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金宫的朝臣和妃子们都不明白,自高辛合并以来,陛下历来都是半年居神农山,半年居五神山,但今年却在清水镇这样一个小地方蛰居大半年。
偶有武将言,那是因为赤水大将军驻扎清水镇,在讨伐洪江为首的神农叛军,陛下亲自坐镇,力求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将叛军一举歼灭。
玱玹带着小夭回小月顶的消息很快在紫金宫传开,茶余饭后大家免不了会议论揣测几句。
有人说,赤水大将军围剿洪江的十个月里,陛下在营中一日都不曾离开,时刻关注着战事,可见陛下对赤水大将军的偏爱,对这场战争的重视。
也有人说,陛下在清水镇的这些日子,都是西陵姑娘相伴左右,照顾其饮食起居。当年,西陵姑娘跟随陛下一路从高辛到轩辕,再到中原,始终不离不弃。兄妹俩互相扶持,风雨同舟,感情深厚似海,真是令人羡慕。
神农馨悦在一旁静静听着,冷漠地看着他们聊得有鼻有眼,她心里恨不得想大叫:你们都瞎吗?这么多年了,你们还没看出来他那见不得光的心思吗?
可是她喊不出声,如今这紫金顶上她空有王后的名声却早已没有王后的威望,她能清楚地从那些嫔妃们的眼里看到同情和轻慢。
一个不被陛下重视的王后,谁还会把她放在眼里?
丰隆在出征前曾特意来探望过她,叫她一定要忍耐,千万不要再惹怒陛下。等他凯旋归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家族的荣耀,王后的尊荣,属于他们的,都会悉数回来。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神农馨悦发现,这一次防风邶不仅没有陪小夭一起回来,且迟迟都没有来神农山。这样的发现让她心里矛盾异常,她不知究竟该难过还是高兴。
玱玹期盼了那么多年的夙愿,终于要实现了。多年前她失去了玱玹的心,不知什么时候,她的后位恐怕也要拱手让人了。
不,还有丰隆。只要丰隆大胜而归,他定会向陛下邀功,保下她的后位,为神农氏争取荣耀。
再转念一想,防风邶走了,这也意味着,悬在她心口多年的那支箭矢,终于消失了。她的生死,又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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玱玹每日都会去小月顶,就像他在神农山的每一个普通的日子那样。他会陪小夭,轩辕王一起吃晚饭,饭后陪爷爷下几局棋,和小夭聊会儿天,再回紫金宫。
那日,中原迎来了冬日的第一场雪,小月顶上白茫茫的一片。玱玹到小月顶时,轩辕王说小夭独自去了山顶,他顺着山径,快步走了小半个时辰才到山顶。
皑皑白雪中,小夭一袭雪白的衣衫,正站在山崖边,张开双臂,闭眼迎着漫天飞雪,享受着雪花翩然落在脸上的清凉。
玱玹心里一惊,飞纵向前,把站在峭壁边的小夭拉进自己怀中。
“玱玹你干什么?”小夭睁开眼不悦地看着他。
“我…”玱玹惊魂未定,一时语塞。
刚才他脑中一闪而过的可怕念头,让他什么都来不及思考。如果刚才小夭真的一跃而下,他相信自己定然会追随她而去的。
小夭盯着玱玹,片刻后似乎明白过来,她笑道,“你不会以为我要跳崖吧?”
“难…难道不是吗?”玱玹紧张地看着她。
自清水镇回来之后,小夭不哭不闹,每日都平静得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按时吃饭,按时睡觉。有时见她和左耳在说着什么,面上还带着笑意。
她表现得越平静,玱玹的心里越发不安,直到刚才那一刻,他的不安与恐惧如这冬日的暴风雪,瞬间将他的理智吞没。
小夭笑了起来,随意地拍了拍落在头上的积雪,沿着山径边向山下走去,边说道,“你放心吧,我不会自寻短见的。我若是伤了,相柳也会疼的。只要他活着,我就会好好的活。他若是….我也活不了。”
“你就那么一心想着要与他同生共死吗?”玱玹随在她身旁,迫切地追问。
小夭十分坦然地点点头。
“小夭,你可知,失去至亲的痛会伴随人的一生。“玱玹拉住小夭的手臂,严肃地说,“当年爹爹战死,我娘抛下我追随爹爹而去。她心口插着匕首,分明已痛得浑身颤抖,却还是面上带着笑,跳入爹爹的墓穴。我永远记得那时的场景。即便过去了那么多年,偶尔梦起,依然心如刀割。”
“是啊….失去至亲的痛会伴随一生。”小夭喃喃地说着。她怎么会忘记那种痛,仿佛被人剖开了心,又抽干了骨血,五脏六腑都在痛,每一寸肌肤都在痛,每一次呼吸都在痛。无论经过多漫长的岁月,仍不能消减分毫。
念及此,小夭心口一阵抽痛,她跌坐到石阶上,脸深深地埋在胳膊间,不再说话。直到那熟悉的坚定而有力的心跳传来,痛感渐渐消散,阵阵暖意充溢心间。
玱玹心疼地看着她,想要将她拥在怀里。张开的双臂在半空中踌躇了许久,不知为何,他的脑海中竟浮现出相柳与小夭在院子里紧紧相拥的场景。
他自嘲地笑了笑,放下双臂,屈膝跪在小夭面前,温柔地说道,“小夭,我们是这世上的至亲。我们的血脉羁绊,你割舍不断。万一…我是说万一相柳……你可不可以就算是为了我,也要好好活下去?”
小夭自双臂间抬起头,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玱玹,我做不到。”
“你和相柳之间所有的过往我都可以不在乎,你心里永远记挂着他我也不介意,我不求你的全心全意,我只希望那时候,你能把心分一点点给我,让我陪你度过余下的人生。我会陪你一起迎接每一个清晨,陪你一起吃晚饭。晚饭后你坐在凤凰树下的秋千上,我推着你荡秋千。秋千荡上荡下,我就站在树下看你笑,陪你聊天……就这样护着你一世安安稳稳。”
他的语气如此卑微,他的姿态更是卑微。从前无论遇到怎样的绝境,他都从不低头,一直都是努力去争夺,小夭从未见他如此卑微的祈求过。
小夭用衣袖抹了抹眼角的泪痕,“玱玹,你还记不记得当年在清水镇,轩曾经中过一种蛊?”
“记得…那个蛊,后来你不是帮我解了吗?”玱玹仰着头,认真地看着她。
“那个蛊并没有解,是我把它引到了相柳身上…”
玱玹一愣,他突然明白小夭口口声声的“同生共死”……玱玹的心里竟觉得有些高兴,原来….只是因为蛊….
“小夭,我当年问过鄞,鄞说那是对子母蛊,如果宿体死了,子蛊就会自行消散,或是回到母蛊的宿体体内,你不要害怕…”
“我没有害怕。”小夭像看白痴似的看着他,耐着性子对他说,“那也不是子母蛊,那是情人蛊。你听过百黎族的歌谣吗?地上梧桐相持老,天上鹣鹣不独飞,水中鸳鸯会双死。情人蛊,顾名思义,有情人种情人蛊,无情人成断肠蛊。它是无解的,只有共生死。”
玱玹只觉天旋地转,小夭的声音仿佛从一个极遥远的地方传来。那日,哪怕知道了防风邶就是相柳,他心里仍有那么一丝丝的期盼,这样的期盼如一束微光,总是存在于他身前不远处,哪怕碰不到追不上,却始终都在。
如今,那束光彻底的泯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