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粱,南拓。
雪色已经消失在了遥远的身后。
虽然方知秋那一句人间方知秋,是有感叹黄粱对于世事的了解远逊色于槐安之意,但是放在南拓这个地方,却是无比中肯的,正确的,一针见血的。
事实上今年北方风雪虽然很大,但是在进入了南楚之后,那种寒意便慢慢地消失了。
姜洛境内的人们或许见到了一点风雪的尾巴,有孩童们欣喜地扫着台阶上轻薄的雪,勉强地捏成了一个雪团,而后很是宝贝的带回了家里。
高辛境内无雪,南拓也是。
只是一带寒秋向南而去。
于是雪色便消失在了遥远的身后。
有孩童站在林子的边缘,向着那片宽广山林之后的暮色眺望而去。
那里便是秋水。
冥河的尾巴。
人间暮色不落之地。
孩童其实很想过去看看,但是他父母不允许。
因为那边有很多妖,虽然没有在秋水,但是是在秋水之上的那一片幽黄山脉之上,在那片妖族祖地之中,就像很多年前的天下妖族一样,活在那片古老而贫瘠的黑色土地之上。
孩童其实很不能理解。
就像某次被父母再三警告之后,他反问出的那个问题。
“你不要去那里,那是都是妖族。”
“但是娘,不是说镇子里妖族和人们早就共存了吗?”
“不一样的,那是他们的祖地。”
孩童沉默了很久,问了一个很致命的问题。
“但是我们也是妖啊!”
孩童的有着两只尖耳朵的娘抬手摸着他的脑壳,说道:“但你不一定是的。”
妖是化物生灵,而不是繁衍生灵。
大道不会诞生一个会长久地存活世间的种族。
万物有生就要有死,才是恒常之理。
孩童以为这个问题对于他娘是致命的,没想到致命的是自己。
所以孩童再没有问过这些问题,只是有时候站在林子边缘看看那片山林背后浮涌的暮色,想象着那是一条怎样的大河。
就像今日一样。
他身为妖族的娘,和人族的爹一大早就带着钱,去镇子的另一边了,因为快过年了,家里没有养猪,所以打算去别的镇子里,杀一头猪回来。
一家三口当然吃不完一头猪,所以剩下的会拿来熏成腊肉,可以一直慢慢吃到明年下半年。
孩童安静地站在林子里,想着腊猪肉,也想着林子另一边的河。
秋水应该是腊猪肉那种皮下肥肉一般的颜色,炒出来的时候黄澄澄的,还有着晶莹的亮色——是被炒出来的油的色彩。
孩童想了很久,又觉得有些不对,但是哪里不对呢,他也不知道。
于是回头看了眼身后一条溪水过去之后的镇子,现在是清晨时候,镇子里的秋雾还没有散去,正在空气里缓缓地流淌着,攀附在墙角,又拐过去,落在了街角。
但是林子的那一边却是一派黄昏的景色。
孩童站在这里,就像站在了昨日的黄昏和今日清晨之间的夜色之中一样。
但是没有夜色,只是林子,有寒蝉叫着,有虫子在枯叶上乱蹦着,要是秋天还有聒噪的青蛙,肯定镇上的人都要被烦死。
孩童下意识的想着秋天,南拓的人们好像一直没有冬天的概念。
事实上这是十二月二十六日,再过几天就是春节,然后是新的一年了。
立春了吗?
孩童这样想着,但是他并不确定。
好像已经立了,又好像没有,于是孩童也没有再去管这些东西,而是胡思乱想着向着林子走去。
镇上还只是清晨。
杀猪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所以他爹娘大概还有很久才会扛着一头猪回来。
正是因为这样,孩童才有了胆子,打算偷偷摸摸的,翻过这片山林去看一眼。
因为担心遇见那些妖族,于是从林间生满了杂草的灌木丛里,折了一根带刺的枝条,想象着这什么天地罕见的神兵利器,一路乱挥着,向着秋水那边走去。
山林暮色悬浮着,看起来好像很近的样子,但是孩童走进去之后,才发现其实很是遥远。
要穿过一片林子,要翻过一些听说被冥河之水泡过的山。
然后再穿过一片满是火红的枫叶的林子——爹娘没有告诉他山后的林子里是什么树,这是镇上的人说的。
孩童一直走到了晌午,才翻过了那座山,停在了一处山坡上,远远地看着那边的愈发浓郁的暮色,就像天上的太阳被淹死在了水里,而后他的难过的橙色的血液便在那些河里向着四处扩散开了一样,站在山林的另一边看到的边缘的色彩,自然是稀释过的浅淡的颜色。
于是越往那条河边走,越能看到那种日头被淹死的模样。
孩童一面胡乱地想着,一面又觉得自己已经走了很久了,不知道他爹娘是不是已经到家了,有些担心。
但是转念一想,都已经走到这里了,反正回去也是要挨一顿打,不如继续走到尽头看看再说。
于是孩童沿着很多年没人走过的小道,下了山坡,继续往前走去。
直到穿过了一些很是寻常的秋日林子之后,孩童才终于很是惊叹地睁大了眼睛。
是的,镇上的人们说的是对的。
这里是一片枫叶林。
火红的叶子挂在枝头,照在暮色的霞光之下,万般灿烂。
林子有着干净整洁的小道,也许是很多年前便用石头铺好的,落满了红色的叶子,像是太阳被淹死的时候狼狈的吐在河岸的血。
风吹来的时候,那些血又飞了起来,哗啦啦地穿过林子,落向不知名的远方。
孩童把那根带刺的枝条留在了林子的入口,而后一路踩着落叶向着那些枫叶林子的边缘而去。
其实他已经可以看见一些秋水的模样了。
那些浮游在大河之上的霞光,在风里,在红叶枝条的间隙里,正在缓缓地落向人间。
抬起头的时候,还可以看见那座并不遥远的,无比高大沉寂的黑色山脉——那里也是洒满了暮色的模样。
听说在很久之前的时候,人们很是坚定地相信着,人间的黄昏是从那条冥河的尾巴里流出来的,流到了那片林子背后,再被那些和煦的晚风,吹向整个人间。
因为黄昏是最接近秋天的色彩。
所以他们把那里叫做秋水。
秋水。
孩童想着这个名字,而后终于穿过了整片林子,站在了那条大河边。
当那些无比绚烂且柔和的色调落入眼眸之中的时候,孩童终于真诚的相信,暮色是在这里吹向整个人间的了。
满河秋水盛满了霞光,安安静静地向着更为南方的无尽深洋而去,水波荡漾的时候,都会让人觉得这是某个阴沉的镇子里缺失的暮色,提早在秋水之中破碎了。
太阳死在了这里。
孩童抬头看着天空,那片高不可见峰顶的黑土山脉顶端,没有一轮落日。
只是永恒的华美的烟云飘飞着。
所以太阳是死在了这里。
孩童正这样想着的时候,却是蓦然发现一带柔软的水色岸边,安静地站着一个将暮色穿在了身上,拖曳着一瀑白发的女子,白发里簪着一枝桃花,也藏着一柄剑的末端。
是妖吗?
孩童突然有些后悔将那条神兵利器的枝条留在了林子的入口,所以只是紧张地站在岸边,小心翼翼地向后退去。
但是那个女子还是看了过来。
孩童停住了脚步,怔怔地看着那个女子。
他看见了秋水。
在那个女子的眼眸之中——当那些霞光也落入了那对清澈的眼眸的时候。
是的,就是秋水。
“你是谁?”
孩童怔了许久,才轻声问道。
秋水只是安静地看了一眼那个不知为何出现在秋水畔的孩童,而后重新转回头去,看着面前的这条暮色之河。
“秋水。”
是人间崖主,也是秋水之妖的秋水。
也许是离高崖太远了,离一千年前的秋水太远了,孩童却是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只是站在那里胡乱猜想着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间大妖。
这条河也叫秋水,那个女子也叫秋水。
那她一定是这条河变成的大妖吧。
“你是从山上下来的?”孩童想起了自己爹娘的嘱咐,又有些不安地问道。
那个女子摇了摇头。
“那你是要到山上去?”
白发女子依旧摇着头,但是也许为了让孩童不再问下去,她重新转回头来,看着他说道:“我到河那边去,你要去看看吗?”
孩童紧张地站在那个女子的目光里,握着自己的指头搓了好几遍,搓出来一些黑泥的时候,才点了点头。
秋水向着那个孩童伸出了一只手,孩童犹豫了很久,才缓缓走了过去,牵住了那只无比冰冷的手。
这让孩童惊讶了许久,睁大了眼睛看着身旁的那个看起来很是年轻,只是有着一头白发的女子。
她的手里似乎也感受不到什么脉搏,只有偶尔的一刹那,才能有一些血液涌动的细微动静。
秋水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安静牵着孩童的手,向着那些流淌着暮色的河水之中走去。
孩童并不惊讶,有时候镇子里也会有些人往来,那些人经过的时候,有时候会走溪边的桥,有时候会直接踏水过去。
好像孩童再长大一些,身体里的妖力再浓郁一些,他似乎也可以这样。
但是他不知道自己要长到多大才可以。
孩童的妖力连一阵风都没法吹起。
二人穿过大河而去。
孩童松开了那个女子的手,正想说些什么,便看见了正对大河的那一片枫林里,有人穿过了林子走了出来。
停在了二人身前不远处,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妖主想见崖主一面。”
秋水只是静静地看了他一眼,而后重新握住了孩童的手,并没有理会他,沿着长河缓缓走去。
那人犹豫地站在原地,看着二人的背影,而后又跟了上去。
二人一路走了没多远,才终于在一处秋水绕过秋山之处停了下来。
那里有一条小道向着林中而去,便在道旁不远处,有着一处破旧的草庐——看起来也许有很多年的历史了。
孩童有些茫然地跟着秋水停在了那里,只见身旁女子静静地看着那处草庐,而后平静地说道:“要见我,就先让妖族下山。”
这句话自然是对那个一直跟在二人身后的那个妖族所说的。
那人沉默了许久,而后转身离开了这里。
孩童回头茫然地看着那人离去,不知道这样一句话是什么意思。
妖族不是一直都在山下吗?
不是说山上的那些,只是在守着妖族的祖地吗?
秋水并没有向身旁的孩童解释这些东西,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霞光浮流的秋水,又向着那处草庐而去。
“这是哪里?”
孩童有些不解的问道。
“这是故土。”
秋水轻声说道。
“很多年前,我便住在这里。”
秋水怅然地看着那处草庐。
那时秋水边不止有秋水。
还有勾芺,还有神河,还有那些被逼远离人间,一路向南奔逃而来的妖族。
而那个瘸腿的麋鹿,便住在山上的某棵树下,终日眼含热泪地看着人间北方。
孩童看着秋水身后的那瀑白发,似乎明白了什么。
“你是不是很老了,快要死了,所以才会回到这里来看看故乡?”
秋水低头看着身旁的孩童,不无叹惋地说道:“是的。”
就像当年妖族要回人间,才肯死去一般,秋水也要回到秋水,才肯将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虚度。
孩童沉默了很久,紧紧地握着秋水冰冷的手。
“山上是吗?”
山上是故土吗?
山上自然也是的。
“是的。”
“你会上山看看吗?”
“不会。”
“为什么?”
秋水抬头看着那座满是黑土与伞树的高山,缓缓说道;“因为山上的人们心里,依旧有着一些未曾解开的仇恨。”
孩童终于问出了先前的不解。
“山上不是妖族祖地吗?”
“妖族祖地怎么会在那样贫瘠的山上呢?”秋水轻声说道。“是繁华的热闹的人间孕育了妖族。”
“所以山上是什么?”
秋水沉默了很久,缓缓说道:“山上是许多仓皇的依旧不愿解脱的固守之人的土地。”
千年前,万妖越过秋水而去,但那不是所有的妖族。
有一些留了下来。
怀抱着惶恐张望着人间,不知此后命运何去何从。
秋水并没有在意过那个所谓的这一代的妖主是谁。
神河也没有在意过。
宁愿留在山里,那便永远留在山里。
没人强求过什么。
孩童没有再问什么,只是安静地随着秋水向着那处破旧了千年的草庐而去。
二人站在草庐前,孩童转头看向一旁的秋水,轻声问道:“你要重新把它盖起来吗?”
秋水点了点头。
孩童想了想,说道:“那我来帮你吧。”
盖草庐这样的事,对于孩童而言,总归是有着莫大的诱惑的。
秋水摇了摇头。
孩童以为秋水不相信自己,很是认真地说道:“我以前和我朋友他们,经常在镇子外面盖草庐玩的。”
“不是这个。”
秋水回头看向二人来的方向,缓缓说道:“你爹娘从镇外回来了。”
孩童蓦然一惊,才发现自己却是忘了这件事情,只是看着那一条大河与遥远的山林,又有些愁苦。
这么远,自己怎么可能突然赶得回去。
只是才始愁苦着,自己先前所捡的那一根像剑一样的树枝却是蓦然穿过了霞光,落在了秋水手中。
“原来你是剑修大妖?”
孩童却是又忘记了他爹娘扛着猪快到家的事了,很是惊叹地看着身旁女子手中的那根枝条,只是又觉得自己好像多此一问了。
白发女子手中一直便执着一柄剑。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好像总是容易想不起来这件事情。
也许是因为那柄剑有时候藏在了白发之下的原因吧。
秋水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把那跟枝条递给了孩童。
“拿着它,它会带你回去。”
孩童又想起了自己的爹娘。
“赶在他们回来之前?”
“是的。”
孩童突然觉得这个桥段很像是一些说给小孩子听的故事里,冒险的人发现了一个秘境,于是有着神奇能力的人,给了他一个信物,可以让他不被世人发现的来往在那个秘境之中。
孩童这样想着,便觉得很是兴奋,握着树枝点点头。
“那我是不是还可以握着它,让他带我回来?”
秋水点了点头,说道:“是的。”
孩童觉得有一个隐秘而伟大的任务正在落向自己的肩头,很是诚恳地看着秋水,等待着她后面的话语。
“过几日,你再来一趟秋水,我会让你帮我一个忙。”
果然是这样的!
孩童心中很是激动,但是表面不露声色,很是郑重地点点头,没有去问要帮什么忙。
几日之后的事情,自然是需要保密的。
秋水没有再说什么了。
孩童双手握住了那根树枝,想象着它真的成为了一柄剑。
于是那根树枝之上真的便流转着满是暮色的剑光。
而后倏忽之间,便带着孩童穿过了秋水,穿过了山林,回到了尚且还是晌午的林边。
镇子里的雾气已经散了,孩童握着树枝回过头的时候,便看见自己的爹娘真的便扛着一头宰了的猪,穿过镇子,向着自家的小院子走去。
“回来吃饭了!今天吃猪肉炖粉条。”
他娘看见了站在林边的孩童,很是开心的吆喝着。
孩童把树枝藏在了林子里的一棵树下,用落叶盖好,而后向着那条溪流的另一边跑去。
“好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