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戎良渊和窝金热勾肩搭背的离开。峰的投影还留在原处,对着亭驿卫星有些出神。
正如那佣兵头子自己所说,因为其想出的方法真的有可行性,峰才会留在这里一直奉陪。对研究来说,每一点算力都很宝贵。
可直到现在,峰的投影依旧没有消散。待到那勾肩搭背的两人从实验平台上离开,才将视线移到了某个空无一物的地方。
只是看上去空无一物而已,很快,那里的光影一阵扭曲,一个身影出现。是左吴,左吴蹲在那里,不知在咂摸着什么滋味。
左吴之所以能无形的蹲在一边,是峰给他上了一层光学迷彩,见此刻现形,便随意的朝峰打了个招呼:“峰,你说我如果在窝金热说‘算了吧’的时候出现,他俩的表情会不会很精彩很好玩儿?”
峰想了想,小心翼翼:“我不知道陛下您对‘好玩儿’的定义是什么,但我想,他俩应该会马上把退意收回,然后对去重力型时间阱的事情踊跃非常。”
确实,谁会在大领导面前轻言放弃?尤其是向上钻营本来就是戎良渊他最终的目的之一,在面对自己时便更不会向后退却了。
左吴听着,咧嘴:
“然后呢?我已经知道了他们其实不愿意为了这计划付出百年光阴,所以,我正确的做法应该是摇头拒绝他们因为面对我而装出来的踊跃,然后对他们不存在的勇气点头褒奖,再说几句鼓励的话,又说他俩想出的方案我,一定会记在心里之类……”
“哈哈,君臣相和,一派默契。我听说千年前的政权里,这种默契游戏是基础中的基础,无处不在。可对我而言,就好像在饭桌上喝酒打圈,放着山珍海味不吃,而专注于有些空洞的祝福辞令一样,真是无聊。”
说着,左吴摊手:“所以,我还不如就这样躲起来。反正最后的结果都一样,还能省下一些口水。”
峰想了想,小心翼翼:“那陛下您不是可以顺着他们的话,就这样让他们进入到重力型时间阱里面呢?”
“……指派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本来就是一种惩罚。我想,窝金热说不定会真的强上,然后在禁闭里崩溃,死掉,这是不是相当于我杀了他?”左吴摇头说:
“戎良渊倒是相反,表面上毕恭毕敬的答应,然后找个机会,带上他的佣兵伙计一同跑路。有些佣兵已经融入了咱们新帝联,有些还没有。”
“最后,会不会发展成一场小型内战?即便内战被扑灭,也肯定会有裂痕出现,让咱们新帝联也像其他俗气的政权一样,最终在内部的破碎中渐渐败亡?”
峰本来想一口否定,可转念一想,这否定不也是左吴所痛恨的“默契”?只能卡在那里,肃立。
好在左吴没发现峰的思索,而是转头看向远处正缓慢运动着的星舰群,说:
“比起难看的内斗,我倒更希望现在大家这些其乐融融,用饭卡来互交易的补习班,能延续的时间更长一些,虽然我知道早晚会破裂。”
毕竟一个个补习班,只是在物质平均分配,又长时间处于超空间航道里,左吴之前也没有什么明确的目标,大家伙本来就什么事都干不成时,才会出现的短暂纯粹。
现在,自己的想法已经相当明显了,就是要把镜弗文明给拉下水。围绕这个目标,新帝联的内部或许会飞速转变,然后在转变中形成一个个的利益团体。
要干掉一个文明,便意味着要开始一场全面战争。
而镜弗本来就是银河的硬实力第一,又保留了大部分的实力。而自己却只有一个星舰群,放在以往的星海,自称政权肯定会笑掉他人的大牙,和流寇无异。
所以,新帝联有限的资源必须用在刀刃上,继续此前的平均分配显然已经不太现实,懂得提高战争效率的人才能获得更多的资源,在新帝联中获得更多的利。
多劳多得,没毛病吧?可也因此,最坏的情况,新帝联可能由此转向军国主义,那些围绕战争而组成的利益团体,这之后就很难再解体。
只有一场场战争的胜利才能让这些团体获利和壮大,而壮大后,团体又会投入更多的战争。
最坏的情况,本是稚嫩的新帝联可能会就此转为军国主义,然后终有一天,在无仗可打或者无胜可得时,新帝联终会轰然坍塌和解体。
无数军国主义的国家都是如此败亡,而途中无论出现了天资多高的领导者,都无法为这渐渐加速且变得疯狂的过程踩下刹车。战争总有穷尽,灭亡只是倒计时,没有人能阻止这个过程。
唯一的方法,就是对战争有所警惕,永远不要走上这个道路。
左吴眯眼,情不自禁又望了眼银河的幽暗。真正的对帝特还不知在哪个角落,被镜弗文明追杀。
就算不是为了对帝特,还在不断壮大并恢复实力的镜弗,最终目标当然是消灭掉这片银河除他们以外的所有幸存者,将一切威胁扼杀在摇篮中。若不行或受挫,就再度启动圆环的权能,再把这片星海给犁一遍。
镜弗只要自己活得比其他人多一些,好一些就行。以有心算无心,他们达成这个目标不算多困难。
它们就是悬在银河幸存者头上的一把利剑,且必定会斩下,只是不知何时会斩下。
抢先一步将其砸毁才是最明智的选择,哪怕代价是自己由此转向军国主义的不归路,哪怕以后自己使尽浑身解数都无法让政权放缓它变得疯狂的脚步。
这个道理,左吴早就明白,却也由此觉得身心一阵无力。
此前,自己还想以新帝联为蓝本,建立一片乐土来着。可现在,这个目标已经离自己越来越远了。
左吴一时沉默。
峰想了想,它或许是和科技猎人厮混已久了,说:“您当这个皇帝还真是费劲,如果让您觉得不愉快,就别当了呗。反正我会跟着你走的,跟着您才能见到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异常现象。”
左吴失笑:“算啦,当皇帝其实也挺爽。爽完就跑,岂不是太不负责。”
“爽完就跑的人多了,一千个海妖有九百九十九个都是这么做的,剩下一个就是艾小姐,还被您碰上了。”峰说。
左吴摇头,耸肩。虽然之前已经下定决心不要再对这片银河的幽暗在抱有更多的关注,但其深邃的色彩还是在不断向自己发问——
银河已经不大了,若不再守好现在的残破,再让它被祸祸一遍,那还有什么地方可去,什么地方能躲?自己若不为之努力,还有多少人会为之出手?
就算转变军国是条不归的深渊,如今自己也只能向其纵身一跃。
纵身一跃宜快不宜迟,能早片刻向镜弗文明宣战,或许就能保下银河更多残存的美好。左吴抿嘴,手轻轻抬起,触碰到亭驿卫星上:“所以戎良渊的方案,我们究竟有没有搞头?”
“有啊,”峰果断回答:“血肉生灵无法忍受长时间的孤寂,AI却可以。我随手弄个分身扔到重力型时间阱里,让分身自己呆着,放个百八十年的电影自娱自乐。到时间后再出来,重新观测对帝特不就好了?”
左吴愣了下:“这么简单?”
“当然,大多数AI的诞生就是为了血肉生灵去解决一些枯燥的机械性劳作,我们本来就比你们更耐得住寂寞。”
峰的投影拍了拍胸脯:
“区区百八十年有什么难度?我的光明星海刚遭遇覆灭,我被埋入粉末大地不得动弹时,思维核心虽像个全身瘫痪的废人,可还是在不得移动分毫中,挣扎了三千年才选择关机。区区百八十年有什么问题?”
左吴有些愣住:“……AI是这样的吗?我觉得如果换钝子,她一定会哭天喊地,不愿关自己禁闭。”
峰断然:“啊,明眼人都能看出钝子小姐作为AI是缺陷品,请不要让我与她相提并论。”
左吴失笑:“那你之前干嘛要特意陪窝金热和戎良渊走一趟,直接把这活揽下来不就好了?”
“我的其他同事若想表现,我也不该抢了他们的机会啊。是他们自己不懂珍惜。”峰摇了摇头,然后正色:“所以,我这边没问题。可这方案要想成功,最后就得看虚拟对帝特那边了。”
“他们是虚拟的没错,可千万不要把他们当成和我一样的AI。他们是活生生的血肉生灵,只是表现的形式是程序罢了。”
左吴点头。
峰继续:“我刚才……其实是看在您的面子上,给了血肉生灵一些面子,说我们AI更擅长机械性的重复劳动,可我更想说,血肉生灵大多没什么恒心和毅力的。”
“一个习惯和一件事能坚持十年二十年,就算心志卓绝远超他人了。而为了陛下您往外探索,或许您的面子能让他们坚持得更久一些,三四十年吧。”
“这段时间里如果他们顺着窝金热给的方向找到了镜弗文明的所在还好,如果没有……陛下,他们是程序承载的血肉生灵,在虚拟的世界也会繁衍,也会发生权力的交迭的。”
“如果,他们在这百十年的艰苦航行中忘记了一切,甚至忘记了他们是虚拟的真相,当然连带着也忘记了陛下您。最后用观测与他们取得联络时,他们翻脸不认人了,这样,损失不是会太大了吗?”
左吴抱手:“那你的意思是?”
“给他们做个备份吧,就像燎原备份了整个银河一样。如果他们在那边的百八十年中忘记了自己的使命,我们就通过备份把他们还原到还未启程的当下,然后让他们从零开始,再试一次,”峰的语气冷冷:
“我的分身肯定能熬过好几个百八十年。而他们,重复了这么多次,总有一次是成功将使命传承下去,找到镜弗文明所在的吧?”
左吴抿嘴:“那他们失败的那些次,该怎么处理?”
“可以不处理,就和我们的平行世界一样,放着不管就好了,”峰的投影耸肩:“无非就是占用一些亭驿网络的内存。但现在,亭驿网络,灰衣人自己都不用啦,空余的内存多得是。”
“当然,最保险的,还是把那些失败的次数全部删掉,只留下我们备份的时间点,还有他们成功的一次就好。”
峰忽然想起什么:“……哦,这好像一种千年前的小说套路,我记得叫‘模拟器流’?有记录显示陛下您曾沉迷过一本这样的书,相信您能明白我的意思。”
模拟器流,就是无限推演未来,然后从无数可能中寻找一个最有利于主角的道路。能写少之又少,但大部分有这么一个元素,就能大火和爆卖。
左吴点头,心里还是觉得有些疙瘩——怎么说的,对对方的未来随意揉捏,还真像一种亵渎,像真的把虚拟对帝特当成了玩具一般。
但所谓慈不掌兵,为了这片真切的银河,峰的方案确实是必须选择的最佳。
只是,该不该向虚拟对帝特坦白自己将做一份他们的备份?即便这有威胁他们,说若不完成任务,他们将在自己手上永世不得超脱之嫌?
……不如先行建立备份,然后向他们坦白。如果虚拟对帝特实在不能接受,就直接回朔过来,让他们蒙在鼓里便上路吧。
当真虚伪,左吴心中涌起鼓鼓压不下去的罪恶感,敲了敲亭驿卫星的表面,在峰对他们的备份完成后,观测。
那位联络人熟悉的声音浮现:“啊,陛下。窝金热先生有没有考虑好我们的提案?”
“……窝金热说他受不了,拒绝了。之后会有一位AI代替我们观测。那么你们呢?你们能不能熬过百十年的艰苦探索,把镜弗文明的方位,和通往他们文明的路径告诉我?”左吴问。
而联络者却是一声苦笑:“坦白说,我们没多少信心,因为……我们缺少了一个推动我们不断前进的动力。但我想,这个动力说不定能在我们行进的过程中找到,所以我们想试一试。”
“陛下,请先备份我们吧。如果那个我们正在求索的动力化虚为实,那我们必定能得到胜利。而如果我们失败了……只要重来一次就好。”
“我们想知道我们究竟可以为了什么而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