滞留在人间的魂魄，就是这父子俩了。
罗哲玉从银『色』小船上坐起, 跨步到船沿旁, 纵身一跃，投入分开水流, 『露』出人间景象的河水中。
“啵~”
一声轻响，微波『荡』开，罗哲玉已经离开此界。
“两位, 人间不能长久滞留, 你们该去地府了。”
清朗澄澈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男子大手中握着男童的小小的手，两人回头望去。
只见一满身凌厉, 长相俊美, 眉飞入鬓, 目光清澈灼灼，身材匀称, 四肢修长, 极其夺人眼目的青年站在身后。
他穿着黑『色』西服, 面庞似少年，气质却沉稳冷静，让人不由自主便信服几分。
男童躲藏在男子身后，另一手拉住男子的裤腿，探出头来，黑白分明的双眼睁得圆溜溜的望着罗哲玉。
“你……你是来带我们去地府的？”
男子犹豫着问道。
罗哲玉与他对视, 微微点头。
男子虽然充满了疑『惑』, 对地府, 对罗哲玉，对投胎等事，却没有问出，只是道：“现在就要走了吗？”
“你要是想道个别，也可以。”
男子低头沉默片刻，回头朝站在原地，举着手机接电话的女子望去。
只看一眼。
只看一眼，一定不会被她察觉到视线的。
她微垂着头，眼眶有些红肿，听着耳侧手机里传出的声音，默不作声，视线停留在鞋尖处，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另一只手捏住衣角，手指来回摩擦布料。
“……她好好活着，就行。”男子低声道，声音似叹息一般轻飘飘地落下。
男子转过头来。
“走吧。”
向前迈出一步，身后却传来拉力。
回头望去，男童站在原地，眼睛不看他，却咬着嘴唇死死拉住他的手，不肯离开。
“目目，别闹，我们早该走了。”
男童又咬咬唇，埋着头不说话。
男子面对着他，蹲下身来，抬头看向男童的眼睛。
“我们在家里待太久，对妈妈的身体不好。”
男童不肯与他对视，将目光看向别处，执拗地不吭声。
“你看，妈妈身体不舒服，才天天不开心的……”
男童瘪瘪嘴，双眼水光充盈，嘴角下拉，眼珠左右转动两下，缓解眼前被水覆盖的模糊。
“你骗我……”
他小声委屈道。
“妈妈才不是因为身体不舒服，才不开心的。”
“是因为我们，我们……”
声音越发哽咽，语不成句，男童低垂下头，看不清神『色』，却有水滴落下。
掉落在半空中时，水滴逐渐消失无踪。
像是被一层层抹去，浅淡透明，直至不存于世。
“我们不能和妈妈，像以前那样，在一起了吗？”
“就算妈妈站在面前，看不见我，也不能在一起吗？”
男子握着他的手，盯着相握的手出神，不知如何作答。
好半晌，才抬手『摸』『摸』男童的脸侧。
“目目，不要再问了，这些事，你都知道的。”
罗哲玉站在一旁，静静等候着他们。
男童嘟着嘴，硬要与妈妈道别，男子拗不过他，只得去别的房间偷偷『摸』『摸』找出纸张和笔，男童趴在桌子上，一笔一划，认认真真的写了满满一页，这才愿意离开。
男子顿了顿，也拿起笔，在纸上写下几行字。
……
直到过去许久，男子垂手牵着男童，男童高举着手拉住男子，两人相携来到罗哲玉身前。
“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没关系。”
罗哲玉上前一步，一手搭在男子肩上，一手拉住男童手臂。
现实中没有任何不同的反应，三人便在原地消失不见。
淡彩的红与黄为染料的天空下，连天的河水与天交辉相应，共成一『色』，仿若虚幻。
空无一人的银『色』小船静静停留在河中。
只一个瞬息间，船上便忽然多出三个人影。
男童抬眼好奇地观望四周，黑白分明的眼中惊奇不已。
“哥哥……”
他紧张地小声唤罗哲玉。
“这里，就是人死后要待的地方吗？”
“不是。”
罗哲玉盘腿坐在船头，船篙横放于膝，并不用来撑船。
银『色』小船却自发开始动作，先是微微转动调整船头，而后朝着某个方向，疾速行驶游走而去。
“我们坐船去该去的地方。”
“我和爸爸，会怎么样？地府是什么样子的？”男童也蹲下身来，窝在银『色』小船中，一双大眼睛紧盯着罗哲玉。
“此处的地府我也没有见过，你和你爸爸，应该会喝下孟婆汤，重新投胎。”
“哥哥，孟婆汤是什么呀？”男童见罗哲玉将他的问题一一回答，胆子逐渐大了起来。
“孟婆汤，就是喝下后，会忘记所有事情的东西。”
“啊……这么厉害……”男童张大了嘴，一脸惊叹，他将头稍稍凑近些，稍稍问道：“那是不是，连一加一等于几都会忘记啊？”
“是。”
罗哲玉非常认真的回答他。
男孩突然更加沮丧了。
乘法口诀，他都还没全部背下来，好不容易背了一半，这下子，连一加一等于几都会忘掉了。
不过安静片刻，男童又忍不住问道：“哥哥，投胎以后，爸爸还是我的爸爸吗？”
男子闻言，叹息着伸手拍拍男童的头。
带着安抚惆怅的意味。
“你们同一时间投胎，他不会成为你爸爸。”
罗哲玉再次解答。
“那，那……”男童低头犹豫了会，还是问道：“那我可以当一回爸爸吗？”
“到时候，我去娶妈妈，让爸爸当我们的孩子。”
男童说着，扭头看男子一眼，道：“爸爸，到时候我肯定会对你很好很好的，和妈妈天天带你去游乐园玩！你想不上学，就可以让你不去上学！”
男子：……
温柔地看男童一眼，伸出温暖的手掌，一巴掌用力拍在男童屁股上。
带出呼呼作响的风声。
————
人间。
挂断电话，女子呆立半晌，才如同被扭上发条的玩具一样，再次动作起来。
她将衣柜中的衣服抱出来，一件一件，仔仔细细，整整齐齐地抚平叠好，男士衬衫，白『色』的，灰『色』的，黑『色』的。
领带一条条卷好安放，大件的外套，长裤……
这件衬衫上有个浅浅的油印，是吃饭时目目调皮，不小心把油溅在他衬衫上的，怎么洗也没有洗掉。
灰『色』的大衣外套起『毛』球，每次他都穿在身上，张开双手，低头看着她，笑眯眯地让她帮忙用推『毛』器把『毛』球去掉。
西装裤子是上个月一家三口逛街时买的……
叠着叠着，一件风衣外套的口袋中掉出一只袜子。
小小的，上面有卡通哆啦a梦的图案。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目目把自己的袜子塞进去的。
女子将袜子捡起来，袜子里叮当作响，还有些沉。
里面有东西。
掏出来一看，是三个一元的硬币。
竟然是目目偷藏的私房钱。
也不知为何会出现在他爸爸的风衣口袋里。
女子忍不住弯了弯嘴角。
表情又忽然凝固。
她抽了下鼻子，抬头望着天花板，视线有些模糊，停顿片刻，模糊褪去，复又恢复清晰。
将衣服叠好后，又放回衣柜中。
路过客厅时，长木桌上放着一张纸和一支包着卡通塑胶胶纸的细水彩笔。
先前她收拾碗筷时，还没有这张纸，桌面上原本没有任何东西。
女子心中一顿，两三步上前，低头朝桌面上的纸看去。
纸上用水红『色』的水彩笔写了满满一张纸，歪歪扭扭的，大部分都是目目的字迹，其中很多较为复杂的字还是用的拼音代替。
【妈妈，我是目目，我要走了，妈妈要天天开心……】
竟然真的是目目的留信。
末尾处，目目爸爸也留下了字迹。
【……对不起……
你看到这封留言后，应该知道，死亡不是生命的终结，我和目目都很好，你也要好。】
【好好活着，要幸福。】
文字的结尾，笨拙的画上一个笑脸。
她几乎能想象到，目目趴在桌上，歪着脑袋一笔一划写字的模样，目目爸爸在他身旁，是什么样的目光……
女子捂住嘴，压抑许久的泪水终究还是没能忍住，大滴大滴涌出，从下巴处坠落。
她连忙伸手抹去，生怕泪水滴下，掉落在纸面上，将留言的纸张浸湿。
————
银『色』小船缓缓停下，靠在铺满鲜红花朵的岸边。
“到了。”
罗哲玉轻声道。
男子从船上走下，踏上彼岸，回身将男童从船上抱出，放到地面。
地府中人似有所感，两道身影由淡转浓，出现在彼岸边。
这两人皆为人身，身着官服，一人长着牛头，一人长着马面，不看那人身，只看头部，便与牛马动物长得一模一样，手握钩棍，面『色』肃穆，身形笔直。
是牛头马面。
与当初在黄泉中见过的牛头马面，竟一般无二。
只是不知，是否还是那两人。
他们面朝罗哲玉而站，与他目光相对。
“你可是新任引渡人？”
牛头瓮声瓮气，高声问道。
罗哲玉答是，站在银『色』小船上，没有下船去。
“我们二人乃是牛头马面，专职便是在地府中接引押送魂魄，日后会与你多打交道。” 1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