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虽然陆小二这般苦心孤诣地谋划了这样一场火锅,当他大喊着回到了小白剑宗的时候,还是被陆小小给揍了一顿,只不过没有上次揍陆小三那样揍得那么凄惨,只是提着耳朵打了几下屁股而已。
究其原因,其实也很简单。
陆小小原本都将他们吃火锅之事忘了,陆小二突然这么一提,又让她想起来了,于是干脆先打一顿再说。
然后才被陆小二拉着上去看乐朝天把小火锅摔烂的证据。
细雪已经变成了簌簌的絮雪。
二人走上去的时候,青椒抱着剑坐在木廊上看着那边,而后小楼那边,乐朝天便抱着小火锅坐在已经被覆了一层薄薄的雪色的楼坪前,在那里醉眼迷离却也笑眯眯地敲着怀里的火锅,南岛便撑着伞提着酒壶坐在一旁,二人四周倾洒着许多的火锅底汤,闻着倒是香气浓郁颇为诱人。
陆小二立马就捂着屁股跳了出来,指着火锅上的那些凹陷和破洞,说道:“师父你看,乐师叔就是这么把它摔烂的。”
果然陆小小闻言便向着从楼上跌落下来,坐在雪中的乐朝天走去,一把夺过了乐朝天怀里的小火锅。
陆小二心中暗喜,现在轮到你挨打了,师叔。
然而出乎小少年预料的是,乐朝天并没有挨打。
在陆小小夺过了乐朝天怀里的小火锅后,这个喝得醉醺醺的年轻人回头看着陆小小,茫然地说道:“师姐?”
陆小小又把他另一只手里的筷子夺了过来,把这两个东西放在了一旁,一面去扶着他,一面叹息着说道:“你呀你呀,都这么大个人了,怎么还跟个小孩子一样。”
乐朝天被陆小小搀扶了起来,倒是愣了一下,而后笑嘻嘻地说道:“师兄师姐都在,那我自然是小孩子。”
南岛在一旁喝着酒,一品这句话的味道,便瞪大了眼睛,心想不对,太不对了。
果然只见陆小小看了过来,瞪了南岛一眼,说道:“你也不知道照料着你师弟一些。”
南岛连忙点着头,把手里的酒壶挂在了腰间,走过去伸了一只手一同搀扶着乐朝天,说道:“好的好的。”
然而头上还是挨了陆小小一下。
几人把乐朝天扶上了楼,放在火炉前躺下。
陆小小又给陆小二来了两下,才走下了楼,还不忘叮嘱陆小二雪大了,记得早点回去。
陆小二沮丧地说了一声哦。
直到陆小小的身影走远了,陆小二才狐疑地看着在炉前抱着枕头睡得正欢的乐朝天。
“师叔,师叔,弄曲子的?”
叫了好几声,都没有反应。
陆小二在一旁蹲了下来,看向门边倚门喝酒看雪的南岛,说道:“乐师叔真的醉了吗?”
南岛回头看了一眼,想了想,说道:“我不知道。”
陆小二伸手捅着乐朝天的腰,捅了许久,他也只是在炉前睡着。
小少年看了许久,而后叹息了一声,站了起来,走过去捡起自己的溪午剑,在门边站了许久,颇有些唉声叹气地说道:“乐师叔怎么就没挨一顿打呢?”
南岛笑了笑说道:“大概他是师弟吧。”
一个不问世事,天真纯粹的师弟,当然是惹人怜爱的。
陆小二想了想,说道:“早知道我就叫陆小六了。”
陆小六自然便是最小的了。
大概也不会挨打了。
总之今晚二人辛辛苦苦谋划了一番,乐朝天没有挨打,反倒是两人挨了一顿打。
颇为沮丧。
甚是遗憾。
陆小二背着剑下了楼,又恢复了原本的模样,像个师兄一样端端正正地在雪中离开了。
没过多久,大概乐朝天的酒劲真的上来了,却是突然翻身坐了起来。
“师兄。”
乐朝天楚楚可怜地看着南岛。
南岛回头看着乐朝天那般模样,便猜到他大概是想吐了。
毕竟从楼上摔下去,也免不了肚中翻江倒海,能够坚持到现在,大概也是因为乐朝天是修行者的缘故。
南岛放下了酒壶,走过来搀扶着乐朝天,一起走到了楼外风廊上,扶着他趴在了护栏上。
果然没过多久,乐朝天便一泻千里。
吐得楼下一片狼藉。
大概吐了一阵之后,又吹了一阵雪风,酒也醒了一些,乐朝天倒是没有继续回去睡觉,而是趴在护栏上,歪着头笑眯眯地看着南岛。
“这场火锅,是师兄想的吧。”
南岛头一甩,义正言辞地否认了。
“我不是,我没有,你不要乱说。”
乐朝天转回了头去,趴在护栏上笑眯眯地看着那些渐渐有些泛白的夜色山岭。
“其实倘若是陆小三的话,我可能还真的信了,但是他是陆小二,这般行径,自然可疑。”
南岛挑了挑眉,说道:“所以你便将计就计?”
“没有。”乐朝天倒是诚恳,“中间火锅吃上头了,真给忘了,但是师兄突然提出要喝酒的时候,我又醒过神来。”
“然后喝了两杯酒,又给忘了。”
“哈哈哈。”乐朝天笑得很是开心,说道:“知我者,师兄也。”
南岛也在那里轻声笑着。
过了好一阵,南岛才转头看着乐朝天说道:“又何惜乎少年后面是什么?”
“什么?”乐朝天有些茫然地转过头来,看着南岛问道。
“就是你喝醉了之后,坐在护栏上敲着小火锅说的那一段。”南岛想了想,说道,“腊九之岁什么什么的。”
乐朝天大概也想了起来,说道:“忘了。”
“忘了?”
“对啊。”乐朝天理所当然地说道:“酒酣之时,自然兴致高涨,有感而来,顺肺腑而吐之,酒醒了,谁还记得当时后面是啥,强行续之,倒是容易狗尾续貂,不如便这样。”
南岛轻声说道:“说的也是。”
二人在廊道上闲聊了一阵,乐朝天便打着哈欠,摇摇晃晃地走回了楼中,在炉前抱着枕头,笑眯眯地回头看着南岛,说道:“师兄,明日见。”
南岛笑了笑,走过去帮他把打开的门拉上去了一些,只留了一个小口子透气。
没多久,乐朝天的呼吸声便平稳了下来。
乐观人间,朝天而去的师弟,从来没有打过鼾,只是安安静静地睡着。
楼外观望了许久的东海红衣女子也回到了小木屋里,夜雪之中,一抹温暖的橘光小小地透窗而出。
南岛将壶里的酒喝了个干净,然后挂在了头顶的钱袋子上,抱剑而坐,开始蕴养剑意。
向风雪借来的白衣,自然不是自己的白衣。
......
乐朝天明日并没有能够见到南岛。
一大早的时候,南岛便背着剑,撑着伞,与青椒在雪里走着,向着听风剑派而去。
昨日借风雪白衣,战胜了青椒之后,南岛确实可以理直气壮地去给磨剑崖寄那封信。
只是走在路上的时候,近日的岭南,却是有种古怪的意味。
路过一些剑宗的时候,见到的那些剑修们往往神色凝重,在雪中负剑而行。
那些天穹之上,依旧有着剑意流转,一如陆小小他们所说,这场封山,也许要进行到明年之后了。
一直到走到听风溪的时候,这一处依旧是有着许多剑修们在围着,只不过气氛看起来并不是那般融洽。
剑修们分立于听风溪两畔,看起来一如往常一般,但是如果仔细看来,便会发现两岸剑修,却是颇有些迥异之处。
一方剑意之中有着许多妖力,而另一方却只是有着剑意而已。
今日溪桥之上,却是不止有着听风吟,还有着另外两男一女。
南岛自然是都不认识,于是看了眼身旁的青椒。
“那个年轻一些的是惊鸿剑派顾山鸿,另外两个,一个是小九峰剑宗第二峰峰主桑山月,另一个我也不认识,应当也是小九峰之中,某一峰的峰主。”
青椒倒是认识一些,不过也不是全都认识,毕竟她是东海剑修,不是岭南剑修。
“顾山鸿,桑山月。”南岛并没有听说过这些名字。
只是这一处气氛很是沉重,二人也便停在了不远处,和一些游散的剑修一般,好奇地看着。
二人听了许久,才明白了这是在做什么。
瘸鹿剑宗之事,自然不止在岭南之外的人间发酵,便是在向来团结的岭南之中,也发生了许多争执。
尽管听风吟他们已经提前将青天道的风声散了出去,然而岭南还是不可避免的乱了起来。
各个剑宗的妖修们纷纷站了出来,大有抱团取暖之意。
这样的情况,显然是岭南不想看见的。
妖修一旦抱团,便容易在一些风吹草动中,发生许多不必要的冲突。
这便是这场溪畔集会想要解决的问题。
只是一直到目前为止,两方依旧没有达成共识。
二人正看着,天边又陆陆续续有些来了一些剑光,落在了溪畔。
看样子,应当便是小九峰剑宗其余的那些峰主,境界从小道三境至小道七境不等。
偌大个岭南,却是站不出一个大道剑修来。
九峰剑宗与听风惊鸿两个剑宗,大体而言,便是整个岭南的主心骨,是以当这些人尽数来到之后,溪畔的那些议论声倒是小了不少。
毕竟那些溪畔妖修之中,便有许多是来自小九峰剑宗,自家峰主来了,总归是要收敛一些。
已经不止于鬓角白发的听风吟虽然不是这些剑宗之主中年纪最大境界最高的,但是却是整个岭南威望最高的。毕竟终年坐于听风溪边,将人间南来北往的风声说与岭南听。
听风吟此时站在诸人正中,看着那些溪南的妖修,缓缓说道:“诸位此般,却是大为不妥,人间此番,尚且都在观望着岭南,观望着南方动静,倘若岭南内部先行乱了起来,人间只会更乱,那不是我们,也不是你们所想要见到的情况。”
溪南妖修之中,有人轻声说道:“风吟宗主所说,我们自然明白,但是当下之事,不是岭南乱不乱的问题。”
那人停顿了少许,看着诸峰宗主,缓缓说道:“而是信任危机。”
“我们自然也不想让妖族再像当年一样,于人间躲躲藏藏,从无定处,但是眼下之事,由不得我们不这样做,世人没有经历过当年妖族人人喊打,蜗居于幽黄山脉之事,自然很难理解我们的担忧。妖主当年曾经说过,万妖向北,横渡人间,不是要为后人做英雄,而是要为后人做凡人。”
那人轻声说道:“我们现而今,便是这样,我们不想做什么大乱之中的英雄,但是我们总要做好准备,假如——假如一切真的如同人间那些风声一般,人间剑宗开始发生变故,我们必须思考,天下妖族,是否还能像过往一样,如同凡人一般,生存在人间。”
听风吟静静地看着那人,说道:“你叫什么名字?”
“第七峰妖修,草结籽。”
风在摇它的叶子,草在结它的种子。
大概便是一只草妖。
听风吟轻声说道:“是的,草自然要结它的种子,才能够在一些猝不及防的山火之中,留下延续的希望,但是。”
听风吟看着那个名叫草结籽的妖修,缓缓说道:“你们与我们一样,依旧是田间稻子,而不是被抛弃的稗子。山火要来,我们只会同生死。但如果山火不来,我们自己的田野里先起了野火,这是谁都不愿意看见的事情。”
草结籽轻声说道:“前辈所说的东西,我们当然明白,但是前辈依旧没有说清楚,如何才能让世人知道,让我们相信,我们是稻子,而不是稗子。”
“惊鸿听风,岭南九峰,诸宗之主,都在这里。”顾山鸿缓缓说道。
草结籽叹息了一声,轻声说道:“人间不会在意诸位宗主的声音。”
“南衣城中,卿相院长,曾经出来骂过娘。”
“是的,正是因为卿相院长曾经出来发过声,我们才能够这样平和地站在这里,我们需要,让世人愿意听的声音。”草结籽站在溪畔雪中,轻声说道。
岭南的第二场雪似乎并没有第一场雪大。
但远比第一场雪更为沉重。
满溪风雪,众人顶雪而立。
下了一夜,没过鞋子的雪地里,却是突然有着咯吱咯吱的声音。
众人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一个背着两柄剑,撑着一柄黑伞的少年在雪中向着溪边走来。
那是众人都知道,但是从未打扰过的,被称为岭南之希望的存在。
许多人虽然未曾见过南岛,但是看见那柄黑伞的时候,便已经知道了他是谁,所以谁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少年走来,停在溪边,似乎有些话想要说。
南岛站在伞下,站在溪边,看着溪桥之上的听风吟众人,也看着溪南的那些妖修们。
满溪沉寂,无数目光静静地落在这个突然走出来的少年身上。
“今年三月初四,我第一次离开了生活了十五年的小镇子,去了南衣城。”南岛站在溪边,平静地说道。
“初五的时候,我入了道。当初岭南,应该也有人曾经见过那一幕。”
满溪沉寂,没有人应声。
当初讲道坪边的那些,也许是不在溪边,也许是已经死在了南衣城外。
南岛等了许久,也没有等到回应,大概也是明白了什么,有些怅然地看着这场溪雪。
“四月初的时候,我便要成道了。”南岛继续轻声说道,“我知道这仿佛是在说着一些梦话,但是事实确实是这样。”
“而后在四月初,我遇到了一些事情,沉睡了六个月,一直到九月份,才在岭南天涯剑宗的后崖上醒过来。”
“那时我成道了。”
南岛静静地看着一众妖修,而后轻声说道:“今日我站在这里,已经是观雨境的修行者,也许不算多高。但我走到这里,但我懵懵懂懂,怀揣着许多的茫然与迷惑走到这里,哪怕算上那些昏迷的日子,也不过九个多月。”
溪畔所有人脸上都是有些震撼,他们只知道岭南之希望便在天涯剑宗,只是从未想过,他走得会是如此之快,甚至于已经走完了岭南大部分剑修一生攀爬的路。
南岛没有在意那些剑修妖修们脸上的神色,只是依旧平静地说着。
“其实最开始的时候,我从来没有想过,会到岭南这样的地方来,就像世人所说的那样,岭南是有着热爱,但是那是愚蠢的。所以我也不想提热爱这样的东西,以热爱做承诺,终究是会消磨在热爱褪去的过程中。”
南岛看着细雪中顶雪而立的一众剑修,平静地诚恳地说道:“所以我谈恩情。”
“当初在南衣城头,在我饮剑之时,是岭南之人将我带了回来。”
“当我在懵懵懂懂之间,将一些风声吹向北方的时候,也是岭南帮我扛了下来。”
南岛紧握着手中的伞,而后从身后拔出桃花剑来,横在身前,静静地挑着一溪风雪。
“我不知道我以后会是一个怎样的人,但是活在人间一日,我便是岭南之人。”
那柄青黑色的桃花剑被反手插进了溪雪之中。
满溪剑鸣不止,人间山雪浩荡。
少年负剑执伞,静静地立于溪雪中。
“日后岭南风雪,南岛自当,一肩挑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