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林中回到家里,小六把竹篓随意地往院里的地上一丢。
看着竹篓里空空如也,她有些不满地又补了一脚。先前光顾着跑了,一棵灵草都没采到,白白跑了这一趟。
都怪那个人。
想到那个男子…当时只觉害怕,但现在再细细回想起来,这男子虽看着狠戾冷冽,却并非真要伤她,似乎更像是…在逗她?
小六使劲摇摇头,觉得自己的这个念头极为荒谬。那个容貌俊美,灵力高强的神秘男子,指不定他就是烧饼大叔口中所说的那位上神…不对不对,上神怎么会有心思逗弄她这样一个来历不明脑袋还经常犯浑的人呢….难道是只妖?那只害得镇子年年都要下一场大雪的妖?
虽已是春天,但镇上的积雪都还没化净,白日里有太阳还好些,到了夜里,更是湿冷。
小六钻在被窝里,蜷缩着身子,翻来覆去都睡不着,脑海中又响起那个熟悉的声音,“我想你记住我。”
她无奈地叹着气,自言自语道,“你好歹要告诉我你是谁啊,真是个傻子。”
“你要自己想起才可以。”低沉的声音回荡在空气中,好像是在回答她的话。
小六惊得猛然坐起,那声音…是从屋外传来的。她披衣起身,打开门的一瞬,一片刺眼的白照得她睁不开眼。
她捂着眼,好一会儿才适应这样刺眼的茫茫雪白。“你是谁?”
“小夭姑娘,你一定要想起来。”虚无中,一白发老者向她款款走来。
“小夭…是谁?”
老者抬手拂过她的眼,她只觉一阵刺痛。
眼前出现一着黑衣绣金丝暗纹的男子,男子眉目温润,气度儒雅,眉宇间又是不容人轻慢的王者风范。他轻唤她,“小夭…你到底在哪里?”
男子的面容淡去,又一俏皮少女出现在她眼前,一双眼睛生得极好看,顾盼生辉。她笑起来如花一般灿烂,洋溢着无尽的活力。她叫,“姐姐…姐姐…”
一张又一张陌生的面容,男男女女在她眼前往复地掠过,又隐去。
最终,她的视线停在那个白衣白发的男子身上,她认出来这是她白日在山林中遇到的男子,男子的脸如刀刻一般棱角分明。
他张了张口,小六却全然听不见他的声音,她只觉男子眼中满是缱绻温柔,正依依不舍地看着她。
小六忍不住伸手去抚他的脸,虚无却从指缝中穿过,一片幻象而已。
老者又说,“搅乱时空必会付出惨痛的代价,哪怕以我的神力也只能勉强护住你一丝魂魄。如今你只有自己想起过往一切,才算真正的活过来。”
“我…我记不起来。”小六垂头丧气地说。
“容颜也好,爱人也罢,想要什么都要自己去争取。那些对你非常重要的人,都在等着你。”
一稚气的少年出现在她面前,“娘亲,你不要我和爹爹了吗?”
小六身子一颤,猛地抬头看向他。
“娘亲,爹爹和我,都很想念你。”
眼见着少年的身影也在虚无中渐渐隐去,小六迫不及待地伸手去抓少年的手臂,“你爹爹是谁?你是谁?你为何唤我娘亲?你不要走!”
即便她知道一切只是幻象,可就是有一股子的不甘心,想要从虚无中努力抓住一些什么。
小六触碰到少年的一瞬间,只觉手心一凉,竟真的握住了什么…坚实的触感让她瞬间从睡梦中惊醒,豆大的汗珠滴落下来,屋内一片漆黑。
原来是做梦了…
竟是那么真实的一场梦。
==========
虚空中,阿晏紧紧抱住烛龙的胳膊,看着一片寂静安宁的小镇。
在这片漆黑中,一间屋子亮起萤萤微光。
阿晏侧仰着头,看向烛龙,“爷爷,我刚才是不是吓到娘亲了?”
“嗯…大概…有一点吧。”烛龙一本正经地说。
“娘亲会想起我们吗?”
“肯定会的。”烛龙沉思一瞬,又神秘兮兮地说,“我们要不要打个赌?”
阿晏好奇地问,“赌什么?赌娘亲会不会想起我们吗?”
“赌你爹明天会不会下山。”
“爹爹都三百年没下山了。”阿晏嘟嚷道。
烛龙大笑起来,说,“明天开始,他天天都会下山。你相信我。”
========
几声鸡鸣后,小镇上渐渐有了人语声。
小六独自在前院准备着,迎接忙碌的一天。
到下午的时候,她已觉有些困乏,定是昨晚没睡好,做了一夜的乱梦。她左摇摇右晃晃,活动着久坐的身子,准备提早打烊。
一锦衣公子出现在医馆门口。
公子并不说话,只是认真打量着她。
“对不起,打烊了,明日….”小六抬眼看他,夕阳在他身上渡了一层金黄,公子的脸在夕阳中有些不真切。她有一瞬的恍神,“赶早。”二字,迟迟才出口。
公子无视她的逐客令,径直走进屋来。
小六紧随在他身旁,歪着脑袋看他,虽是一头乌发,但容貌却与昨日在山中遇到的男子一模一样,她不禁低呼,“你…你…你是昨日山中的白衣男子!?”
锦衣公子盯着她,小六只觉平日的鬼灵精怪在那样的注视下完全无处发挥,她只能屏气凝神,目不转睛地看着公子。
片刻,公子笑说:“我叫防风邶。”
“防风邶?”
防风邶抓起她的手,一笔一画地在她手心写下自己的名字。“记住了吗?”
小六的眼前仿佛看到一倚靠在玉榻上的男子,男子端着酒樽,正在漫不经心地喝酒赏花,男子原本模糊不清的脸渐渐清晰,显露出眼前男子的容貌,他抬起头直视着她,说,“我想你记住我。”
萦绕在脑海中的声音在此刻有了具象,她脸颊一红,连忙抽回手。
防风邶一愣,继而不在意地对着她笑了笑,说道,“既然今日已打烊,我明日再来。”
说罢,便转身离去。
第二日,防风邶在前堂坐了一日。
进进出出的病人见了这玉面公子,免不了会多看几眼,他泰然自若的啜着酒,同人颔首示意。
打烊的时候他便离开,临走前还顺便帮着收拾几案,锁上门扉。
第三日,依然如此。
第四日…
第五日…
人们渐渐开始议论,说医馆里来了位公子,风姿卓然,面如冠玉,就坐在前堂,日日盯着六姑娘,看起来关系匪浅。
如此一个月过去,小六终于受不了了。
“我知公子天姿国色,但也不必日日像个门神般在我这小医馆里坐着。那日在山中,我也并非有意闯入您的结界…”
防风邶放下手上的酒樽,眼角眉梢间满是笑意,“我对姑娘一见钟情,只是想和姑娘一道吃个饭。”
小六一愣,低头思索片刻,说道,“行。吃了饭,你明日开始便不可再在前堂一直坐着?”
“我会考虑的。” 防风邶一脸计谋得逞的笑。
正是傍晚,街上都是匆忙归家的行人。街旁的酒肆饭馆也迎来了一天之中最忙碌的时刻,整条街都是烟火气缭绕。
街旁的烤肉铺内,小六讨好地将钎子上的肉一一剃下,放到防风邶碗里,又忙着给他斟酒,“这家烤肉味道不错吧?这可是整条街上最好吃的一家….”
防风邶轻轻放下酒樽,温和地说道。“除了这酒里的毒,一无是处。”
小六的手僵持在半当中,一时不知该不该继续把这杯酒给满上。
过了片刻,她又腆着脸笑问,“那您…中毒了吗?”
“没有。你闹够了吗?”
小六立刻端坐回去,说道,“您相貌堂堂,灵力高强,一看就不是泛泛之辈。我一个乡野女子,无财无势,不知来处,脑袋有时还浑浑噩噩的,您说您这到底图什么呢。”
防风邶敛了笑意,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说道,“图你。人和心,我都要。”
小六只觉心中一颤,忽然想起那日的梦。梦中他缱绻不舍地看着她,眼里是化不开的温柔,他张了张口,唤她,“小夭。”
小夭….
沉默的片刻,少年边大声喊着“爹爹”边向他们跑来。
“你来做什么?”防风邶不悦地问。
“爷爷让我来帮你一把。谁让我和爷爷打赌又输了呢。”阿晏无奈地答,他又冲着小六笑,亲昵地喊她,“娘亲。”
小六惊得差一点从椅子上掉下去。
梦中那个可以触碰到的少年,此刻正笑靥如花地看着她。她想起少年问她,“娘亲,阿晏和爹爹,都很想念你。”
阿晏…
只见阿晏手结法印,口中喃喃自语。
周遭的景物疾速退去,最终只余她与防风邶二人,相视而立。
防风邶的乌发渐渐褪成银白色,自然披垂。一袭白衣纤尘不染,整个人干净得如一片刚凝成的雪花。
他摊开掌心,洁白无瑕的珍珠缓缓升起,悬浮在半空中。他说,“你还记得我吗?”
小六茫然地看着那颗珍珠,女子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我玟小六钟情九命相柳,此生无悔。”
九命相柳…
小六伸出手,珍珠缓缓落入她掌中,幻化成一滴泪,滚烫地灼烧着她的掌心。
“我夫君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九头妖怪。”
夫君…..
小六只觉泪水止不住地从她眼眶中蜂拥而出,各种各样的声音在她耳畔回荡,一幕又一幕的场景争先恐后地在她脑海中涌现…
亭台楼阁参差错落间,防风邶拾阶而下,在冬日的暖阳里安静地拥抱她。
北地的冰天雪地中,防风邶拉着她的手,盈盈而笑,“收了我的弓,就不许反悔了。”
鼓乐声中,烛影摇曳,防风邶一袭红衣款款向她走来。
一望无垠的漆黑海面上,相柳雪白的身影踏浪而来。
莺飞草长的山林间,相柳与她轻轻相拥,“我要带你看遍这天地间所有的美好与壮阔。”
……
“相柳…”她轻若呓语地呢喃。
只见她额间缓缓浮现出一枚殷红的桃花印记,她的容貌变幻,五官模糊了又清晰。
“相柳。”她坚定地再一次叫唤他,伸手抚摸他的脸。
相柳几疑是梦,呆呆地看着她。
周遭焚彩鎏金。
防风邶踽踽独行没入黑夜,身后的小院亮着橘色的微光,化作一缕轻烟,消散了。
相柳被万箭射杀,尸体化作黑血喷涌而出的一幕,化作无数的片片桃花花瓣,消散了。
相柳直挺挺地躺在湖面上,仰望着天空,心口的小箭化作点点金色的萤光,消散了。
萤光如无数只萤虫,翩翩然飞到龙骨狱外,青衣女子说,“你决不适合出现在女子的梦里…” 青衣女子的身影渐渐淡去,海边空无一人。
我让你入了梦,从此魂牵梦萦,再难相忘。
小夭捧着相柳的脸,轻轻亲吻他唇,“夫君,我回来了。”
相柳紧紧拥住小夭,失了所有言语。
光阴流转,小夭在他眼前消散成流光的场景仿若就在昨日,漫天流光不灭,在他心中萦绕了整整三百年。
他隐匿山间,一个人对月饮了三百年的酒,再不曾入过红尘。
山间窸窣的轻柔雪声,杯中未尽的滴滴残酒,拼尽全力都再拥抱不到爱人的无力,漫长的思念与等待,如今都随春雪消融,化作涓涓细流,滋养大地。
今后,他们还有无数的岁月可以相守。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