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和张小鱼一样,大概已经变得能够吃辣了。
而有人本就能够吃辣。
黄粱的悬薜院同样是三年结业。
但是结业之后,并不会像南衣城的悬薜院一样,开始往那些修行之地推荐名额。
原因很简单。
悬薜院本就是当今黄粱,最大的修行之地。
最多是由下院向上院推荐而已。
当然这些东西都与刘春风无关。
他本就是假都人。
作为一个三十岁的大道之修,刘春风无疑是假都颇有名气的。
但是倘若他三十岁只是成道或是小道,大概也会有着不小的名气。
因为刘春风少年时候,便以极其俊逸的容貌闻名。
一度有着假都玉山的美名。
直到后来入了青牛院,开始修行,极少行走于人间街头,世人才渐渐忘记了这样一个少年的存在。
再后来,便是二十七岁的时候。
这个在青牛院里结业,又历任青牛院先生的年轻人,在某个清晨时分,入了大道,接过了假都悬薜院的副院长一职,世人才终于重新记起了这个很长一段时间里都被人叫做刘玉山的少年。
时隔多年,世人见到那个院里的大道之修时,只有四个字。
风采依旧。
风采依旧,春风依旧,玉山依旧。
只不过现而今的刘春风,已经不是那个在世人惊叹的目光里昂首走过去的少年了。
而是谦逊且温润的年轻院长。
当少年骄傲地走过去的时候,世人惊叹且嬉笑地观赏着。
当少年温润下来,世人便规规矩矩地行着礼,有礼有节地称着院长。
大年三十的三十岁的刘春风,便安安静静地坐在青牛院中自己修行之地的小院檐下的小炉桌旁。
春风院。
便是这个院子的名字。
院子里有些梅花,也有一些被雪压着的有些弯了细竹丛。
一条小道穿过院子而去,直到那一扇打开的院门。
门是方才离开的周在水打开的,没有关门是因为他只是暂时离开一会。
至于要多久,那就需要看文华院那边的食堂什么时候能够把那两碗面下好。
大年三十的刘春风突然想吃面了。
是那种黄粱流传了数千年的,泼满了辣油,边缘还要加些干辣椒的面。
虽然道修很少有喜欢吃辣的人,因为吃了辣,容易亢奋,容易冲动。这是与清修相悖的。
五千言十二章中便说过——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
只是楚地的人,哪有不喜欢吃辣的呢?
刘春风这样想着。
所以他不仅要周在水帮自己多加辣,还要了葱蒜。
就像柔软静谧的春风里其实会吹动许多少年躁动的心一般。
这座假都有名的温润平和的玉山,比任何人都更能接受那种口喉之中那种剧烈的痛楚。
剑学派大先生周在水很快便穿过小院风雪,将两碗热气腾腾的面端了过来。
面碗端上桌,一股葱花伴着辣油的味道便扑面而来。
周在水从袖子里摸出了两双筷子——剑意之修的袖子虽然不会很拖沓很潇洒,但是也不会束紧袖口。
当剑意之修需要束袖口而战的时候,大概也是存亡之战了。
譬如当初巫山之上,身化剑光的姜叶。
所以袖子里藏两双筷子,倒是简简单单的事情。
刘春风接过了筷子,轻声笑了笑,看着周在水说道:“看来今日文华院的先生们胃口并不好。”
因为周在水回来的很快。
周在水倒是很淡然地说道:“毕竟他们只是世人,有时候面对院里这种情况,自然难免有些心思慌乱。”
刘春风坐在檐下对桌,轻声说道:“是的。只是心思慌乱,并不代表着立场动摇,面对着一个自古老里走出来的神女,心慌是人之常情。”
周在水一面挑着碗里的面,一面说道:“所以真要说起来,他们倒是比我们更具有一些虽千万人吾往矣的魄力。”
刘春风只是笑了笑,同样开始低头吃着面。
虽千万人吾往矣的魄力自然是令人动容的。
只是在这样的一个故事里,显然这样的勇气除了能够站在风雪里表达一下自己的决心,往往并没有什么用。
刘春风已是院里境界极高之人。
只是在那座高楼看着人间晚冬的女子眼中,大概大道之境与世人,其实并没有什么区别。
更不用说那些文华院的先生们。
二人没有再说这些东西,只是低着头,安安静静地吃着面。
大雪小院,白梅青竹,一碗汤色亮红的臊子面无疑是一种色调之上的升华。
周在水是剑修,所以总归是要吃得干脆利落一些,捧着碗喝了汤的时候,刘春风碗里的面条还有一小半。
“你应该许久没有吃过这种面了吧,怎么今日突然想起要吃这个了?”
周在水在桌面上按下了筷子,颇有兴趣地看着对坐的刘春风问道。
春风白衣,边缘又带了一些挑染的青绿之色。
只不过今日又多了一些污渍——应该便是方才吃面的时候,不小心溅上去的。
污渍大概是不行的。
周在水这样想着。
刘春风依旧在吃着面,过了许久,才心满意足地放下了筷子,低头看了一眼汤碗,并没有回答周在水的这个问题,而是说起了另一些大约是突然想起的感慨。
“我倒是突然知道了为什么北方道修,很少吃这般油辣的东西了。”
周在水问道:“五味令人口爽?”
刘春风笑了笑,指了指自己的烈焰红唇。
“假如以清修闻名的道人,去一趟人间,吃得满嘴流油,总归不好看,剑修就不一样了,剑修要潇洒,于是抬起袖子随手一抹,提剑就走。正正经经的道人自然不好这样做,又总不能带着手帕,斯斯文文地擦着嘴也不对味。”
周在水听着刘春风的解释,也是笑了起来,说道:“所以当初你要是听我劝,来我剑学派,不就没有这么多麻烦了,名字取得春风得意,却做了一个道人,我依旧觉得很惋惜。”
刘春风入学悬薜院的时候,周在水已经是院里的先生了。
只可惜刘春风当时并没有听周在水的劝,而是学了道。
“所以时至今日,我也觉得有些遗憾。”
刘春风坐在檐下,看着院子里被风雪压弯了腰的那些细竹丛。
“这与今日想吃辣一些的面是一个道理。”
周在水静静地看着面前这个年轻的一院之长。
卿相不在,副院长便是院长。
“如果当初学的是剑,就有理由下手没轻没重,也不会去顾虑那么多。”
刘春风轻声说着。
周在水倒是明白了刘春风的意思。
依旧是明年太一春祭之事。
刘春风大概确实是想直接将一些砸了。
只不过修得是道,便难免要顾及许多东西。
大概也很难有那种我且为君槌碎黄鹤楼的豪气。
周在水叹息了一声,说道:“其实都一样。”
刘春风轻声笑着,说道:“自然不一样,你觉得不一样,因为你只是小道第七境,才始入了上境修行者的门槛。假如你也是大道之修,你自然不会是现在这般模样。”
“所以你觉得自己有时候有些犹豫?”
“不是有时候,是一直都有些。”刘春风轻声说道,“从神女踏入假都,而我没有第一时间走出来的时候。”
刘春风回头看着那碗红油已经开始凝固的面汤。
“所以吃些辣,可以让我亢奋一些。”
刘春风看着面汤里自己那模糊不清的面容,微微笑着说道:“春风固然未必有怜花之意,但其实人可以自己做少年的。”
周在水大概也是想起了当初那个在众人的惊叹声里走过假都春风街头的少年。
“少年的你会怎么样?”
“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一个在世人惊叹的目光里走过来的少年,自然是带着骄傲的。
万物之美,都是值得骄傲的。
所以刘春风曾经既以自己天赋卓绝而骄傲,也以自己容貌俊逸而骄傲。
周在水大概明白了什么。
刘春风站了起来,站在檐下,静静地看着院外风雪。
“京兆尹那边的动静怎么样?”
满院风雪的意味瞬间自闲适变为了凝重。
周在水同样站了起来,轻声说道:“京兆尹府上已经让人送来了一些信件,应当便是太一春祭的一些布置与细节,我去取来。”
刘春风淡淡地说道:“不用了。”
周在水愣了一愣,说道:“为什么不用了?”
刘春风平静地说道:“其实哪怕他不写那些东西,我也知道太一春祭会在哪里。”
周在水却是反应了过来。
是的。
道门之人身负道韵,而道韵,历来便是与巫鬼冥河之力极难相容的存在。
太一春祭,所祭的是东皇太一,古楚至高神鬼,那样一处祭祀之地所在之处,自然冥河之力无比浓郁。
身为人间四叠道修的刘春风,自然不可能感受不到。
“所以.....”
“所以只是为了让世人知晓一些动静。悬薜院不能做孤流,我们必须背靠世人。”刘春风淡淡地说道,“京兆尹大人在假都多年,虽然今年因为某个人的事,落了一些不好的名声,只是他是什么样的人,世人自然清楚,九司是陛下的,而京兆尹才是假都的,一个活跃在世人眼中的老大人,自然比九司的作用要大得多——当世人看向京兆尹,便会看向悬薜院。”
这也许便是那一车腊肉最大的意义。
逼迫京兆尹在世人的目光里,做出某个长久以来摇摆不定的抉择。
人心向背,未必胜于神鬼时代的余威。
只是终究可以为悬薜院带来许多的好处。
一如千年来悬薜院所做的那样——以文化之天下,与神鬼争夺古楚大地的信仰。
刘春风说得很是平静。
“明年开春之后,提前进行院里春招,同时将本应延后至明年二月的大风春考在春招之后举行。”
“然后呢?”周在水看着身旁的那个年轻人问道。
“让京兆尹给另一份九司之人名单,他知道我们要的是什么。”刘春风平静地说道,“九司安稳的待在坊里很多年了,是该换一些人了。”
周在水怔怔地站在那里。
是的,京兆尹之事,自然远不止世人,同时也在看着假都九司的动静。
在京都成为槐安陪都之后,三公便不复存在,陪帝之下,便是九司。
大风春考会择优入仕,但是往年时候,往往不会有人在九司之中进行这般声势浩大的换人之举,毕竟只是陪都,许多东西是名存实亡的。
然而现在不一样了。
黄粱正在与槐安割离,九司之位,无疑是极为重要的。
往年悬薜院从来不过问那些学子入仕之事,只是今年大概不一样了。
“楼上的人看着的。”
周在水轻声说道。
刘春风平静地说道:“神女大人是自信且自负的,她的目光,其实一直都在槐安。而陪帝陛下......”
刘春风看向那处高楼,缓缓说道:“陪帝陛下会说好。”
周在水无比叹惋地站在檐下许久,而后收拾着碗筷。
“我知道了,我会去通知文华院那边的。”
刘春风没有再说什么,一些故事自然是简单的。
周在水拿着碗筷走到了门口的时候,却又想起了什么,回头看着刘春风说道:“你肩头有一些污渍。”
刘春风转头看着自己的肩头,青白二色的衣裳之上,一滴油污自然很是显眼。
不过刘春风并没有在意。
污渍也许确实是不行的。
但那只是因为污渍老了。
污渍才始落在肩头的时候,自然是鲜亮的,动人的。
......
曾经在黄粱极南戍海数十年的老头子在细雪里坐在山道石阶边的树下,一面提着那个夜壶一样的酒壶,一面拿着一些带着焦色的锅巴,在那里津津有味地啃着。
细雪小镇,远来琴瑟之风,自然很是安逸。
大爷戍海一辈子,自然得享受享受。
那些石阶下逼仄的巷子里传来了一些脚步声。
老头并没有在意,只是做好了随时用自己那结业于悬薜院却吹了数年海风很是口咸口臭的嘴巴骂人的准备——毕竟巷子里的那些人天天担心自己喝多了死在附近,给他们带来麻烦,时不时就要上来骚扰一下他。
只不过走上来的人倒是让老头愣了一下。
看着那个白衣剑修眼睛上蒙着的那一圈白衣。
“你什么时候瞎的?”
虽然这句话很像骂人的话,但是老头却说得很是诚恳。
毕竟和这个槐安人那日还算聊得开心。
除了这小子固执地把自己的酒壶当成夜壶。
张小鱼在山道上坐了下来,倒是很平静地说道:“前不久。”
老头很是惋惜地看着这个虽然谈不上有多俊朗但是终究眉眼干净的年轻人。
“怎么弄的?”
老头惋惜地问道。
张小鱼歪了歪头,说道:“我看了一些人间。”
“?”
“然后发现人间真的很好看,有青山绿水,有高山风雪,有山谷琴瑟,有小镇炊烟。”
张小鱼笑了笑,继续说道,“我发现那画面太美,所以我不敢看了。”
老头子愣了很久,收起了那些惋惜的情绪,啃着手里的锅巴,喝了一口酒,说道:“你们槐安人还真是他娘的奇奇怪怪。”
张小鱼轻声笑着,说道:“我在槐安的时候,总是听到人们说——他们黄粱人总是神神鬼鬼的。”
老头子皱了皱眉头,看着手里的酒壶想了想,说道:“黄粱却是有人神神鬼鬼,但不是所有人都神神鬼鬼,你看我,我应该也算是一个唯物主义的信徒吧。”
张小鱼笑着说道:“是的,所以槐安人有些是奇奇怪怪的,但不是所有人都奇奇怪怪,你看我.....不好意思,我就是奇奇怪怪的那些人。”
老头子很是开心地笑着,丢了两块锅巴,丢到张小鱼怀里。
张小鱼摸了摸怀里的东西,倒是愣了一愣。
“您老人家牙口好啊,这么大年纪了,还喜欢啃锅巴?”
老头呸了一声。
“谁他妈爱吃锅巴,我是喝蒙了,把饭烧了,只能啃锅巴了。”
“哈哈哈哈。”
开心地笑着的人又变成了张小鱼。
张小鱼也啃起了锅巴,大概太硬太干了,又伸手找老头要着酒。
老头把酒壶递了过去,而后神色古怪地看着那个蒙了眼睛的白衣剑修,很是干脆地喝着酒。
“怎么今日不怕它是夜壶了?”
张小鱼坦然地说道:“因为我看不见了,所以嗅觉会更突出一些,嗅到了它是酒就行了,不过我还是得说一句,苦芺泡酒,比尿还难喝。”
“去你娘的。”
老头笑着把自己的酒壶夺了回来,很是宝贝地喝着。
张小鱼坐在山道细雪里啃完了锅巴,而后站了起来,背着那个空空的剑鞘,向着山道之上迎雪而去。
老头在后面看着张小鱼的背影,很是好奇地问道:“快过年了,你去哪里?”
张小鱼停了停,静静地站在山道上很久,而后轻声说道:“我去接我的剑。”
“你的剑,去哪里接?”老头一直以为张小鱼的剑鞘只是一个摆设,倒没有想过里面确实会有剑。
毕竟槐安人奇奇怪怪是固有印象。
“我不知道,但我把它留在了明年,说不定走着走着,就遇见了。”
白衣剑修如是说道。
虽然已经看不见人间,但是依旧安安稳稳地在山道上走着。
白衣迎风胜雪,只是有许多黑色的污渍,像是一条被许多人凌乱地踩过的山道。
就像张小鱼脚下的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