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七章
贾宝玉疯了?
贾环的眼中闪过一道沉郁的色泽,盯着王夫人的院落久久不语。直到身后传来一个略显尖刻的声音,贾环才回过神来。
“正该死了才好,这平白无故的闹得人醒来,哼,真是晦气。”
赵姨娘话中满是怨怼,侧脸就见贾环站在门口,身上只披了一件薄薄的中衣,登时嚷了起来,“要死了,你这是做甚么!多早晚的时候了,还站在这里吹风,仔细吹得头疼,一时又起不来去学里!”说着便要来扯贾环。
贾环脸上神色淡淡的,不着痕迹地避了几分,口中只说:“姨娘也快回去罢,太太那里正忙着,只怕明日又好些话来说。宝二哥既是身子不适,少不得老太太和老爷都要过来看顾的。瞧这阵势,只怕大家都没得睡了。”
赵姨娘闻言,立时神色一凛。嘴里啐了几句,却还是快步往自己屋里去,一面叫了彩云几个丫头起来给自己梳洗,一面又打发了人先去王夫人房里探探虚实。等她俐落的穿戴好,贾环仍站在门口,只看了她一眼说:“姨娘这样瞧着,倒是素净,人也清爽。”说着,抿唇笑了笑,才扯了一件大氅披在身上,快步往王夫人的院子里去了。
赵姨娘母子往王夫人屋里去的时候,正巧瞧见贾政扶住贾母,一迭声的嚷着要请太医来瞧。赵姨娘见满屋子上下,丫鬟婆子乱作一团,心中正得意着。便见宝玉身边的湘云哭得双眼通红,哽咽道:“原以为不过是受了凉,吃了一碗热茶便让人服侍着宝玉睡下了,谁想半夜里听着宝玉忽而大叫大哭的,我们也唬了一跳。起来瞧时,竟是口里吐了白沫……”
贾母听湘云如此说,登时一口气上不来,脸色也惊得煞白。吓得贾政连声喊人来扶,王夫人那里早哭得眼睛浮肿,见宝玉躺在床上痴话连连,更是心口瘀滞。再看几个平日里跟在宝玉身边服侍的丫头都畏畏缩缩的样子,更是深觉无妄之灾。
贾环眯着眼睛看了一眼床上的贾宝玉,见他面色青白交加,嘴里还不断吐着白沫,也便信了几分疯魔的说法。只是,再一看那夏金桂有几分慌乱的眼睛,贾环眸色微闪。莫非今日这事儿,与二房的人有干系?
他正沉思着,那边赵姨娘却已经劈手提溜出一个丫头出来,厉声喝问:“平日里你们是怎么服侍的宝玉,要他无端端的受这样的罪。可怜见的,如今他遭了罪,正是你们不尽心的缘故!”
被提溜出来的丫头穿着几件半新不旧的衣裳,倒是一头黑鬒鬒的头发,挽着个鬏,容长脸面,细巧身材,却十分俏丽干净。此时听见赵姨娘劈头盖脸的一顿训斥,登时也吓得不轻,忙跪了下来,哭着说:“我原不是在屋里服侍的,今日二爷在外头回来,便往宝二奶奶的屋里去了,旁的我们是不知道的。”
贾政先还有些责怪赵姨娘在这当口的添乱,可此时见站在床尾那里的宝蟾满脸慌张,心下立时一个咯噔,也泛出了几分疑惑来。
“好个贱蹄子,还不快招了。你是怎么害得爷们儿变得这样了,说!”不等贾政开口,王夫人早已经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劈手就甩了宝蟾一个耳光,丝毫也未顾及她是为宝玉诞下长子的女人。
“太太饶命啊,我只是、只是给二爷吃了一碗茶,并无其他啊!”
“茶,什么茶?!”
“是我从马道婆那里求来的,说是可以让……让夫妻恩爱的茶。”
“去请马道婆来,快去!”
当夜,那马道婆好梦正酣,谁想半夜却被人猛地从床上拖起,竟是手段十分粗鲁。马道婆才惊醒,心中又惊又怒又怕,不由地扬高了声音喊道:“什么人,竟敢在这里放肆!”话音未落,脸上已经挨了一记耳光。马道婆“哎呦”一声,痛呼道:“打死我了!”却不敢再做强辩。
等到了贾府大门口,马道婆抬头一看上书“敕造荣国府”的正匾,登时心里一凉,再被押进王夫人院内时,三魂早就去了六魄。“老太君饶命啊!”不等贾母等人开口,马道婆自己已经先跪了下去,眼泪鼻涕糊了满脸,看上去狼狈又可笑极了。
宝蟾见她这般,心里害怕,却不敢表露,努力冷静下来,才向那马道婆啐道:“都是你这个害人精,害得我好苦。你给我的是什么劳什子汤药,我服侍了二爷才吃下去,人便仰躺下了。倘或二爷有个三长两短,这可要我如何是好!”
“呸!小贱蹄子,也轮得到你在这里发狠!”夏金桂冲上前去先给了宝蟾一个巴掌,见宝蟾期期艾艾地淌着眼泪,想到这贱.人平日里仗着给宝玉生了个儿子便横行无忌,气焰愈发嚣张,心中便怒意横生,忍不住反手又给了宝蟾一个耳光,嘴里却说:“二爷好好儿的,你竟敢咒他!”
这可怎么了得!
贾母和王夫人都气得双手发抖,尤其是王夫人,一双利眸紧盯着跪在地上的宝蟾和马道婆,那眼中的神色活似要将这二人生生撕了一般可怖。
宝蟾吓得浑身颤抖个不停,膝行到贾母腿边,哭得几乎肝肠寸断,“老祖宗明鉴啊,我万不敢有这样的心思。奶奶的话是要冤枉死我啦,二爷待我那样好,我岂敢起这样的歹意。老祖宗,都怪我被奸人蒙蔽了,黑心瞎眼地犯下这样的罪过,只求老祖宗念在我给二爷生了芩哥儿的份儿上,千万饶恕我这一遭罢!”
贾母看她这样,心中只觉厌恶,抬手就命鸳鸯把宝蟾拉开。这才分出眼神给那马道婆,只说:“我不管你给我那玉儿吃了什么不清不楚的汤药,这样害人的东西,便是扭了你去官府,或是一力打死了,也是为民除害的事。只是,我一心向佛,也不愿作孽。唯今只一句话问你,我这孩子的病,你是治不治得好!”
马道婆抖得浑身有如筛糠,听贾母如此一般说词,半是威胁半是唬骗,更是深觉无望。这药剂本是作法得来的,便是吃下去也伤不了身。只是见那贾宝玉如今的情状,竟似中了什么降头一般,这可不是普通人能解的。
马道婆不敢欺瞒,只道:“哥儿这症状,并非因着我那汤药,实在是……”一语未尽,早有一膀臂粗壮的婆子使劲一个耳光挥下,马道婆呛咳了两声,地上便落了两颗沾了血的牙来。
那婆子瞪着一双牛眼,见马道婆还有胡话要说,膀臂便先抡圆了,只等贾母示下。
贾母到底是有阅历的人,见马道婆如此,心知她是无法可解宝玉现今的情状了。正闹的天翻地覆,没个开交,只闻得隐隐的木鱼声响,念了一句:“南无解冤孽菩萨。有那人口不利,家宅颠倾,或逢凶险,或中邪祟者,我们善能医治。”
贾母,王夫人听见这些话,那里还耐得住,便命人去快请进来。贾政虽不自在,奈贾母之言如何违拗,想如此深宅,何得听的这样真切,心中亦希罕,命人请了进来。众人举目看时,原来是一个癞头和尚与一个跛足道人。
见那和尚鼻如悬胆两眉长,目似明星蓄宝光,破衲芒鞋无住迹,腌臜更有满头疮。那道人又是一足高来一足低,浑身带水又拖泥。相逢若问家何处,却在蓬莱弱水西。
贾政问道:“你道友二人在那庙里焚修。”那僧笑道:“长官不须多话。因闻得府上人口不利,故特来医治。”
贾政道:“倒有我儿中邪,不知你们有何符水?”
那道人笑道:“你家现有希世奇珍,如何还问我们有符水?”
贾政听这话有意思,心中便动了,王夫人早已耐不住,因抢先一步上前说道:“小儿落草时虽带了一块宝玉下来,上面说能除邪祟,谁知竟不灵验。”
那僧道:“你夫妇二人那里知道那物的妙用。只因他如今被声色货利所迷,故不灵验了。你今且取他出来,待我们持颂持颂,只怕就好了。”
贾政听说,忙命人去与贾母说项,贾母闻言,只念了一声“阿弥陀佛”,便让人将宝玉项上取下那玉来叫人递与那二人。待那和尚接了过来,擎在掌上,长叹一声道:“青埂峰一别,展眼已过十三载矣!人世光阴,如此迅速,尘缘满日,若似弹指!可羡你当时的那段好处:
天不拘兮地不羁,心头无喜亦无悲,
却因锻炼通灵后,便向人间觅是非。可叹你今日这番经历:
粉渍脂痕污宝光,绮栊昼夜困鸳鸯。
沉酣一梦终须醒,冤孽偿清好散场!念毕,又摩弄一回,说了些疯话,递与贾政道:“此物已灵,不可亵渎,悬于卧室上槛,将此子安在室内,除亲身妻母外,不可使阴人冲犯。三十三日之后,包管身安病退,复旧如初。”说着回头便走了。
贾政赶着还说话,让二人坐了吃茶,要送谢礼,他二人早已出去了。贾母等还只管着人去赶,那里有个踪影。少不得依言将宝玉就安放在王夫人卧室之内,将玉悬在门上。王夫人亲身守着,不许别个人进来。
至次日晚间宝玉竟渐渐醒来,说腹中饥饿。
贾母,王夫人如得了珍宝一般,旋熬了米汤与他吃了,精神渐长,邪祟稍退,一家子才把心放下来。李纨并探春、惜春,平儿,紫鹃等在外间听信息。闻得吃了米汤,省了人事,别人未开口,湘云先就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嘴里说道:“幸而有惊无险,否则我可是活不成啦。等再好些了,且先抱了芩哥儿去看他才要紧。”
贾母便回头看了她半日,抿唇露出一抹满意的笑容来。众人都不会意,唯独探春道:“二嫂子心底真好,只是二哥哥房里实在不安生了些,难为二嫂子这样为她母子二人着想了。”
湘云便笑道:“我平日里和老祖宗一道儿吃斋念佛的,这些年也有些悟了。宝玉今次也是遭奸人所害,只怕命里注定的一劫,幸而有贵人护佑着,如今方好了,正是该好生教导着芩哥儿的时候,如何不好好让芩哥儿尽孝在宝玉跟前呢?何况,那宝蟾……哎,到底不是我身边的人,竟不知如何说了。”
夏金桂正坐在旁边剥橘子,听见湘云这话,又见满屋众人都抬举她,心中不觉便气得狠了,啐了一口道:“那贱蹄子,平日里嘴上抹了蜜,心思却歹毒阴狠,来日也不知怎么死!再不跟着好人学,只跟着外人学的贫嘴烂舌,我虽是故主,如今却也管教不得啦。”一面说,一面拿眼睛去看湘云,只冷笑道:“好妹妹,你倒是有这样的本事,那紫鹃如今被你一番调.教也乖觉了不少,既是如此,怎么不帮着管教管家二爷屋里的莺莺燕燕?”说罢,脸子一甩,转身便摔帘子出去了。
探春等人见她如此不识规矩,在贾母面前也如此放肆,登时各个吓得不敢出声。好一会儿,才听贾母冷哼了一声,说:“到底是低贱的出身,纵飞上了枝头也是鸦色不减。”说罢,犹似带了几分深意般睇了探春一眼,只吓得探春背后渗出一身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