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进石道:“莫不是你哥哥想要拿这赏钱,进了洞去擒雪里飞?他右手不是不太方便么?”
黄金绵嗯了一声接道:“是的,一起进洞的有三四个人,包括我哥哥的那个衙役朋友,那位大哥知道此行极为凶险,于是就劝我哥哥不要进去了,可是我哥哥说:‘我妹妹现在慢慢长大了,生的又好看,至少要找个读书人,总是不能找个贩夫走卒,可是读书人看我做这等下贱活计,可能就会看不起我妹妹,如此一来,我于心何安?我若是有幸得了这五十贯,便不再做了那营生了,摆个买卖做点小本生意,再说了,我父母早亡,怎么说也要给我妹妹准备一些嫁妆,再怎么地也不能让别人说她娘家小气,以后受气。’我哥哥坚持要去,那个朋友不好说什么,于是就和那几个人一起进了洞中,也是我哥哥运气好些,竟然让他捉到了那雪里飞。”
方进石叹道:“你哥哥还是有本事的,想那强盗也是凶猛异常的紧。”
黄金绵接着道:“我哥哥以前跟着村里一个打铁师父学过拳脚枪棒的,而且自身他有些力气的,要不他年纪轻轻也做不得那些打铁拉磨的活儿,那雪里飞也在先前受了些伤,我哥哥捉他也是费尽力气,还吃了他一记重手,当场吐了血,是让人抬开我家里的,在家里躺了六七天,后来那衙役的大哥来看他,给他带来了二贯钱,说是县丞关切赏赐的,我哥哥感觉不对,不是说好五十贯的悬赏吗?怎么到了此时却只有二贯了?他受伤医治都不至花了二贯。
那个衙役大哥劝我哥哥认了,原来是县里的李都头抢了我哥哥的功劳,这李都头的表兄是当地知州,李都头正缺一个功劳升迁,便占了这功劳。送走了那位衙役大哥,我哥哥坐在家里苦闷半天,越想越气,便冒着大雪去找县丞,结果这一去,便……便……”她声音呜咽,竟说不下了。
方进石听到这里,知道她哥哥多半是凶多吉少了,也不敢打扰她讲下去,想要安慰几句,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黄金绵停了一会儿又接道:“我当时坐在家中,邻里大嫂跑过来喊我,说我哥哥出事了,我跟着她到了那县衙大街,我哥哥正被几个乡亲用门板往回抬,他胸口的衣服都给鲜血染透,大雪纷飞,把他身上都盖住了,他当时尚未咽气,就是等着我来,给我说他不能再照顾我了……”说到此处,她再也忍不住,眼泪缓缓流了下来。
方进石听得心口发酸,又有些怒火道:“莫不是你哥哥是让那李都头害死了?”黄金绵定了一下,才道:“这个我不知道,也没人给我说,不过后来有哥哥的朋友查看过尸身,说我哥哥肋骨断了三根,身上有被人狠狠殴打过的伤痕,我家里没有什么得力的亲戚,只有几个乡邻帮着我向县令问个是非曲直,县令却说是我哥哥让雪里飞打伤,伤势未好恶化而亡,不准我的状子,将我们赶了出来。
我便寻思着,那州府官爷是李都头的亲戚,到州府去告也是无用,便想着直接到汴梁的大理寺去,我还没动身,那位衙役大哥便偷偷让人来送信,说是那李都头趁夜想来抓我,让我快逃,我便随便拿了几件衣服逃走,可是那些捕快追的好紧,在那离村子不到五里的官道上,眼见就要追上我了,我情急之下,看到大道上有台轿子趁夜行走,便冲过去求救,却原来是一个外县的大客商,他颇有些势力,那些捕快也不敢明目张胆的来抓我,所以我就跟着他到了他的庄院。
他听了我的事,便对我言讲,他可以帮我报仇,只是要我发誓,以后要跟着他,一生一世都不能离开,我报仇心切,只要帮我哥哥报得了仇,什么我都会同意的。
那客商便写了门状,附上书信一封,一下子找了二十余个家人奴仆乡里陪我去县衙告状,县令先是安抚半天,第二天便着人拿了那李都头及同伙,判了极重的罪,算是给我哥哥报了仇了。”
方进石轻出一口气,才道:“看来这客商势力好大,一封信便可以让这县令顾不得顶头上司的面子,断了那李都头的罪。”
黄金绵道:“他势力是有一些,不过更重要的原因是那知州犯了事,已然在查,只是没公开而已,这县令却已知道,他就做了顺水人情,也得些民心。”
方进石嗯了一声,道:“那后来呢?”
黄金绵接着道:“后来我便在这员外老爷家中签下卖身文书做了丫环,以为就这么过此一生,却不想一日那个县令前来拜访,无意间又看到我,便求员外老爷让我去给他做个小妾,员外便同意了,我原本想着员外帮我报了大仇,他说什么我便听什么,他把我送给别人我也只能遵从,只是这县令先前便让县丞没了我哥哥的功劳,后我哥哥去找他理论,他也不理,我去告状他反将我们赶了出来,纵然后面替我哥哥伸冤,可是若不是他,我哥哥便不会死,因而我心中也极难同意,可是又不能不答应,因此心中苦闷,便到寺庙里烧香求佛祖指点,却在回来的路上给那贼人看到,他捉了我送到一个村子中,我就给关进箱子里准备送到贼兵山寨中,幸而得到方二哥识破贼人的诡计,若不是如此,我必生不如死,这便要谢谢方二哥你的恩德了。”
方进石听她言语真挚,想想她又身世可怜,生的又是这般瘦弱,心中可怜之心大起,正色说道:“黄姑娘,你放心,你哥哥虽不能照顾你了,可是还有我呢,只要有我在,谁若敢欺负你,我便拼了命也要保护你。”
他说这话其实是不经大脑的,只是觉得这少女可怜,自觉的感觉应该照顾她,至于照顾得了照顾不了,人家愿意不愿意让他照顾,他全不去想。
黄金绵却是抬了头看着他的眼睛,一副极其认真的表情问道:“二哥说的可是真的么?”她说这个话的时候,已经把“方”字去掉了。
方进石点点头,坚定的道:“无论何时何地,我都不会撇下你不管的,决不骗你。”黄金绵露出笑脸,小声道:“我会记得你今天说的话,你也要记得。”方进石又点点头道:“我一定记得。”
黄金绵低头又是微微一笑,神情有些羞涩,不知想到了什么,她肤色极白,夕阳斜斜的从马车车窗照进来,落在她脸颊之上,显得双颊微红,更见娇艳,方进石看了一眼,不敢再看,转头向了马车窗外。
此时太阳正将最后一抹余辉收在西山之后,夜色将至,方进石说了那些话后,感觉车厢气氛有些暧昧有些尴尬,黄金绵不再说话,双手十指交叉放在膝头,低头看着脚尖,方进石低声道:“我……我出去看看怎么还不到客栈。”黄金绵嗯了一声,声音细若蚊子哼哼。
方进石掀了布帘,钻到马车前面,却看到那马车不知何时已经离了官道,在一条沿着小河的小路上飞奔,这小路极其荒凉,路旁杂草丛生,没半户人家,这时这郑大车好似也不再心痛他的马了,打马如飞。
方进石大吃一惊,赶忙问赶车的郑大车道:“郑大哥,好像走错路了吧,这……这是要到哪里去?”郑大车道:“没走错,马上就到了。”说着回头一笑,那笑容极其阴险,仿佛一只老狐狸看到了关到笼子里的小鸡一样,先前的那副老实木衲的表情早已荡然无存。
方进石这个时候才心感情势不妙,他冲上前去用手拐住了郑大车的脖子,想把他扑倒,郑大车给他盖了双眼,只好拉着马停了下来,他右肘下沉后撞,直撞在方进石的胸口,方进石感觉肋骨都要让他给撞断了,只好松开了他,郑大车在马车上站起身来,回身一腿,一脚踢在方进石肩头,将他从马车上踢了下去,幸而是方进石滚了几下,双手按地,没有伤到,他回头一看,郑大车从车底板摸了一把,手中就多一把半尺来长的剔骨尖刀来,大步走向方进石。
方进石想摸个木棍石块什么的,一时间什么也捞不到,便把怀中那两三百文散着的铜钱扔向郑大车面门,也不管扔到没扔到,爬起来便奋力向前跑去。
他跑了数十丈,听身后声音,那郑大车竟是没有追来,不由回头看了一眼,身后果然没有人,只是远远看那郑大车正将黄金绵从车中拖了出来,抓了她的头发将她的头按在车板上,用刀指着,似乎在询问什么。
方进石恨恨的跺了跺脚,这郑大车竟然不追,完全出了他的意料之外,他总不能不管黄金绵,刚刚还在大声说不撇下她不管的,转眼间便报应到了。
无奈之下,方进石只好又走了回来,郑大车看到他慢慢走了过来,松开了黄金绵的头,只是仍旧用刀指着她,冷冷的道:“跑啊,你怎么不跑了?还以为你真不要你相好的了,大爷便省下了逛窑子的钱了。”
他说话粗俗之极,脸上的的表情阴狠毒辣,怎么也难以相信下午那个在城墙角落里蹲着不敢大声说话,笨手笨脚的车夫,会和眼前是同一个人。
黄金绵终于可以将头抬了起来,也不知是给郑大车按的上不来气,还是因为听到那不堪的话,脸色涨红,郑大车刚才使力抓了她的头发,痛的她的眼泪都要流出来了,看得方进石心中一阵心痛,可是他也知道这种人极不好对付,眼前打又打不过,逃又逃不得,只能暂且忍气吞声,另谋他法解困了。
【巩梅春批注曰】这是一个令人唏嘘不已的故事,听后便如一滴寒冷的冰水滴在心头,黄金绵的话语里有着太多的隐痛,仿佛要让听的人站在雪地里,就着万古清朗的明月喝上几口烈酒,才能烧掉那心中说不出口的痛苦,和那刺痛心灵的追悔莫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