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上自然没有什么东西。
只是一个‘好’字。
谢春雪盯着那个‘好’字愁眉苦脸地研究了半天,也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而后转头看向崖下的南岛,真诚的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南岛依旧头下脚上地被剑意束缚在竹台上,自然不会理会谢春雪。
谢春雪大概也是意识到了这里,将那些剑意收了回来。
只是就算南岛好端端地坐在那里,这样的东西也是不可能说的。
谢春雪盯了半天,南岛也没有开口的意思,只是撑着伞在竹台上捡着钱。
“告诉师姐,师姐可以教你一些剑法,人间剑宗的哦,传承自磨剑崖的哦。”
谢春雪在那里诱惑着南岛。
哪怕谢春雪很是亲近地以师姐自居了。
南岛依旧不为所动。
只是在捡完了钱之后,站在伞下,抬起头看着崖上,认真地说道。
“前辈你死了这条心吧,我是不会告诉你的。”
谢春雪默然无语。
二人一直僵持了许久,谢春雪才恹恹地将那封信还给了南岛。
“你这少年,甚是可恶!”
钓鱼佬愤愤地离开了崖边。
所以今日的鱼也不钓了。
南岛小心地将那封信重新放回了怀里,心想这难道也是我的错了?
当然南岛并没有和谢春雪争论一番对错的想法。
毕竟这是没有意义也争不出结果的事情。
南岛本以为谢春雪会继续呆在崖上,结果没有多久,便看见她重新戴了斗笠,抱着剑从崖上走了下来。
“前辈去哪里?”
南岛有些心有余悸地下意识往竹台边缘退了退。
尽管谢春雪没有什么恶意。
但是终究被人这样颠来倒去的,总归是不好受。
谢春雪斜了南岛一眼,没好气地说道:“去看你师侄钓鱼去。”
南岛默然无语,没有再接话,安安静静地坐在竹台上,像是春雨之后生出来的一个蘑菇一样。
谢春雪沿着清潭绕了过去,在那条竹林小道上又停了下来,回头看着南岛说道:“你真的不动心?云破月,乱红飞过秋千去这些剑诀,一般人可是学不到的哦!”
南岛心想当初草为萤教陆小二人间一线的时候我都不动心,现在又怎么会动心?
是以只是安坐在台上,开始蕴养着剑意。
谢春雪干脆地转身离去。
......
陆小二被那些鱼群揍得极为凄惨,时不时便浮上湖面来,握着剑看着人间天色喘着气。
脸上有着肉眼可见的鱼尾印痕。
年纪轻轻就有了鱼尾纹,日后那还得了?
陆小二低着头,在波漾的湖水里看着自己那本该是俊俏的脸庞。
哀叹了一阵,又一头扎了进去。
虽然谢春雪说过一日只有一竿。
陆小二反正没上岸,那就只算是一竿。
小少年理直气壮地想着。
在陆小二再度扎进了湖中没有多久,带着剑的谢春雪便从竹林深处走了出来,湖中时而有着许多波纹散开,像是下面正在发生着一些激烈的战斗一样。
和鱼打架?
谢春雪在湖边抱着剑托着腮,饶有兴趣的想着。
好像确实是一件很有趣的事。
可惜自己是穿白衣的人,入水总有些尴尬,谢春雪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
哪天可以让叶逐流下去和他们打一打架。
缺一门不问世事,和湖里的一群鱼打架自然不算世事。
毕竟狭义的世事,只是世人之事而已。
谢春雪在湖边看了一阵,而后化作剑光,消失在了这一处。
看陆小二钓鱼自然是真的。
只是谢春雪毕竟没有说看多久。
看一天也是看,看一眼也是看。
......
那枝刺出的桃花之上淋了一泼鲜血。
看起来鲜艳无比。
有年轻的道人沿着街道缓缓走了过去,停在了那面墙下,抬头看着墙上鲜红的桃花。
那种色调很是浓郁,以至于桃花都不像桃花。
道人在那里安静地看了很久,镇外依旧有着许多嘈杂的声音在响着。
不时便有溅得很高很远的一瓢血色,在春风里冲上天穹,又落向人间。
倘若头颅真的是一个个的果实,那么世人为什么会嗅不到果实成熟的那种醇厚的香气?
人间只有血腥味。
道人嗅着那种味道,神色依旧平静,只是安静地看着枝头桃花。
有人在扯着自己的衣袍。
道人低下头去,是一个眸中满是惶恐的孩童。
“您是山上的真人吗?”
大约是某个躲在院子里看着的孩童,看见了这个看起来很是不凡的道人,于是战战兢兢地跑了出来,企图能够得到一些帮助。
叶逐流安静地看了他许久,而后重新抬起了头,平静地说道:“不是的,我是一个披着道袍的世人。”
孩童浑身颤抖着,带了一些失望,声音战栗地说道:“镇上的人快死完了。”
“我很同情。”叶逐流确实抱持着哀怜。
然而哀怜止于哀怜。
“但我境界低微,并不能帮助你们。”
身为大道之修的叶逐流,很是诚恳地说着自己境界低微。
孩童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看着身前这个宁静地看着枝头带血的桃花的道人。
而后声音颤抖地说道:“那你还是快跑吧。他们说镇子很要便要变成妖土了。”
叶逐流听到这句话却是摇了摇头,轻声说道:“镇子怎么会变成妖土呢?只是人间。”
只是人间。
缺一门很是诚恳地接受人间的一切变化,坐一个静观之人。
也许确实不会变成妖土。
原生妖族,是没有根基的,非繁衍之种族。
“但是人都死完了,为什么还能被叫做人间?”
叶逐流平静地低下头来。
“人永远不会死完的,人间远比世人所认知的强大得多。一切贸然的干涉,才是让他们偏离命运的源头。”
孩童当然听不懂这样的话。
他只能隐隐地感觉到,这个道人很是厉害,但是他不想出手。
或许是不能?
孩童也能够看见叶逐流那年轻的眉眼里一些不忍。
他不能理解。
为什么他就不能像那些山里的剑修一样,去努力守住这个镇子呢?
孩童松开了道人的衣角,转身默默地向着巷子里走去。
一面走着,一面回看着镇外,看着那些仓皇的一切。
天地间好像有剑光闪过。
孩童怔怔地在那里停了下来。
因为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那些像是果子一样的头颅不再飞起,越过那些护卫镇子的屏障,带着万般的残忍出现在孩童的视线里。
他站在有着许多血污的街沿边,听见了一个很是清冷漠然的声音。
“够了吗?”
一切噤如寒蝉。
镇外的故事停了下来。
站在墙边看着那枝桃花的叶逐流唇边带了一些笑意。
而后转身向着那处镇子的壁垒走去,踩着那些世人的尸体,一路站到了最高处。
镇外有疲倦的剑修,负伤的世人,愤怒的妖族。
被分开在了镇外山下。
山道之上有着一个白衣女子,戴着斗笠,皱着眉头冷然立于众人之中。
是的,是众人。
叶逐流从来都认为这只是一场点燃在世人之内的山火而已。
没有稻子,没有稗子。
所有人都是大地之上,命运之流中,仰望追逐天空的杂草而已。
叶逐流一身道袍飘飘,立于春风高处,静静地看着平息下来的小镇战事。
谢春雪执剑立于山道之上,并没有与他们讲道理的想法。
当一个这样故事能够在镇子里持续厮杀这么久。
本身便不是道理能够阻止的事。
剑宗大概也是喜欢以德服人的。
那些妖族与世人以及岭南剑修虽然并不清楚这样一个女子是谁,但是他们却也很清楚,这样一个剑修出现在这里,所有的故事都是只能被迫停下来。
大约终于有活得长久一些的妖族,想起了一两百年前的故事,认出了这个女子的身份。
于是带了一些难以压抑的愤怒。
“是你们人间剑宗先动手的。”
谢春雪转回身去,静静地看着那个年长的妖族。
并没有说什么张小鱼早已经不是人间剑宗弟子了这样的话。
这个终日哼着曲子钓着鱼的白衣女子,只是平静地看着那些依旧有些躁动不安的妖族。
“是,那又如何?”
所有人都沉默了下来。
当剑宗真的不打算讲道理的时候,世人才能从那些平日里和和气气的剑修身上,感受到了那种锋芒毕露的气势。
谢春雪的剑从始至终都没有出鞘,然而所有人都感觉那样一柄灿如白雪的剑,好像已经落在了自己脖子上。
“您能够活这么久,自然也已经是妖族了。”
群妖之中依旧有人试图改变谢春雪的想法。
谢春雪神色平静。
“我平日里很少有烦恼。因为我一般不会将这些东西分得这么清楚。是人是妖,无非仰仗天地而活的生灵,是什么,从来都不是重要的事。我以为过了千年,世人们总该看得透这些东西。却没有想到,你们依旧抱持着这种脆弱的轻而易举的便可以被利用的敏感。”
那些妖族都是沉默了下来。
他们自然是敏感的。
与世人不同的是,他们拥有刚强的妖体,却拥有无比孱弱的心思。
“千年前的妖族们用颠沛流离带给我们的警示,永远是有价值的。”
有妖族争辩着。
“我们愿意与你们共存,才是让它有价值的前提。”谢春雪平静地说道。“南衣城坐拥南方兵甲,却依旧放任你们在人间肆意的点着火,你们便应该清楚很多东西。”
谢春雪一字一句地说道。
“因为我们从始至终,都将这些事情,定义为内乱,而非入侵。”
“但这不是你们让一切喧嚣尘上的理由。”
“我一直都没有来看这个故事,因为我以为你们好歹会知礼通节,知道适可而止。”
谢春雪的眸光之中带着失望。
她是世人,但同时也是妖族。
她的体内也有妖血,妖力。
化妖之人,与原生妖族,从来都只是一个称呼上问题而已。
所以是什么让她今日来了这个平川山林之后的镇子?
是昨日那壶带了一些世人之血与妖血腥味的桃花酒。
谢春雪低头看着手中的白雪之剑。
“当你们手中沾染的世人之血越多,只会将你们越发的推向不可重回人间的深渊。”
“这才是真正的不可挽回的故事。”
那柄白雪之剑锵然出鞘,在春风里带着凛然的剑意横绝世人之间。
谢春雪一袭白衣立于春风之中,静静地看着所有人。
“所以,你们还要继续吗?”
四下寂然。
无人再说什么。
那些妖族褪去妖族特征,妖力收敛,再度如同世人一般,在沉默里向着四处而去。
叶逐流越过了那些疲倦的岭南剑修与一地尸体,停在了谢春雪身旁。
“一个镇子的事,改变不了人间大局。”
叶逐流无比清醒地说道。
“你谢春雪也震不住整个人间的妖族。”
便是卿相,都只能让岭南以南,尽可能的不会太乱。
小镇里的妖族,自然都是妖力孱弱,也没有什么真正的妖修存在。
谢春雪收剑而立,看着春风里平静下来的镇子,缓缓说道:“能平一镇,人间便有一镇的安宁,我既然在这里,总归这些春风川林之间的东西,我要看着一些。”
“至于天下大势。”
谢春雪静静地看着人间。
“那是神河的事。”
叶逐流没有再说什么。
缺一门以人间角度而言。
其实是一个囿于命运囚牢的地方。
他们不敢去做一些事情,因为总担心会因此而使得一切命运,向着更为惨淡的结局滑落而去。
就像曾经卜算子与王小花说过的命运与天要下雨的关系一般。
有人要出门,你看见了命运,知道可能会下雨,于是送了那个犹豫不决的人一把伞。
于是他开开心心的去了。
但正像卜算子最后那句话一样——谁说天上下的,一定就是雨呢?
出门的人带了伞,结果遇上了冰雹。
而后被冻死在了山林里。
看命运的人,总是战战兢兢的。
命运三尺之理,便是丛刃,都不敢涉足。
所以叶逐流面对着那个小镇孩童,只是认真地说着自己境界低微。
茫然且勇敢。
知命遂怯懦。
或许就是谢春雪曾经与陆小二说过的不知生死何来,方能坦然面对之意。
对于叶逐流的旁观,谢春雪自然也没有说什么。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叶逐流开始叹息了起来。
谢春雪神色古怪地看着身旁的这个年轻的道人。
“你叹什么气?”
叶逐流轻声说道:“人生在世,难免歧路坎坷,哪怕是我师父,也不知道命运的前方,究竟会发生什么。”
谢春雪并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面前的道人。
倘若以辈分而伦,叶逐流自然与她要相差很多。
然而谢春雪依旧坦然地看着他。
叶逐流转回头,看着谢春雪,轻声说道:“所以有时候等来等去,未必会等到我真的和你一样苍老。”
谢春雪至此大概明白了叶逐流的意思,唇角带着笑意,抬头看向人间。
“你要知道,你这可以算是欺师灭祖的行为。”
叶逐流诚恳地说道:“命运这种东西,哪怕我师父来了,也是不能定论无话可说的事。”
谢春雪抱着剑在春风里向着来时的方向而去。
不无傲娇地说道:“看我心情吧。”
叶逐流在身后看着那个戴着斗笠抱剑傲然而去白衣女子,并没有跟上去,只是在身后微微笑着。
尽管。
尽管这真的是很欺师灭祖的事。
毕竟他师父是卜算子。
卜算子在青天道的时候,有个名字叫做谢朝雨。
谢朝雨有个太奶奶。
叫做谢春雪。
......
乐朝天坐在小楼之中,陆小三在那里整理着行李。
他已经把草为萤剑湖之中的剑名都背下来了。
如果那个青裳少年日后还要作诗,那就只能让他的师弟师妹们去了。
话说伍师叔不是前不久收了一个弟子吗?
那可是自己的小师妹啊!
陆小二这段日子一直忙着背剑名,早出晚归,都来不及去看看他那个应该是小小的香香的,打一拳会哭很久的师妹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在那里收拾着收拾着,就陷入了沉思。
要不今天先去看看?
陆小三看了一眼楼外廊道上,对琴而坐的乐朝天,心想反正乐师叔都不急,那就先去看看吧。
想到这里,陆小三眉开眼笑地放下了手里的行李,带着自己的不闻钟,屁颠屁颠地就跑下了楼去。
乐朝天并没有注意到小少年的离开。
在那里静坐着,身周有着颇为玄妙的道韵缓缓流转着,不知道为什么,却是突然散去了一身道韵,自顾自地笑了起来。
抬手抚琴。
脸上有着颇为迷人的笑意。
乐朝天一面笑着一面抚琴,有道韵化语,在春风里向着人间东海而去。
上面是一句话。
——师兄,你太奶奶要再蘸了。
乐朝天大约也是没有想过,自己本想看看自己那个少年师兄的事。
结果反倒是看见了一些另一个师兄的事。
一曲罢了,乐朝天欣然起身,在小楼春风里临风而立,那些衣裳之上久坐的褶皱渐渐被吹平。
甚是快活。
“陆小三,行李收拾好没有?”
许久都没有人回话。
乐朝天转回头去,这才发现陆小三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
大概是想起了什么,乐朝天又轻声笑了起来。
人间自是多乐事。
乐之者才能是见之者。
所以不知道陆小三见到楚腰的时候,会作何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