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吴确实有过一个疑问,就是说在这穿越残破的银河,一次又一次跨越航道的旅程中,迄今为止,自己为什么没有遇到过一个幸存者的团体?
这个疑问有个相当合乎常理的解释——就是单纯的没碰上而已。
当下银河残存下来的星系,几乎全部是以往便无人问津的荒郊野外。这么多文明所建立的繁华等着人去浏览,是脑子出了多大问题才会特意造访此地?
以及,银河虽然残破,但留存下来的星系只是相对于以前无比稀少,绝对数量依旧可观。脑子有问题的少数生灵分布在绝对数量较多的偏远星系中,小分子和大分母,相除之后,绝对可以说得上是“地广人稀”。
昔日生机勃勃的地球上,不也有许多地方走上十天半月,都看不到一点人间烟火气的地方?
没遇到任何幸存者才是符合统计学的事项,左吴也觉得这很正常,甚至真的遇上了什么陌生人,事先怀疑他们是不是隶属于哪方,对自己有所图谋的势力,从而故意找上自己,却伪装成偶遇。怀疑才是真遇到人时正常的反应。
所以,左吴才会在抱着对帝特这帮人简单又纯粹的希望下,依旧让怀疑爬满了自己的内心。今天的摊牌虽然显得为时过早,但也算早有预兆。
却没想到对帝特给自己的是这样的一番解答。
左吴抬眼,和夕殉道的机甲面面相觑一会儿。隔着机甲,那种源于同族血脉间的厌恶总算被压制了一点点,读出了一点互相的默契。
夕殉道率先开口:“你也觉得对帝特他们找到的理由太老套了?”
他的声音是通过尤钵沙塔的频道传到左吴的视界中的,左吴也无言的点了下头。
确实老套,觉醒了自我意识的程序的程序,为了验证自己的真实,想要找个现实世界的生灵来验证它是否存在之类的故事,在这片星海中已经发生过无数次。
有些程序甚至是从某些公司的完全催眠式游戏中,为了让自家游戏看起来更热闹些,而特意设置的陪玩账号。
通过读取玩家们的思想,程序给自己编造了一个在现实世界中的真实身份,而游戏公司为了真实性,会让陪玩程序其自身也对这身份深信不疑。
只有等到玩家们约好线下相见时,那些已经深深浸入自己身份的陪玩账号才会发现其理解的世界与真实不符,它们大多会陷入惊恐,会恳求真正的玩家去见证它们所编造的身份下,住址中住的究竟是不是它们“本人”。
星海之中,游戏公司无数,这样的事情也常常发生,多到了不值得上新闻的地步。而陪玩账号暴露后,失去了价值的程序多半会被公司清空处理。如果有些玩家对它感情很深,也会考虑将程序的信息直接兜售出去。
所以,有些玩家玩游戏的目的,便成了想邂后一个这样与真人无异的“电子宠物”,然后扮演拯救它的白骑士,之后彻底将与真人无异的它收入怀中——
游戏公司兜售的只是陪玩账号的信息,程序只能在游戏之内运作,相当于变相提高了游戏月活,赚了许多核心玩家,何乐而不为?
甚至这种电子宠物的二手市场也是勃勃,像个兴盛无比赛博奴隶贸易般。
左吴曾经深入了解过这方面的知识,却是因为他在继承旧帝联的皇位,翻阅旧帝联留在星海联盟的文档时,偶然看到了一条招标信息——
说钝子在作为管理型AI的残次品时,旧帝联曾经尝试过把她卖给一些这样的游戏公司,说是可以用作此类陪玩账号的母本,卖点是钝子被评判为缺陷的,那过于充沛的感情。
可惜价格偏高,一直没和上门的顾客谈拢。加之钝子毕竟是管理型AI,强行植入到游戏中,可能会造成游戏公司服务器的额外负担,从而让这光头AI又一次的滞销。
或许沉迷赛博奴隶贸易的玩家从来不需要陪玩账号有什么充沛的感情,需要的只是较为鲜明的标签化人设,还有游戏公司专门调校出来的迷人外表,以及最重要的,那对玩家骨子里的百依百顺而已,这就足够了。
后来,左吴把自己的结论说给钝子听时,还让光头AI发了好一阵牢骚,直呼这世界的游戏公司怎么有一个算一个,都那么没眼光。
总而言之。
怀疑自己是否真实存在的程序,在这个世上算是相当普遍的一件事。这让听着对帝特辩解的左吴,觉得有些力气没地方使。
想了想。
左吴挥手,一方面吩咐自己麾下的科研团队架起观测造物,去观测一下七光年外,是否真的有这让自己魂牵梦绕的对帝特的踪影。
另一方面,他又朝对帝特的人说:“让我观测一下七光年外有没有你们实际的身影,没问题。可你有没有想过一件事——就是如果你是个被赋予了虚假人生的程序,我们也是的话,那观测你们会不会成为一件毫无意义的事?”
就是老掉牙的“缸中之脑”问题而已。谁能证实自己不是一个被蒙蔽了所有感知的,没有实体的大脑呢?
对帝特那边沉默了一瞬:
“……阁下,我们会怀疑自己是否存在是有理由的。在圆环的黑暗灭世后,我们采取的目的就是就地扎营、休整。同时也在不断尝试与外界联络,可惜回应我们的一直只有源于深空的寂寥而已,我们的信号一点也传不出去。”
左吴点头:“对,灾变之后呆在一个较为安定的行星上,先尝试安顿下来才是正理。然后呢?你们驻扎下来后没遇到什么困难吗?”
“没有,阁下,我们确实没遇到。”对帝特的声音如此笃定,反而让左吴愣了一下。
对帝特那边继续说:“这就是我们怀疑的开端——关于食物,我们有一台能合成食物的造物,产量和能耗刚好平衡,产出也是刚好足够我们食用,一点不多,一点不少;”
“关于用度,我们在我们驻扎的星系中找到了一处矿点,出产也是刚好够我们使用,够我们建立自循环,数量如此精准,巧到如果我们再多一人,这脆弱的循环就会被打破,接着崩溃的地步。”
左吴点头,看了眼科研团队。观测造物已经架起,在做最后的调试,便收回眼神向对帝特说:“那确实看起来太假了。所有事情都刚刚好,对你们来说意味着什么呢?”
这是明知故问,而对帝特却依旧在认真回答:
“很简单,意味着我们也被这‘刚好’束缚在了原地,寸步不能离。开始一场旅行总要带够行李,可我们一点资源都积攒不下来,什么都是刚刚好被用掉,积攒也无从谈起。”
“事后想想,这种刚好,是不是冥冥中有什么东西,勒令我们保持现状的生活下去的意思?”
左吴想了想:“然后呢,结果却是你们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对帝特们声音沉沉了一瞬:“然后,就是偶然有一天,我们忽然发现灰衣人的匿踪卫星出现在了我们眼前,我们中有一个同伴也在顿悟了这卫星的操作方法,一阵捣鼓后,就成功联系上了诸位,听到了你们的声音。”
偶然?顿悟?
对帝特接着说:“然后,就是我个人与您第一次通话时,我的同伴忽然发出了一个又一个捷报——在我们驻扎的星系,我们忽然发现了一个尘封已久的仓库,打开后,是满满一仓,足够让我们进行一场长途旅行的物资和粮食;”
“然后,那些粮食和物质的包装上,居然写着只适用于在密封的仓库,和超空间航道中使用,离开这两者之一的环境时就会以令人瞠目结舌的速度变质过期,而之前刚刚好够我们维持下去的,合成食物和用度的造物,又忽然间这么巧的出了故障。”
“……这不可能是什么巧合,这是某个东西在把你们逼上旅途,”左吴眯眼:“所以,又是什么原因让你毫不犹豫的,约我跨越星海,在这相遇呢?”
对帝特那边这次陷入了一段不短的沉默,沉默到左吴科研团队的观测造物已经彻底架设完毕,开始往七光年之外的暗澹星点投以窥伺时,他们才发来回应:
“因为,左吴阁下,对我们来说,你们的出现好像是……真正的玩家一样。”
我们像玩家?左吴忽然间有些不可理喻,只在仁联和陶沃姆的长城节点口中,听到的那几乎不可能战胜的敌人的名字,怎么忽然成了自己?
而对帝特沉沉解释:
“很简单的道理——单机游戏,许多都是通过玩家的行动,才让那个世界开始变化的。”
“这就会出现在Npc的口中,事态已经紧急到火烧眉毛,几乎下一秒世界就要毁灭的地步,玩家却还能好整以暇的游玩闲逛,去完成些支线任务,打打牌之类,等到他们玩够了,去触发任务下一步的钥匙了,毁灭世界的火烧眉毛才会跟着继续。”
“对我们来说,你们就相当于是触发了事件的玩家一样。因为你们开始观测,触发了和我们即将接触的事件,我们的人生才坍缩成了真实,我们附近才有一个又一个事件出现,我们才被这个世界准许了行动一般。”
左吴抿嘴:“原来我们这么重要?”
“对我们来说,确实如此。”对帝特那边传来了一阵因为点头时,衣服摩擦的声音:“好像将于你们相遇成了我们的命运,我们存在的意义一样。”
那边。
观测开始,峰的投影出现在左吴面前,它在挤眉弄眼,像是在用自己的表情诉说结果。
结论是目前来说,不容乐观。观测七光年以外当下状况,不可能用光学造物来观测,否则接收到的就只会是七年前光学信号而已,必须用其他的手段。
过程有些复杂,像千年前的医生用体检报告上的数据来评估病人的身体状况,对专家来说不算困难,但一些罕有的隐疾还是会偶尔瞒过医生的眼睛。
和自己通话的,是个模拟出来的程序的概率,大大增加了。
左吴忽然觉得有些痛心,却很快把这痛心压进了心里:“……如果你们真是模拟出的程序,你们为什么能通过灰衣人的亭驿卫星与我们交流?”
“这是我们的知识盲区,”对帝特说:“想解释也可以,但……哈,会像废话一样。就是我们实质上,可能就是依托于灰衣人的亭驿卫星存在的程序,至于编写我们的人是谁,又是个什么目的,我们就真的一概不知了。”
左吴抿嘴,回头,又看了看峰的表情,还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一点没有即将解决某个难题的明媚。
一瞬间,空气仿佛又要陷入令人难熬的沉默中时,对帝特的人却忽然开了口:“其实,左吴阁下,我们原本就是打算,在与您相距三到十光年左右时,就提出请您对我们施以观测的请求的。今次是您开口开到了我们的前头。”
左吴挑眉:“为什么?”
“因为如果我们是程序,而您是玩家,若我们用一次又一次经由亭驿卫星捏造出的虚假距离,诱骗您到某个特定的地点,就是我们与生俱来的命运和使命的话……哈哈,您不觉得这真的很无聊吗?”
对帝特的通话者说,他忽然捂住了麦克风般,好像在和他的同伴说笑了几句,才放开捂着麦克风的手:“抱歉,刚才我想起了些有趣的事,问了我的同伴一个问题。”
左吴歪头:“什么?”
“我问他们,对咱们的这趟旅途,会感到开心吗?阁下,你猜他们怎么回答的?”
左吴摇头:“有话直说。”
对帝特的通信者好像憋着笑:“我的一位同伴背了一下您写给我们的情书来着,声音很大,您要听一听吗?”
丢人来得太快,让左吴有些猝不及防,他咬牙切齿,恨恨道:“我的诗和我的问题,和现在有什么关系?!”
“有啊,至少如果我们不选择走上这趟旅途,就听不到这首诗了。诗歌不是让人感到愉悦的吗?这才是我们旅行的意义,”对帝特说,声音忽然变得有些坚决:
“所以,阁下,如果我们生下来的意义就是把您引到某个特定的地方,我们也不想屈服于这样的命运。在距离您三到十光年时,我们会将要求说出,知晓真相。如果我们是虚假,我们就会回头,然后开始新的旅途,即便我们的世界是虚假,我们感受到的快乐也不是作伪!”
左吴愣愣,摇头:“你们是程序的话,随时可能被你们的编写者清零。”
“清零……和死亡不是也差不多么?”对帝特摇头:“死在旅途上,比死在完成了使命后的清零上,总该要好得多吧。所以,阁下,结果如何,我们要等不及了。”
左吴看向峰。
峰好像对观测结果有些不敢置信:“我们没在七光年外观测到你们……倒是分别在九十光年外和十四光年外观测到了两个信号。”
“九十光年外那个疑似是燎原人,因为有太空鲸的信号在那边;而十四光年外的那个……对帝特的你们,如果你们是真的,那你们应该在离我们十四光年外的这个信号处才对。”
对帝特的声音一下子有些激动:“也就是说我们是真的?只是亭驿卫星的距离观测出了纰漏?”
然而。
一个否等的声音清冽传来,左吴和夕殉道一起回头,发现居然是离婀王的兽石。
离婀王开着她的机甲,朝左吴致意了一下,摇头:“不,不对。和我们通话的这对帝特是假的,确实是程序。十四光年外的那个才是真的对帝特……燎原人告诉我的,我的兽石接收到了燎原本部的信号。”
“以及,左吴阁下,真的对帝特确实是在朝我们赶来,但燎原承诺,他们没有对对帝特施以任何影响。”
“真的对帝特,是真的收到了左吴阁下您写给他们的情书的,他们好像是终于在寂静银河的世界收到人声,怀着莫大的欣喜想要过来与您相见的。”
“像怀春的情郎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