岛停了下来,转头看着陆小二,说道:“你想离开吗?”
陆小二沉默了少许,西门所说的那些东西,他自然也能明白什么意思。
这不是某些人之事。
连天狱都放下了沿袭千年的本职,来面对一片狼藉的南方,世人自然更加没有理由去躲开这些东西。
“我是岭南剑修。”陆小二抬起头轻声说道。“但我担心师叔的事。”
哪怕西门说得再好听,但言语的好听,并不会让一些世事的本质发生改变。
南岛与天狱之间,依旧是对立的关系。
黑伞下已经逃避过一次的少年剑修安静地站在那里。
“没关系。”
南岛抬头看着大风历一千零四年的春日天空,春天的时候,总是多雨的。
只是活在人间,大概有时候确实斜风细雨不须归。
天狱的人一定便是阴郁的吗?
十二楼的人一定便是疯子吗?
人间虽然往往是这样看待这两种身份。
只是自然不是的。
两者都是世人而已。
“更何况。”
南岛低头看着脚下石板里凝固的血色,春阳濯濯如水,照得他有些目眩。
“我依旧不相信,这个故事,真的是由师兄所带来的。”
这个伞下的少年依旧不愿意相信许多东西。
哪怕当初南衣城头有过一剑。
哪怕张小鱼真的藏了很多的东西。
南岛只是记得在去年三月。
有个穿着白衣的师兄在那里很是无聊地晃着剑,而后笑容惊喜灿烂地问着自己。
“你会打牌吗,少年?”
南岛平静地抬起头。
伞下的少年要穿过这个故事,去问一问张小鱼。
师兄,你还是好人吗?
身旁的小师侄大概感受到了南岛的那种迷茫的情绪,松开了怀里的剑抬手拍了拍南岛的臂膊以示安慰。
二人穿过了长街,在某条巷子里找到了一处无人居住的院子,在其中住了下来。
小少年在那里收拾着东西,南岛则是背着剑出去,打听着镇子里的情况。
......
岭南的局势很是稳定。
这也使得本是这场人间之火第一时间燃起的山月城,亦是稳定了下来。
那样一座山中之城,以人间角度而言,自然是易守难攻的,可以与岭南一同作为南衣城的后方基石。
白鹿城位于凤栖岭群山东北方向,往北是悬雪城,往西南则是山月城,西北是青萝城,至于东面,则是海道。
东海四十九万里,指的是尽头离人间的距离,这样一处广海,亦是与无尽深洋在人间之外相交的。
大约便是以云梦泽入海口为分界点。
尽管人间曾经隐隐有着将海域范围纳入疆域的想法,然而广海无际,在没有足够的利益驱使之前,无论是槐安还是黄粱,曾经对于海域都是漠视的。
再加上后来人间一统,海域的划分,自然也便没有了意义。
古楚曾有水师,渡海而去,便是在今白鹿城境内登岸。
所以从某种意义而言,白鹿其实与南衣一样,都是属于槐安边陲要地。
只不过不如南衣城那般重要,在后来的历史轨迹中,也便被人间慢慢冷落了下去。
然而再如何被冷落,终究落入那些叛乱的妖族之手,对于整个南方的影响都是巨大的。
因为白鹿境内地域相较于南交凤栖岭北临流云山脉的山月这边,自然要开阔平坦许多,当初北台的三十万青甲,在离开岭南之后,与山月城守军交战一场,最后选择了自东海道绕过去,未尝不是因此。
南岛所处的这处小镇,便是白鹿境内的边缘小镇云绝镇,往前数十里,便是那些被妖族据守的区域。
这或许也是西门会突然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镇子里并没有多少岭南剑修,当初岭南分而下山,一者去了山月,一者远赴白鹿,前者成功将山月城保了下来,至于后者,白鹿面对妖族暴起本就猝不及防,那些在人间风声里一路汇聚而来的妖族在缺少人间守军的城域之中长驱直入,直接夺取了白鹿城,据城而守,这也导致了远赴而来的岭南剑修惨败而归,散落向人间四处。
这也是镇子里没有人认得南岛的原因。
不过出乎南岛意料的是,镇子里不止有剑修,便是道人亦是不少。
在打听之后,南岛才得知,白鹿境内,曾经有着古时候函谷观时代,一座名叫白鹿观的古道门。
虽然这座古道观已经因为当年磨剑崖之事,消失在了岁月长河里,但是作为曾经的道门兴盛之地,白鹿境内倒也是留下了一些后继之观。
此时随着岭南与山月局势渐渐平稳,一如西门所说,槐安南方下一步,便是白鹿。
这才导致了这个白鹿境内的边缘小镇,隐隐有着成为一处扼守通道的重镇之地的原因。
毕竟南岛与陆小二先前路过一些村镇的时候,都是没有遇见这种有模有样的盘问身份的情况。
除此之外,南岛还得到了一个消息。
人间剑宗的人间弟子,将会出现在附近。
一如西门一般。
......
南岛回到那个被遗弃的小院子的时候,陆小二已经把院子里收拾好了,正坐在屋檐下的台阶上发着呆。
“你怎么了?”
南岛看着陆小二问道。
陆小二回过神来,只是脸上带了一些茫然的神色。
小少年坐在那里想了想,说道:“我也不知道,大概是有些忐忑?”
陆小二很是认真地想着,而后看着穿过院道走过来的南岛。
本想问下南岛是否有这种情绪,但是又想起来,当初南方巫鬼道袭来的时候,南岛便在南衣城中。
曾经见过这样的故事,大概心中总会安定一些。
南岛同样想起了去年的那个故事。
那时的自己,与陆小二其实差不多。
一如西门所说。
知水境的少年并不会比世人强上多少。
见山境的陆小二自然亦然。
所以南岛站在了陆小二身前沉思了少许,说道:“要不你还是先回岭南吧。”
陆小二轻声叹息道:“总要面对的,那个拿着断刀的天狱之人,不也说了,岭南的名声,不应该被污名化。”
“不包括你在里面的,陆小二。”
南岛平静地说道。
这个伞下的少年自然是一直存着想办法给陆小二送给岭南去的想法。
虽然最开始的两个故事很是幸运,但是不是所有的剑宗弟子,都会这么好说话的。
万一这小子真的有什么三长两短,南岛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去和陆小小交代。
“但我也可以在里面的。”陆小二倒是很是坚决。
他是真正的长久握剑之人。
而南岛始终是握伞之人。
心中的想法自然是会有着许多的差异。
坚决是真的,忐忑也是真的。
初出茅庐的小少年有着憧憬向往,也有对初见人间的茫然紧张。
南岛当初在南衣城头,也与张小鱼说过很多类似的矛盾而纠结的内心的话题。
那时的张小鱼,正如此时的南岛。
师兄看师弟,师叔看师侄,总归是会带着许多的怜佑之心的。
人是会死的。
所以传承才有意义。
“你要小心一些。”南岛没有再坚持。
只是看着坐在阶上的陆小二说了这样一句话。
陆小二抱着剑点点头,说道:“我知道的师叔。”
曾经在山里习剑,在竹林钓鱼的小少年,大概很能接受所处人间的改变。
安稳地钓鱼自然是很好的。
可是如果人间乱了。
又怎么能够钓鱼呢?
虽然陆小二并不喜欢钓鱼。
但许多东西道理都是相同的。
“师叔,我想喝点酒。”陆小二却是突然这样说道。
南岛在一旁伞下想了想,说道:“先前出去逛了一圈,镇子里人都跑得差不多了,大概也没有卖酒的了。”
“我在房间里发现了一坛酒。”
陆小二坐在那里指着一旁檐下的柱子。
南岛顺着陆小二的方向看过去,发现那里确实有一壶酒,应该便是院子里的主人离开的时候没有带走的。
南岛回头看着陆小二说道:“那你喝吧,问我做什么?”
陆小二诚恳地说道:“因为我知道师叔喜欢喝酒,所以自然要等着师叔一起喝。”
“来的路上我看见了一些桃花,师叔可以斩一些。”
“炉子我也准备好了。”
眉清目秀的小少年把很多东西都想好了。
他知道自家师叔自然有着许多的烦恼。
南岛坐在那里怔怔地看着檐下的小师侄,过了许久轻声说道:“那就这样。”
于是清光斩桃花,炉火起檐下。
......
西门皱着眉头站在小镇檐脊上。
山月城虽然平稳了下来,只是想要辐射到白鹿,依旧是需要时间的事。
而远方暮色的风里,已经隐隐有了许多妖力弥漫的意味。
白鹿之事自然不能拖下去。
南方的压力仍在,一旦白鹿城长久地成为了妖土,自然会有更多南方妖族奔赴而去。
一旦让他们真的形成了槐安妖国,自然是一件极为棘手的事。
世人与妖族并不想成为恒久的敌人,妖族也许艳羡世人这样一个繁衍之族。然而世人未尝不忌惮于这样一个衍生之族。
譬如虽然野草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但是如果刨尽根茎,洒满石灰,便是野草,也很难再度长出来。
但是妖族没有根茎。
一切皆可化妖,这是这个族群最为棘手的地方。
这也是当初同流之势的由来。
他们需要尽快将白鹿的妖族之势打散。
乱流之中的旗帜所能发挥的作用是巨大的。
沦陷的白鹿,很显然已经成为了那样一面妖族之帜。
如果南方兵甲充裕,那么这样的事自然不会像现在这般头疼。
人间兵甲在历经数千年修行界的冲击与洗礼,自然是强大的。只要兵甲充足,哪怕是头猪来指挥,也能够将妖族大流截停下来。
西门很想做一头这样的猪。
可惜他做不了。
大泽毒瘴遍地,再加上当初黄粱那极为惊人的越行之阵。
南衣城的兵力根本不敢抽离。
而北方槐都始终按兵不动。
这个出身五刀派的年轻人却是终于明白了当初陈怀风当时的心情。
这其中自然是有愤怒的。
天狱相对于那些槐都各部之间,唯一的好处就在于,他们没有那么多门门道道,便是直属于陛下而已。
槐都天狱也不会对各城天狱施加过多的限制与压力。
西门虽然愤怒,却也无可奈何。
陈怀风当初杀了柳三月,都没有能够让那座北方都城有着什么反应,更不用说现在也没有柳三月给西门杀。
西门也确实杀不了柳三月。
倘若道门七子的传统仍在,柳三月显然便是名列七子之人。
所以大约眼下的故事,便只能等。
等到山月城那边的剑修与一些临时筹措的军队而来。
只是显然对于一个已经有了气候的妖土之地,这依旧算不上什么好消息。
兵甲兵甲。
不止是兵,更是甲。
槐安兵甲能够硬撼修行界,力压南方巫鬼道与黄粱黑甲,便是在于一个甲字。
虽然常规配备甲胄远不如由青天道一手打造的道韵青甲。
然而亦是可以赋予世人极强的战斗力。
所以兵甲二字,自然不止是从世人之中筹措一些勇猛之人,便可以形成气候的。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
南方剑修很多。
从岭南当初拥有八万剑修便可见一斑。
虽然人间大道之修是稀少的,而且往往出自三剑三观之地,但是中层剑修,自然还是人间更多。
修行界与人间,是相互成就的。
西门站在屋脊上负刀沉思了许久,而后轻声咳嗽着。
北台那一指的伤势虽然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然而来自于大道之修的伤势,总归还是会有一些难以痊愈的地方。
譬如西门的神海之中,依旧有着一些山河虚影没有能够祛除。
西门咳嗽了许久,却也是轻叹着。
山河观山河观。
他不是蠢人。
自然能够看得出。
当今人间的乱局,很大程度上,来自那样一个本该清静却无比混乱的地方。
或许往前推数十年。
这个故事。
也许要从青天道白风雨开始讲起。
西门嗅着风中好像愈发浓郁的妖力,负刀跳了下来。
下面的山月城天狱吏周山正在那里等着。
“山月城天狱与岭南还需要多久才能进入白鹿境内?”
西门平静地问道。
周山沉声说道:“至少还需要三日。”
白鹿境内已成妖土,自然四处都是南方汇聚而来的妖族。
白鹿俨然已经成为妖族心中的避难之地。
尽管人间之难,便是妖族。
西门沉默了少许,看向远方那些正在零零散散地向着这处青山隘口小镇而来的剑光与道风,而后轻声说道:“也便是意味着我们还需要守三日。”
妖族之势,就像一条失控的大河。
白鹿已经被淹没,而且正在向着人间而去。
南衣城便在这些河水的下游。
于是小镇便成了一处临时堆积的堤岸。
周三只是沉默着,并未说话。
西门也许想到了某个解决的办法,看向了某两个少年上午离开的方向。
那个伞下的少年自然具有某些硬撼洪流的力量。
南衣城的风雪,西门自然见过。
只是两族之间,还没有真的决裂到这般地步。
倘若真的那般做了。
十里妖族灰飞烟灭。
两族之间便真的没有退路了。
所以那只能是最后的解决办法——倘若在这期间,黄粱异动。
为了南衣城这座槐安南大门的稳固。
西门也许不得不这么做。
他不是当初那个带刀巡游人间的天狱吏。
而是南衣城天狱的实际掌控者了。
要想要看的东西自然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