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时候,相柳出去了一趟。
相柳出营后没多久,小夭去了后山的树林,好像是又采摘了一些药草,随后便一直待在木屋中,再没出来过。
天将黑时,木屋里亮起暖黄的烛光。
她端着食物送进屋子,屋内只小夭一人,木案前的小炉上正煮着什么,空气中充溢着一股淡淡的草药味。
她将晚饭放在另一张木案上,见小夭正忙着捣鼓那些奇花异草。
“先吃饭吧,一会儿饭菜该凉了。”
小夭抬头看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没关系,我等相柳回来一起吃,谢谢你。”
她站着怔怔地看着小夭,似乎想从这男子扮相的女子身上寻找些什么,那样东西是她没有的,是能深深吸引相柳,能得到他偏爱的。
可是小夭看着平平无奇,做起事来甚至还有些毛手毛脚的,她着实看不明白。
“怎么了?你为何一直盯着我看?”小夭摸摸自己的脸,茫然不知地问。“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她摇头,正欲转身离去时,相柳推门而入。
相柳的手上拎着个小巧的竹篓,隐隐飘香。她嗅出是腌制过的荤腥食物。
小夭见到相柳,一跃而起,三两步就跑到他跟前,伸手接过他手上的竹篓。
“你带零食回来了?是鸡爪吗?”小夭笑问。
“嗯,还有鸭脖。”
相柳对小夭说着,一双眼却盯着她看。
在这样的注视下,她心里不禁有些发怵。
相柳扫了眼木案上的饭菜,又说,“你先去忙,晚些时候再来收碗筷。你若忙,不来收也没关系。”
这话是对她说的,相柳的语气此刻听起来倒是有几分闲淡,应该…没有认出她吧?可是白日里相柳看向她时,分明这般冷冽,带着怒意,好似一眼就看穿了她的幻术。
她心里揣度着,作揖离去。
第二日天才蒙蒙亮,同屋的士兵就已窸窸窣窣地起床洗漱,她拿被子蒙着头,不禁嘟嚷,“天还没亮呢,能不能让人睡个踏实。”
一年轻的士兵边忙着穿铠甲,边调侃道,“你睡糊涂了吧?每日晨练都是这时候。你再不起,迟了可是要挨罚的。”
她懒洋洋地从床榻上爬下,只觉困顿得眼睛都睁不开。“每日都如此?”
“每日都如此。快点!”那人一掌拍在她背上,真是个粗鲁的男子。
待她穿戴整齐,匆忙赶到操练的空地时,士兵们都已排好整齐的队列,他们一手握剑,一手拿着盾,神情严肃,个个精神抖擞。
相柳白衣白发站在队列前,整个人干净得如冬日里落下的第一片雪花。他戴着冰晶面具,面色冷峻,让人不可亲近。
她想到相柳从前每次来娼妓馆取密报时的样子,虽也是一袭白衣,但整个人都是柔和温暖的,与此刻判若两人。
相柳指了指她,又指了指队列第一排的一个空位。
她连忙跑上前,站到那个空位上。
相柳负手而立,视线从他们脸上一一扫过,“列阵!攻!”
整齐的呼喝声传来,她感觉自己都要被这洪亮又充满力量的声音淹没了。
刚开始她还有模有样地学着他们比划,觉得挺有意思,可时间久了,只觉枯燥乏味,甚是无聊。
神农早已灭国,这些神农残兵,躲在这山里,日日煞有介事地操练,有何意义?他们根本不可能战胜轩辕或高辛的百万大军。
那夜相柳说她为了不值当的人画地为牢,甚是愚蠢。可是,此刻在她看来,相柳又何尝不是如此?他们妖族天性就是自由散漫的,相柳却为了这些不相干的人,日复一日,规规矩矩地做着这些没有意义的事。
相柳的视线掠过他们,短暂地停驻在不远处,一丝温柔在他眼里闪过。
她顺着相柳的视线,趁攻守变换的间隙回头望去,只见小夭穿着宽大的灰白色粗布衣衫,斜倚在门柱上,一边咬着饼子,一边含笑看向他们。
“守!”
相柳的神情已恢复如常,她赶紧回身。
好不容易熬到操练完,士兵们三三两两地散去,她正要随大家一起离去,相柳却叫住了她。
“你还要闹到何时?”相柳问。
她瞬间慌了神,面上却又强装镇定。
“相柳将军,您说什么?”
“我以为你昨夜就会离开。”
“将军,我听不懂。”
“听不懂?”相柳冷冷一笑,“来人!”
两个小兵站在她身后,抱拳等候相柳下一步指示。
“鞭笞,五十。”相柳淡淡地说。
她脸色煞白,她听一些恩客说过,军中的鞭笞之刑极为可怕,能把最奸猾的妖兵都打到畏惧。若是遇到一些臂力惊人的行刑官,百来鞭就能把一个千年的妖兵活活打死。
她修炼不过百年,才成人形就来了尘世。相柳清楚她的灵力修为,一出手就要打她五十,这是要置她于死地吗?
“将军,将军我错了,我知道错了。”她连忙跪下求饶。
相柳丝毫不为所动。
粗如牛尾的鞭子,噼里啪啦地打下来。
她咬着牙,凝聚灵力,试图缓解鞭子落在身上所带来的疼痛。
相柳的袍袖拂过,她只觉灵力被封,铺天盖地的痛感如巨浪般瞬间席卷她整个背脊。
她痛得直叫,“我错了,我错了,我知道错了…”
鞭子依然如雨点般甩下来,丝毫没有任何迟疑与停顿。
她痛得全身痉挛,到后来连说话都困难,“我…我下次不敢了…真的不敢了……”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就连相柳冰冷的眼神也变得越来越遥远。
恍惚间,她仿佛又看见那个白衣白发的翩翩公子,立于暖阳里,眉目含笑地看着她。
她听到自己喉咙口发出“嗷嗷”的呜咽声,身子止不住地剧烈颤抖着。
五十鞭打完,可是疼痛并未有丝毫消减。封住的灵力被解开,但她也已无法再用灵力缓解疼痛。凭借着那些微弱的灵力,她勉强恢复人形。
两个士兵将她抬进屋子,军中医师熟练地撕开她背上的衣服,给她敷药。药粉从伤口处渗入,凉飕飕的,她却并不觉得对她背上臀上的伤有丝毫缓解,只觉喉咙口血腥难耐。
从两块布帘的缝隙间,她看到相柳站在门口,冷眼看着她。
上好药,所有人退了出去。
相柳挑帘而入。
她赌气似地别过脸去,不愿看他。
相柳漠然地看着她,说道,“我念你年幼懵懂,不谙世事,这些年总会对你多一些宽容。平日里你在娼妓馆如何撒泼闹腾我都可以不与你计较,但这里是军营,不是你可以胡作非为的地方。擅闯者诛!”
起初,她以为相柳只是吓唬她一下。但此刻听相柳话里的意思,他刚才对她难道是真动了杀心?共事近百年,自己在他眼里,只是个擅闯军营就该诛杀的来历不明之人吗?
真是个冷血无情的妖怪…你夫人可曾见过你这般冷酷狠戾的模样?可曾见过你的坐骑生吞人的内脏?定然是没有的,你把她护得那么好,你连看她时的眼神,都是温柔的。她只要俯身亲你一下,你就什么都听她的….
她眼里蒙上一层雾气,不知不觉间又昏死过去。
等她再醒来时,发现自己已趴在娼妓馆的床榻上,容貌身子都已恢复了女子的模样。
老鸨一听说她醒了,就赶来看她。一见了她,又忍不住要数落她,
“你真是胆肥!军营是大忌,相柳大人没生吞你真是客气了。”
她静静趴着,只觉整个背脊都疼得厉害,就连盖在身上的薄被都如山一般重重地压在她的伤口上。
“大人传了话来,以后密报函文,都由我们派人送过去,他不会再派人来取了。若这中间再有差池,也绝不会再手下留情。”
老鸨取出一瓶药,塞入她手中,又说,“这是极好的专治外伤的灵药,我已吩咐你身旁的侍女按时给你换药。待伤好之后…你好自为之吧。”
瓷瓶的冰凉沁入掌心,她却不自知地握得更紧了,仿佛想用自己掌心的温热来捂暖这个瓷瓶。
屋子外隐约传来喧闹的歌舞声,哄笑声,她静静枕着这份尘世的喧闹入眠,只觉这九曲红尘皆是浮华,再无一点真正的趣味。
喜欢了百年的人又如何?不过是一场虚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