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风历一千零四年正月初五,天堑镇,细雨。
南岛睁开眼睛的时候,陆小二已经起来了,正端着一盆水走进房间里,一旁的桌子上还放了几个包子。
“师叔,洗漱一下,吃点东西吧。”
陆小二把那盆水放到了一旁的洗漱架上,看着南岛说道。
虽然修行者不用这般麻烦,只是陆小二大概依旧很是适应这种世人的生活,毕竟才始入道没有多久,更何况,岭南剑修,本就活得如同世人一般。
南岛点了点头,将两柄剑背在了身后,站了起来,单手洗漱完毕,而后和陆小二一同坐在了桌边。
只不过大概昨日吃了顿火锅的原因,二人今日对于包子的兴趣不是很大。
毕竟进食是需要饥饿感的。
所以坐着瞪了一会,陆小二很是遗憾地发现,以往在岭南格外想念的人间的包子,今日却也是没有那么香了。
于是看了一下一旁同样没有怎么动手的南岛,想了想,把包子重新包了起来,塞进了怀里,打算闲时当零食吃。
干了也不怕,干了就掰一块当花生嚼。
今天小镇的雨依旧没有停。
陆小二走到了客栈露天的廊道上看了一阵,实在是看不出雨中有什么雪的意味,于是叹息了一声,看向南岛说道:“师叔,要是没下雪怎么办?”
南岛平静地撑着伞站在雨檐边缘,说道:“没下雪就硬着头皮上。”
陆小二向着镇尾那边眺望过去,一线青檐下,今日倒是没有看见那个老剑修坐在那里。
倒是雨中一直有着一些咿咿呀呀地唱腔,隔着雨幕雨声,有种朦胧渺远的空灵感。
陆小二又看了一阵,却是发现今日那个天狱吏好像不见了。
也许只是不再这一边了。
毕竟山下小镇还算大。
南岛见陆小二一直在那里张望着,说道:“要下去走走吗?”
陆小二想了想,点点头说道:“好,我看下有没有什么有趣的小玩意,到时候买了给师弟们带回去。”
说到这里,陆小二便又想起了自己藏的剑。
二人走下客栈。
“也不知道我的剑会不会被小四小五他们找到,我是拿来吓小三的,到时候要是吓到了他们就不好了。”
南岛笑了笑说道:“小四小五比较老实,应该不会去到处乱翻吧。”
陆小二点了点头,说道:“那倒也是。”
南岛二人在街上闲逛着,走遍了大半个镇子,今日确实没有再看见昨日那个天狱吏。
不过南岛倒是发现了一个人间的信客小站。
在镇南的角落里,一间不大的青色屋舍,门口摆了许多细竹筒,大概便是用来装信封的,里面只有一个年轻的信客小哥坐在一个柜台边忙碌着,大概是在整理着小镇里的信件,见到二人走了进来,很是热情地招呼着。
“要寄信吗小兄弟。”
陆小二见自己的师叔被叫做小兄弟,大概觉得也是有些古怪,只是抬头看了一眼,也便没有再说什么。
嗯,确实是小兄弟。
自己十二岁,师叔十六岁,怎么也不可能变成大兄弟。
南岛有些犹豫。
信客小哥看着依旧撑着伞的南岛,虽然觉得古怪,但也没有问,只是笑了笑说道:“二位是山上的剑修吧,这里的信确实没有山里的零落阁送得快,毕竟我们要一点点走过人间去送,难免会慢上许多。”
南岛摇了摇头说道:“不是,只是我还有没有写好,不过这些信都是你自己去送吗?”
信客小哥哈哈笑着说道:“那怎么可能,我只是负责送到镇外的山月城或者白麓城,那边会有更大的信客站,他们会归拢细分,一点点送出去。”
“你如果要寄的话,我这里有纸笔,旁边还有个小房间,你可以去那里写好了,现写现寄。”
南岛想了想,说道:“也行,不过一般送到东海要多久?”
“东海?”
那个信客小哥也是惊了一下,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想了想说道:“快的话两个月,慢的话半年。”
陆小二有些不可思议地说道:“要这么久吗?”
信客小哥继续在那里归着信件,主要分为三堆,一堆是南衣城,一堆是山月城,一堆是白鹿城,倒是简单得很。
“你想啊,如果你是一名信客,只有一封信送到东海的话,你会送吗?”
陆小二摇了摇头,说道:“不会。”
信客小哥笑了笑,说道:“那就是了,慢是慢些,但倘若不是陛下在驿站之外另设信客站,这信你还送不到东海呢。”
南岛倒是没有再说什么,看向信客小哥说道:“旁边的房间有纸笔?”
信客小哥点了点头。
南岛便撑着伞走了进去。
陆小二便在外面看着小哥在那里整理着信件,二人倒是闲谈了起来。
“你不寄吗?”
“我不寄。”
“哦,那你怎么不进去瞅瞅,看看你师兄给谁家小姑娘写信?”
“那是我师叔。”
这句话倒是给小哥整的愣了一下,他一直以为这是师兄弟二人,没想到原来是师叔侄。
“他这么年少,就是你师叔了?”
陆小二很是装逼很是淡然地说道:“因为师叔境界很高。”
小哥默然无语,倒也没有问境界有多高,毕竟眼前的是一个十二岁的小少年,又是山里的剑修,十五六岁的师叔,境界大概也高不到哪里去。
南岛自然没有在意二人在外面说什么。
大概先前也有人在这里写过信,墨汁倒是磨好了的,倒也省了他不太会磨墨的烦恼。
端端正正地在矮榻前坐下。
——
先生。
现在是大年初五,我已经下山了。
去年给你写了一封信,不知道你收到没有。
崖上是不是很冷清?
我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才能够走到东海来。
也许会比这封信快,也许会比这封信慢。
我前段时间闯了一些祸,也得罪了人间剑宗,这一路大概不是很好走。
但我会尽快来的。
.......
.......
——
写完了信,南岛又仔细检查了许久,确定没有什么错字,于是小心翼翼地吹干了,才拿了出去。
陆小二和信客小哥说了一阵,大概也明白了流程,见南岛出来,跑去拿了一个竹筒,帮南岛把信装了进去,而后又拿了腊过来,把竹筒封好,这才递给了那个信客小哥。
小哥把竹筒拿过来,又看了南岛一眼。
“东海?”
南岛点了点头。
“东海哪里?”
“磨剑崖。”
信客小哥正在写字的手一抖,差点把信筒掉进了一旁火炉里。
抬起头狐疑地看了南岛很久,但是也没有多问什么,只是端端正正地写了东海磨剑崖几字,而后放到了一旁白鹿城的信堆之中。
“总共三十三文,三文钱是笔墨竹筒费。”
南岛点了点头,正要拿出自己的钱袋的时候,陆小二早已经把准备好的钱递了过去。
小少年很是诚恳地拍了拍自己包袱,看着南岛说道:“出来的时候乐师叔给我摘了好几个钱袋果子。”
南岛了然。
一旁的小哥倒是好奇地问道:“钱袋果子,还有长钱的树?”
南岛轻声笑了笑,把乐朝天做的事与他说了一下。
小哥自然无话可说,只能感叹道:“你师弟大概是真的有钱,也不知道是哪里的富家公子。”
二人自然没有多说什么,又在那里停留了一阵,而后撑着伞离开了那里。
在小镇里走了一段,陆小二却是将怀里的包子拿出来开始啃了起来,因为放在怀里的原因,包子依旧带着热气,咬开的时候,里面的肉汁也没有凝固,看起来很是诱人。
小少年见南岛看着自己,于是又拿了一个递给了南岛。
走在大路上啃着包子这样的事,自然不符合眉清目秀小少年端着剑修架子的人设的。
只是大概难得下山,陆小二心中也是有些欢喜,于是便暂时撇开了那些东西,一面撑着伞在雨中走着,一面啃着包子四处乱瞟着,倒是自在得很——只要不看见那个天狱吏或者镇尾的剑修的话。
只是才始走了没多久,便看见一些捕快模样的人自镇衙那边向着这里走了过来,又与二人匆匆擦身过去。
陆小二啃着包子,倒是嗅到了一些不寻常的意味。
二人循着七八个捕快离去的方向看去,那一边似乎有着不少的喧嚣。
陆小二看向南岛,说道:“要去看看吗?”
南岛想了想,说道:“看看吧。”
二人啃着包子一路跟随着走了过去。
是在镇东的一条巷子里。
巷口围了不少的人,那些捕快正在疏离人群,同时划出了警戒线,将巷子两头都拦住了。
陆小二与南岛挤了好一阵,才挤过了人群,站在了巷口。
只不过这一眼看过去,倒是让二人都愣了下来。
巷子里有个死人,便是昨日所见到的那个天狱吏。箕坐在墙边,额头上有一柄剑,看着那个天狱吏空空如也的剑鞘,应该便是他自己的剑,穿颅而过,将他钉在了巷墙上。
巷子里只有很少的一些痕迹,擦去了墙角的一些苔痕,看起来打斗时间并不长。
地上隐隐有着剑意残留。
当南岛二人在那里打量着巷子里的情况的时候,周围的人们也注意到了这两个背着剑的小镇陌生人,很默契地向后退而去,倒是给二人留下了一大片空地。
这里的动静自然也引起了巷子里的那些捕快的注意,一个大约是捕头的中年人带着刀走了过来,停在二人面前,客客气气地行了一礼。
“二位是山里的剑修?”
人间捕快自然极少有修行者,是以纵使二人只是少年,那人也显得很是客气。
南岛平静地点了点头,并没有说什么。
捕头搓了搓手,大概是犹豫了少许,说道:“昨夜二位在镇上,有没有见到什么古怪的事,或者听到什么古怪的声音?”
南岛倒也没有隐瞒的必要,很是平静地将自己昨晚看见的东西告诉了他们。
捕头有些愁眉苦脸地听着。
他们说到底,不过是镇上的司衙之人而已。
虽然同样不是很喜欢天狱这些人,但是不喜欢归不喜欢,人家突然在你的地盘上暴毙,总归会有很多的麻烦。
而且他们对于修行者,自然没有约束力,是以哪怕心里有些怀疑,也不会说出来,只是听完了之后,很是诚恳地行了一礼,说道:“多谢。”
南岛二人看了少许,也便离开了那里,毕竟天狱吏死在剑下,虽然是自己的剑,但是对于世人而言,自然便不是这般意味。
更何况,二人初来乍到,便发生了这样的事,自然很是可疑。
不过怀疑归怀疑,也没有人蠢到出声质问。
这样的事情,自然等镇上的司衙上报天狱那边,由天狱之人自行赶来处理。
二人走出去很远,陆小二才在绵绵细雨里看向南岛,有些犹豫地说道:“是师叔做的?”
南岛平静地摇了摇头。
“不是的。”
这样的问题并不奇怪,是以南岛也没有什么恼意。
因为便在看见那个天狱吏尸体的时候,他也在神海里问了一个问题。
问的是桃花。
桃花的回答同样不是的。
是与不是,桃花自然最清楚。
陆小二松了一口气。
南岛轻声说道:“但这不是一件好事。”
“为什么?”陆小二才始问出来,便领会到了南岛的意思。
是的。
如果不是南岛干的。
那就说明镇子里有十二楼之人。
毕竟人间没有谁会想要无故招惹天狱之人。
陆小二有些疑神疑鬼地看着街头。
南岛看着一旁小少年的模样,轻声笑了笑,说道:“你看不出来的,连天狱的人和十二楼的人自己都无法分辨谁是十二楼的人,你又怎么能够看得出来。”
陆小二这才收回了目光,想了想,把依旧没啃完的包子叼在嘴里,而后从身后解下溪午剑,提在了手里,这才安安稳稳地在雨中走着。
二人走了一阵,却是又听见了那阵咿咿呀呀的声音。
南岛沉默了少许,抬起头在伞沿之下,向着小镇这条街尾看去。
雨幕里,那个老剑修又出现在了小院檐下,坐在那里,大约是在听着雨声一般。
陆小二抬头看向南岛,犹豫了少许,轻声说道:“师叔在想什么?”
南岛收回了目光,低头看着脚下光溜溜的石板,雨中有屋檐与高山的影子,像是断崖一般。
“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是那个剑宗老师兄干的?”
陆小二自然也有过这种猜想,是以当南岛说出来的时候,丝毫没有讶异,只是站在伞下,同样沉思着。
“我不知道。”
南岛想了一阵,这样没来由的猜想,自然没有思绪可言,只是倘若要有怀疑对象的话,自然南岛与那个老剑修最为可疑。
毕竟那个天狱吏是个成道闻风境的修行者。
能够将这样一个天狱吏干脆地杀死,自然不可能境界很低。
至少不应该比南岛低。
二人在街头站了一阵,又抬头看着天。
细雨蒙蒙,依旧没有下雪的迹象。
春雪自然是有的。
但不是任何时候都有的。
与风吹酒旗是一个道理。
风什么时候吹酒旗,是无法预估的事情。
可惜南岛依旧有着自己的顾虑。
不然他倒是可以多等一些时间。
闲逛了许久,二人重新回到了客栈里。
小二心中也有了一些紧迫感,那种难道下山的欢喜也被冲淡了不少,回房之后,便在窗边对着静谧的小镇细雨坐了下来,按剑膝头,开始了修行。
南岛则是在楼下买了一壶酒,找小二要了一个炉子,没有待在房间里,而是坐在了客栈廊道里,对着一檐细雨,开始在那里煮起了酒来。
一壶酒喝到了下午。
雨却是渐渐地停了。
小镇里一派青山黄昏的暮色景象,檐下湿哒哒地着水,落到石板上汇聚着,在清冷里倒也多了几分绚烂。
天狱的人来得很快。
雨才始停下,在小镇的另一边便来了四个黑衣的天狱吏,带刀按剑不一,应该还有道门之人。
走入镇子的时候,便分开来去,带剑两人之一敲响了镇尾那家院子的门,而另一人则是向着这处客栈走来。
南岛镇定自若地坐在那里喝着酒,看着那个走入了客栈,又踩着楼梯,走上来的人。
“山月城天狱,巡游吏周山,见过师兄。”
那人倒也还算有礼貌。
不过这种礼貌大概也是因为察觉到了南岛身上的剑意之势并不寻常的原因。
南岛抬头看了他少许,而后点了点头。
周山抱剑行礼,而后在南岛身旁坐了下来。
“师兄是岭南剑修,还是人间剑宗师兄?”
“岭南剑修。”
周山坐下来之后,目光落在伞上,伞面上正承载着一些从屋檐上滴下来的雨水,于是目光又落向了南岛身后的两柄剑。
一柄剑潦草地写着桃花,一柄则是颇具气势地写着鹦鹉洲。
周山自认也是观雨境剑修,虽然不是出自名门大宗,但在人间也算得上中层修行者,只是当他看着那两柄剑的时候,却总有些不适之感。
心中倒也暗叹幸亏自己见他年少便有如此修为,叫了一声师兄。
既然已经叫了师兄了,那么避剑之锋芒,自然也是合情合理。
周山顺理成章地移开了目光,看向了南岛手中的酒壶。
“师兄是何时来镇上的。”
这样的一句话中,自然便开始带上了许多天狱独有的质问的意味。
南岛平静地喝了一口酒。
“昨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