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都的人们有时候会经历两个黑夜。
在整座都城的轮转之中,有时候一些长街,才始从人间夜色里熬了过去,而后便在那种入夜之后便变得缓慢起来的运转里,睁开眼睛,便看见了另一片夜色——那是槐都之上的人们脚踩的街道。
在未申人间之治过去之后,整座槐都便不会向白天一样停驻,而后像是前几次交替一般,发出很是浩瀚的声响来提醒世人这座都城的改变。
而是变成了一种如同细水长流一般的挪移,从酉时开始,到寅时结束。
最后才会在卯辰天狱之治的结束的时候,开始一日之中第一次声音浩荡的改变。
提醒着世人们,巳午妖族之治的到来。
除却白日所明确的三治之时外,剩下的那些时间里,虽然依旧有着层次分明的改变,但是却是无治之时。
无治自然不代表没有管制。
或许是垂拱而治,或许是当治之人尚未入都。
虽然槐都并未披露剩下三治是什么,但是世人猜测着,也许便是酉戌上境之治,亥子神鬼之治以及......
剩下那个名字世人并不敢在槐都说出来。
陛下当然是慷慨而圣明的。
除了天狱这样一个谁也不能理解的地方。
许春花与陈鹤开着天衍车,在这座春雨云川一样的都城里逛到了未申之治的结束。
他们并不知道自己如今身处何处,陈鹤也已经做好了今晚找不到归途,而后在这座浩瀚的都城之中流浪一整夜,明日不去卖豆腐的准备。
春雨好像停了,又好像没有。
这条正在缓缓沉没下去的街道上已经没有什么雨丝,但是看向远方依旧有些迷离朦胧。
二人并不确定那些是未曾平息的雨雾,还是被槐都的人间热气所蒸腾的水汽。
但不管怎样,陈鹤并不希望这场雨停下来。
毕竟只有雨水足了,槐都的水价才会降下来。
万事万物自然都不是绝对的。
人间暮色倾洒。
陈鹤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那种暮色落向这座雨后都城的感觉,就像是有人烧开了一个火锅,而后在那些水雾之中,撒着一些碾磨得极为细微以至于近于一种橘红色的辣椒粉一样。
大概也是逛了一日,就吃了一些铁板豆腐,有些饿了。
他看向一旁正在慢悠悠地很是舒缓地逛着的许春花,这个小镇姑娘虽然什么都没有说,但是大概也是饿了的。
陈鹤向着四处张望了很久,看见了下方某一层悬街之侧一家食肆,只是心中又有些犹豫。
因为他不知道身上带的钱够不够。
毕竟这是一个包子都要二十文钱的地方。
如果是在南衣城,他吃几个包子的钱,都足够他带着那个少年痛快地吃上一只烧鸡,而后喝上一整夜。
但这是槐都。
许春花大概也是感受到了一些沉默,转头看着这个推着天衍车,盯着某家食肆出神的陈鹤,大概明白了什么,转回头去,轻声笑道:“陈鹤,我想回去了。”
那个院子虽然不大,但是也有一些柴米油盐。
虽然都是很贵的,但是总比外面要便宜很多。
槐都居,自然大不易。
陈鹤尚且如此,更不用说张小鱼那样的人了。
陈鹤有些惆怅地看着槐都。
“但我们现在在哪里都不知道啊。”
许春花在雨停暮色中正在缓缓迁移着的街道上安闲地走着。
“没关系,也许走着走着就看到那条熟悉的小巷子了呢?”
槐都自然是在时刻变化的。
像陈鹤与许春花这些并不熟悉的世人,并不知道这座都城是以着怎样的规律运转,下一刻面前的长街就会通向哪一条巷子。
陈鹤看了许春花很久,而后点了点头,说道:“好。”
......
梅溪雨正在天狱的某处院子的梨树之下坐着。
千树万树梨花开。
这样一个基调黝黑深邃的地方,与那些人间雪白的花色碰撞到一起,显然是极为鲜明惹眼的。
梅溪雨没有在静修,但也没有像世人所想的那样,身为一个囚徒,寸步难行。
就像当初在山谣居的时候,白玉谣与他所说的那样。
去天狱暂留几个月,而后槐都方面会给他在城里准备一个院子。
三年之后,便可以重回青天道。
尽管当今人间的风声已经变了。
那样的一件事情已经被证实确实与青天道无关。
只是梅溪雨所背负的,自然不止是张小鱼所做的那件事。
还有北台。
那三十万青甲在去年自南向北,借道东海,直取槐都之事,青天道终究需要给世人一个交代。
所以梅溪雨依旧需要留在槐都。
这个因为岭南某个少年的一封信,而无辜地成为了某些事情的担责之人的青天道道人,便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抬头看着树上万千沉坠的白花。
也许那像极了许多碎花小裙之上的小白伞。
也许是在想着青天道山下小镇外,某处空荡荡的花架上是否已经埋下了花种。
有个人从院子外走了过去,很快又折了回来,站在院道上安静地看着那个树下的道人。
或许是那个身影停留的时间太过长久,梅溪雨终于低下头来,越过那些重重梨花,看向了那个院道上的人,轻声说道:“狱主在看什么?”
柳青河微微一笑,向着梨花院落中走去。
“没什么,只是想起了一些有意思的事。”
“什么有意思的事?”
柳青河想起了今日上午与李成河交谈时,某个在妖族之中走过去的撑着小白伞的女子。
天狱自然不关心人间的事,也没有什么心思去将每个世人的秘密都握在手里。
只是梅溪雨这样被送来天狱的人,他们总归还是了解了一些。
知道这样一个白梅溪雨的道人,有着怎样的一朵自己的白梅。
柳青河高大的身影穿行在梨树之间,簌簌地撞落着梨花。
“没什么,一些小事而已。”
在柳青河走过的那一线行迹里,一地梨花纷落,大约总有些凄凉的美感。
梅溪雨看着这个黑袍高大男人身后的那些白花,没有继续问下去。
哪怕柳青河不是天狱之主,这样一个人间大妖,在修行界中,总归也是他的前辈人物。
问多了,自然失礼。
柳青河在不远处停了下来,抬头看着那些在人间青檐的切割下,分了一片落向天狱之中的霞云的色彩,照在一些梨花上,像是一幅用胭脂画成的画一般。
“槐都方面,将你的羁押时间改为了两年。”柳青河没有再说闲话。
梅溪雨并没有什么意见。
两年也好,三年也好,终究都是给世人的交代而已。
两年也好,三年也好,他梅溪雨都只是一个无辜的背黑锅的人。
“城户司那边给你在城东准备了一所宅子。”
柳青河转回头来,看着梅溪雨缓缓说道:“你过些日子便可以住进去了。”
梅溪雨抬起头来,静静地看着梨花。
“多谢狱主。”
柳青河微笑着说道:“不用谢我,因为这些事情,与我天狱无关。”
梅溪雨只是暂时留在了天狱,而不是应该待在天狱之人。
倘若这件事情与天狱有关,他也不可能这般闲的在这里看梨花。
青天道之中,有不少道人,曾经便死在了天狱里。
那是这处道门魁首分崩离析之后的一些事。
梅溪雨并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被安排留在天狱之中一段时间,而不是本该交由刑部管理的槐狱。
但总而言之,也许其中便有一些青天道过往故事的历史遗留在其中。
就像白玉谣说的那样——青天道依旧有不少十二楼的人。
他们想让天狱看看自己。
青天道凄惨地从十二楼的故事里挣脱出来,自然不可能再让更后面的人,继续重蹈这种覆辙。
柳青河好像只是专程来告诉梅溪雨这个消息一般,说完了之后,便继续穿过了那些梨树,向着院外走去,只是走到一半的时候,好像想起来什么。
回头看着这个道人。
“缺一门的推衍之术,是从青天道流传而去,你会吗?”
梅溪雨不知道这个问题是什么意思,但还是诚恳地摇了摇头。
“我不会。”
柳青河微微笑着,摘了一朵梨花走出了院子。
“那确实可惜。”
梅溪雨自然不知道柳青河虽然不想将自己看见的一些东西告诉他。
但是确实有些好奇。
那把来自小镇里的小白伞,会走向哪里。
......
人间暮色极其浓郁的时候,那种落日熔金的色彩穿过了层层高檐,落向了人间,而后渐渐点起了许多灯火。
槐都的人们有时候会度过两个夜晚。
但是夜晚并不代表着槐都会陷入昏沉之中。
南方的那座古城夜晚有多绮迷繁华,北方的这座都城只会更甚之。
就像暮色的尾巴被点了起来,在春雨如油的槐都,将一切白日未曾有过的灿烂一同绽放在人间。
许春花不无惊叹地站在了人间中层的悬街上,看着那些如同琉璃之花一般的光芒如火如荼地蔓延向整片人间。
高天之上依旧有些橘黄的色彩,然而人间已经布满了大红的色彩。
一切都在春风里,只是以色彩,便让人感觉到了那种繁盛与喧嚣。
槐都居大不易。
但是倘若能够安居在其中。
没有一个人不会被这种层次丰富而鲜明的色彩打动。
陈鹤在短暂的失神之后,却也是不知为何,脸上带着某种迷人而温暖的笑意,站在那里,安安静静地看着这样的人间。
一切在那种缓慢而沉稳坚定的迁移之中向着夜色里而去。
许春花却是蓦然惊呼了一声。
“陈鹤,我看到那条巷子了!”
陈鹤顺着许春花的目光看去,果然那些像是水流一样缓缓移动着的人间街头,有条巷子正在从那些长街层檐之后现了出来。
陈鹤笑着说道:“那我们现在回去,还是再看一会?”
许春花犹豫了少许,说道:“先回去吧,你不是说了吗?来日方长。”
自然是来日方长。
陈鹤推着天衍车,与许春花一面张望着,一面穿过了那些依旧在缓慢流转,错综复杂的长街小巷,回到了那条巷子里。
踏入巷子的时候,陈鹤却是惊讶了一刹,而许春花却是沉默了下来。
在巷子里,站着一个抱着一杯枸杞茶,抬头越过那些巷檐看着渐渐吞没夜色的灯火的道人。
陈怀风。
陈鹤当初所看到的那个身影自然不是错觉。
只不过考虑到身旁的许春花,陈鹤还是没有表现得很是惊喜的模样。
安安静静地推着车,与许春花一同走了过去。
“师兄怎么在这里?”
陈怀风将手里的茶杯放在一旁的院墙之上,端端正正地向二人行了一个道门之礼,尽管他的身后背着那柄代表着人间剑宗的剑。
但是这样娴熟的道礼,已经很难让人再觉得违和了。
剑修放下了道理,便开始讲道礼。
毫无疑问,陈怀风讲得很好。
只是不知道身后的剑又是什么意思。
陈鹤没有回礼。
陈怀风也没有在意,陈鹤本就不是修行之人,闲云野鹤,倘若拘于礼节,反倒是违和的事。
“先前为了一些事情而来,想着你应该是来了槐都之中,就想看看你在哪里,结果迷了路,直到今日才听见有人说豆腐陈.....”
陈怀风说道豆腐陈的时候,脸上有些笑意。
“我就知道自然是你了。”
陈鹤也在那里笑着。
身旁的许春花有些沉默地推开了院门,走了进去。
陈怀风收敛了笑意,带着歉意看着那个走入院中小镇姑娘。
“抱歉。”
许春花并没有回应,只是缓缓将那扇门合了上去。
陈鹤对此什么都没有说。
那些事情自然是陈怀风的错。
二人在巷子里沉默了少许,陈怀风轻声说道:“看来你们还是没有找到.....”
陈鹤摇了摇头,微笑着说道:“师兄。”
陈鹤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叫了一声师兄,于是陈怀风也没有说下去。
陈怀风自然不知道陈鹤是怎样的一种想法,但是陈鹤既然不想提,那么此事自然作罢。
这个道人看向陈鹤身边那辆天衍车,轻声笑道:“看来你又开始卖铁板豆腐了。”
陈鹤笑着说道:“我只有这个卖得最好,自然是卖这个。”
陈鹤虽然也卖过豆饼,卖过诗词,但是终究他最在行的,还是这个自南衣城学来的铁板豆腐。
陈怀风从一旁的巷墙上拿下了那杯枸杞茶。
陈鹤至此终于问出了那个问题。
“师兄怎么走到哪里都能有一杯枸杞茶喝?”
陈怀风握着带着暖意的茶杯,想了想,说道:“因为我很有钱。”
陈鹤默然无语。
陈怀风是人间剑宗弟子里,少有的极其富有的人,能够让卿相都觉得这是一个很迷人的剑宗弟子,自然不可能落魄。
哪怕是到了槐都,这种富有也不会让他有多窘迫,所以想来这样一杯茶,大概也是拿钱砸出来的。
“看来师兄的牌打得真的很好。”
能够在南衣城这样一个地方这么有钱,牌技肯定差不了。
陈怀风微微笑道:“那是自然,不然也不会是师兄。”
虽然是师兄便未必打得好牌,譬如姜叶,也是师兄,但牌技奇臭,大概和丛刃有得一比。
但陈怀风用自己当例子,自然让人一时难以反驳。
陈鹤与陈怀风在院子门口坐了下来。
二人一个是游走在人间的人,一个是修行界的大道之修,说来说去,自然都是一些闲话。
只是也许正是闲话,才能让人心安。
所以这些日子里情绪总是不太好的陈怀风,倒也是有了些舒缓的意思。
“我以前一直以为南衣城便是人间最繁华的地方。”
陈怀风抱着茶杯坐在那里,抬头看着槐都夜景。
“但是现在我确实能够理解柳三月当初的选择了。”
两句话之中的跨度跳跃极大。
但陈鹤还是听明白了一些。
那个叫做柳三月的兵部侍郎,曾经便是青天道极为出色的弟子,可惜后来入了槐都,放弃了青天道的继承权。
陈鹤倒是有些惆怅。
“师兄你是来了就走的人,自然不知道,其实在槐都,也是一件很苦恼的事.....”
陈鹤话说了一半,就停了下来。
因为他本想吐槽一个包子二十文,然后下一刻便想到了身旁坐着的人大概一个包子两百文都买得起。
陈鹤没有再说下去,只是惆怅啊惆怅。
“你也可以的。”
陈怀风笑眯眯地说道。
陈鹤当然可以的。
他是闲云野鹤,在南衣城不辞而别向着人间而去的游浪之人。
但是陈鹤对此并没有回答。
二人大概不约而同地想起了在青天道山下小镇时的某些谈话。
彼时的陈鹤很是潇洒地说着——等我在人间走远了,很多的东西自然而然的就会被忘记了。
陈鹤不知道为什么,坐在那里不住地轻笑着。
“师兄,大道理人人都懂,小情绪难以自控。”
陈怀风不知道为什么,在听到了这句话之后,笑意渐渐敛去了。
抬起头来,目光沉静如水地看着人间。
“我确实控制不了一些情绪。”
陈鹤有些茫然地看着陈怀风。
身旁那个身形高大的剑宗师兄站了起来,陈鹤看见了那柄剑上的名字。
是师兄二字。
于是他好像明白了什么。
这是与当前人间有关的事。
“我有时想起去年十二月,在岭南山脚下遇见了张小鱼,想起那时因为处于对于师弟的信任,而没有去认真的看很多东西。我总是觉得很是遗憾后悔。”
陈怀风的声音很是平静,在与陈鹤短暂的叙旧之后,便向着巷外而去。
“这次离开槐都之后。”
“我会去一趟流云剑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