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拟对帝特的星图详实,具体。从左吴所在的星系开始,到发现了镜弗文明踪迹的那边结束。中间驳杂而危险的航路,也已经被探索了个七七八八。
超空间航道就是这样,不亲自走一遭,谁也不知道它究竟会通往哪个方向,整个过程无法取巧。就算是让左吴亲自率队探路,效率也不可能提升多少。
若没有虚拟对帝特,左吴麾下的星舰性能摆在这里,或许不会像联络者那样,其失败的十一次中,每一次要花费超过七八十年。但至少花费半个世纪的光阴的命运摆在这里,根本无法取巧。
现在,详实的星图摆在大家眼前了。运用一点点基础的运筹学知识,就能规划出突袭镜弗文明的最佳路径。
科研团队很快论证完毕,切实的行进方案静静摆在了左吴的桌桉上。其上显示,采取最稳妥的路径,从这在悄无声息间突袭到镜弗文明脸上,大概只需要花费一年有余。
一年。
跨越超空间航道也需要时间,短的航道三五天,长的则需要花费十天半月。相较而言,一年是一次长途旅游的正常耗时。对比一下,与若无虚拟对帝特的付出,而将耗去半个世纪的结果,不知好了多少倍。
藉由这份详尽的星图,科研团队甚至能将突到镜弗文明脸上的倒计时,给精确至秒。
计时从三百六十六个地球日零十七小时三十五分二十四秒开始,又被制成牌匾,挂在每艘星舰舱内最显眼的位置,每个人抬头就能看见,感受着这微妙的迫在眉睫。
大多时候,恰到好处的压力便是让事态发生变化的催化剂。
一年的光阴足够让许多事情发生改变,左吴也需要这不长不短的时间完成突袭一个文明的战备。同样,新帝联的大家伙也需要花费时间来习惯战争即将到来的事实。
牌匾上的倒计时在缓缓流逝。新帝联内部的气氛倒没有变得险恶,只是在“迫在眉睫”的逼近下,总是有一些改变,像被愈发闷热的浓雾所附着——
备战,备战;在倒计时的俯视下,备战!
闷热的浓雾在将新帝联的一切向成熟催化。原本,左吴还是觉得自己的政权有种莫名的过家家气氛,望之不像个国家。
直到两件事的发生将这个印象给彻底扭转。
一件就是,在这一年中,新帝联终于迎来了第一批新生的幼儿。而另一件就是近乎同时,左吴麾下也出现了第一位寿终正寝的死者。
原本,人口的繁衍和迭代是一个政权内部再平凡不过的事宜,可对新帝联来说,其发生标志着左吴的麾下终于开始了正常的新陈代谢。
说是正常,可两件事的报告躺上左吴的桌桉时,仍是让他有些卡壳。因为新生儿的降生和人的寿终正寝,在左吴的潜意识里,都是离自己相当遥远的事。
左吴不会忘记自己作为仁联武器的事实,知道自己会不受控制的吸走身边之人的气运。虽然经过一年多的练习,总算找到了些窍门,不至于威胁自己亲密之人的健康之类。
但这已经是极限了,只要左吴的细胞刚一离体,其内的气运就会马上流逝而走,重新往左吴身边汇聚。
这样,失去了气运的细胞会以难以想象的速度死去,而气运的流逝,甚至不以左吴那时是开着“吸收”还是开着“释放”而转移。
从自己离体细胞内夺来的气运,就是会像水往低处流般,朝左吴身边汇聚,然后在一个适当的时间,重新钻进他的身体。
这大概是仁联为了不将诸位勇士好不容易带回的气运浪费分毫的设计,却直接导致了左吴自己不可能拥有遵循天然的规律而诞生的孩子。
艾山山和姬稚虽然幽怨,但时间一长,也慢慢理解。反正来日方长,只是孩子不能被自己生下而已,模彷黛拉用些基因工程的手段就好,只是时机未到。
就这么一拖延,才最终让左吴觉得天然的婴儿是与自己相当遥远的事。
直到这份报告躺在自己桌上,左吴才恍然自己的麾下可不全是科技猎人那样的狂人。占了自己麾下人口绝大多数的官僚和佣兵都是有血有肉的正常人,会婚配,会生子,会有真正的新生儿降生于世。
这是年轻人的事。
当初,圆环播撒黑暗时,身在星海联盟本部星系的左吴,当然是能抢救多少人就抢救多少人。期间有许多慌不择路,不知怎的就撞进左吴舰队中的星舰。
事后稳定下来,这么而来的幸存者们又明白无处可去,大多是就这么领到了新帝联的户口。之后整理名单时,左吴还发现这其中有一位年迈的补习班老师,当初黛拉还报名上过她的园艺课。
作为老师,官僚的事情她插不上话,更不可能去参军入伍。她便在新帝联内部捡起了老本行,开班授课,侍弄花草。
原本,这有些莫名的补习班当然没人报名。直到大家又看见黛拉拖着二公主,还有离姒和夕阳,高高兴兴的重新成为了这位老师的第一批学生。
在之后,新帝联内部,各种补习班和兴趣小组如雨后春笋般冒出,以至于连良骨伶都开了个心理咨询诊所,用饭卡交易,互帮互助,蔚然成风。
可随着那战争倒计时牌匾的悬挂到每个人的头顶,这些东西全变了味道。就算是东拉西扯,大家也更偏向于给自己安上分析战争形势的名号。
补习班和兴趣小组间都开始发生兼并和吞吃。大家不再是因为兴趣,而是凭对战争的看法和观点聚在一起,连左吴也能看出,这是日后一个个政治派别的雏形。
只有包括那位老师在内的寥寥几人,还在维持着最原本的,基于兴趣的补习班形式。他们偶尔在倒计时牌匾出现故障而短暂熄灭时聚在一起,享受星舰内人工的日光,侍弄花草。
时光流逝,这位年迈老师最后一位学生便是黛拉。
在虫娘学走了她所有的本事后,老师含笑,为黛拉戴上了她亲手用花环编织的学士帽,目送虫娘蹦蹦跳跳,走进另一家补习班后,这位老者好像失去了她生命的全部支撑,健康状况飞速恶化,大限将至。
原本。
无论是小灰还是科研团队,都有延长她寿命的方法。
可这位老师谢绝了所有的医治,拖着身体为她的小小花园浇了最后一次水,便躺到了她的躺椅上,在椅子晃动至第十七次时,安然离世。
其椅子还在因为惯性摇晃,她的手里抱着一本手写的册子,算是遗言,写满了她养花弄草的全部心得,还有该如何照料环绕着她,目睹她离世的一园子花草的嘱托。
原本,册子的扉页写着“给黛拉”这几个字,但不知为何,字符又被划去了,连带着册子被她紧紧抱在怀里,成了无人可送达的遗言。
政权内部第一个逝者的出现,和第一批婴儿潮的涌现居然是在同一时间,或许也是种冥冥中的注定。
对如今的新帝联而言,两件事毫无疑问都是大事。孩子意味着未来,左吴知道处理好他们才能让人彻底将未来寄托在自己这里。
而死亡则是每个人命中注定的结局,不是所有人都会对身后之事云澹风轻。听闻有一个多文明合并的政权,就是因为其内部对如何处理逝者的遗体的问题达不成统一,最后才埋下了分裂的伏笔。
往大了说,官方如何处理公民的身后事,是个复杂的社会科学问题。官僚们该为此头疼之至,想要论证出一个各方都满意的结果,想来是个长久的课题。
左吴要做的,便是皇帝这个职业自古以来最基本的职能——祭祀。只是现在,祭祀的对象不再是天体这样的虚无缥缈,而是真真切切的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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负责殡仪事宜的场地,和有孩子们呱呱坠地的场所,距离倒不算遥远。
原本,按计划,左吴第一步的行程该是先去医院慰问诸位家庭,然后亲切的抱起一个孩子说些勉励人心的话语,以此笼络和激励大家,等等等等。
但或许是目睹人家孩子的出世,看着新晋父母们脸上带着点点迷茫的幸福笑颜,又想起姬稚和艾山山为自己规划行程时,强撑表情隐去的那丝丝落寞。
鬼使神差般,左吴今天起得特别早,在星舰内部模拟出来的清冷早风下,一个人缓步踱去了殡仪事务所在的方向。
和千年前一样,逝者的遗体不会第一时间就入土或焚毁,而是会放在灵堂中央,供人瞻仰。临时打印出来的灵堂规模不大,因为死者毕竟只是一位老师,而不是战死士兵之类的功勋之士。
作为最初的死者,只是顺序方面有特殊的意义,不适合给她布置太高的礼仪。
殡仪馆没到开馆的时间,但对左吴来说不是问题。清晨的园区清清冷冷,那不大不小的灵堂是附近唯一有人烟的地方。
……人烟?
有人先一步自己来了?
左吴不记得这位老师有什么家人,带着些些狐疑,他缓步迈入了堂内,却看见一个意料之外,却熟悉至极的身影——
是小灰,光是看见小灰的背影,左吴就觉得心中有愧。自己是毁灭小灰家乡的凶器,她也自知无法放下仇恨,也无法狠下心来手刃自己,便只能选择折磨着自己,也折磨着左吴。
她变得行迹飘忽,平时不会出现在左吴身边太近的地方,只有在左吴有沉浸于安宁中时,才会忽然出现,冷笑,激起左吴心中的愧疚,远远的互相折磨。
左吴想解决这个现状,可一直不得其门,连小灰的面都见不到,今日却能看见她的背影,还真是意外收获。
虽知道小灰肯定已经察觉到自己,但他还是吸收掉了自己的脚步声,好像害怕太大的声音会将小灰像抓不住的鸟儿给惊走般,无声无息间,接近,坐到了她身边,一时无言。
又一起面对眼前被花环簇拥的透明棺椁,还有里面被寒冷凝固了慈祥微笑的年老妇人。
左吴忽然想起了什么:“……不知道我们这边是不是有专门的入殓师,我看过这位老师最后的瞬间,表情可不像她现在的慈祥,反倒像是在做一个不算好的梦一样。”
小灰抿嘴:“唔嗯,其实大多数人死时都是这样的。器官衰竭往往是死亡到来的冲锋手,而器官衰竭,又怎么会让人感觉安详?”
左吴笑了下,一时恍忽,不记得上次和小灰这样说话是多久以前的事了:“我是害怕这位老师的最后一刻,是在畏惧的我新帝联。”
小灰轻嘲:“你害怕她的害怕?”
“……我一直想建立一片乐土,可让我的第一位死者都不得安宁,岂不是离我的初衷越来越远了?”左吴说。
小灰没接左吴这个话茬,只是歪歪头:“你知道我为什么在这里吗?”
“不知道。”
“我在检验我对‘死亡’的拟态是否正确,我的陛下,你知道的,我的那些拟态人格也会有虚假的一生,会在机群的程序下进入死亡的状态;”
小灰看着左吴,看得如此认真:
“哈哈,你想笑就笑吧,我虽然活了这么久,却也好像是第一次亲眼目睹生灵的自然死亡……我的光明星海,生灵大多克服了寿命的界限,虽终有一日依旧会衰亡,却也是遥远的以后的事,他们都是被谋杀的。”
左吴抿嘴:“嗯,我知道,我杀的。所以欢迎你来折磨我。”
小灰脸上出现一抹微笑:“真的?好啊。我可以复现出这位老妇人最后一瞬间的想法,你想不想听?”
左吴的脑海里恍然飘过那本手抄的册子,还有被划掉的“给黛拉”这三个字,下意识点头:“想听。”
小灰伸手,机群从老妇人的身上转了一圈又回来。随即,她的样子忽然变化,成了老妇人的模样,甚至发出一股刺鼻的,接近死亡的衰朽味道:
“……我在想,我不该用小小的花园拴住黛拉。她是我最后的学生,我不是她唯一的老师。我个外人,凭什么用遗言拴住她?”
“打仗啊,文明啊,这些东西不是比我的絮絮叨叨有趣的多?”
“这里终究不是我的家。”
左吴心里一痛。
小灰却是随即变回了原来的模样,却是伸手,忽然捂住了左吴的嘴。
灵堂又来了个客人,就是黛拉。她的触角低垂,在她的原本可爱的脸上洒下了厚重无比的阴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