欣菲总算空闲下来,夫妻俩有时间坐在一起喝喝茶,偶尔兴致来了,郎吹笛、妾弹琴合奏一曲,只羡鸳鸯不羡仙。
冬儿已经带着晨智和韵思前往老家平山镇,江安义让她顺路前往近水村,让晨智代替自己向范师贺寿。江晨智丰乐十四年出生,今年十二岁,与弟弟江晨益一起跟随范师本启蒙,算是范氏一脉相传,去见见师公,让师公指点几句,冬儿是很乐意的,晨智虽是长子,却非嫡出,年纪渐大,作娘的要为他多争一些。
想到几个儿女江安义心情沉重,自己在外奔波为官,与妻儿离多聚少,便连儿子的学业都不能看顾,实在是愧为人父。
欣菲婉言劝道:“江郎,范师兄学问渊博,德行高尚,智儿、益儿跟着他定然学有所长。宦海行舟,颇多风雨,夫君要掌稳舵,才能护得一家人安稳。”
江安义叹了口气,冬儿前往平山镇,京中就剩下彤儿带着晨益、韵亭、韵婧、晨毅四个儿女。当初江安义前往化州彤儿便想随从,现在冬儿走了彤儿越发像心中长了草,家信中屡屡提到要来化州。可是李明行却私下带来了天子的口谕,化州战事频发,让彤儿带着儿女安心住在京城,免得江安义牵挂。
消息传到化州,江安义沉默良久,天子分明是把彤儿、晨益他们当成了人质,防备之意十分明显。按照朝庭制度,五品以上的官员在外任官,身边家人可以随同前往,江安义在化州任刺史时,家人都在会野府。此一时彼一时,先皇对自己是信任的,太子口口声声称自己为江师,可是刚即位为天子,对自己便满是戒心。
心头的不舒适冲淡了内疚感,先贤说过“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草芥,则臣视君如寇仇”,既然天子不把自己当成手足,自己似乎也用不着像对先皇般赤胆忠心。
石重仁不知道他的暗奏呈上,最直接的效果是让江安义一家人无法团聚,他正在书房兴奋地翻看着罗观泰呈报上来的谍报,仅仅半个月时间,罗观泰便将刺史、顾别驾、伍司马等并州大小官吏的阴私事掏了出来。
“刺史兴清,凭借辟除属官、吏的权力,三年时间将府中主簿、功曹、从事、掾官都卖了个遍,多则三四百两,少则五六十两,光卖官一样就得银六万两以上;年节各县县令按惯例进献每人八百两,并州八十四县,每年可得银八万两……顾意达利用家人插手道路、水利兴修,开设赌场、粮铺,甚至朝庭增援化州在南锋县聚兵之时,与其妹夫勾结以次充好盗卖军粮……伍元凯虚增府兵数额,五千府兵空额多达半数,从中吃空饷……”
书房中看人阴私事,石重仁开始还有一种雪夜读的快感,当看到顾意兴居然不顾前线死活,盗卖军粮差点激起兵变时,气得浑身发抖,站起身将荷花瓣青瓷樽狠狠地掷在地上。“啪”的一声脆响,瓷片飞溅,石重仁破口大骂道:“一群蠹虫,江山就要败在你们手中,可杀不可饶。”
五月的天气,书房内闷热,可是石重仁却感到阵阵寒意,都说三年清县令十万雪花银,这话虽然有些夸大,但兴清任三年并州刺史,所得的银子早就不下三十万两,如果天下各州的官员都像兴清、顾意达这样,父皇留下的基业已是千疮百孔,稍有风吹草动就会坍塌。
在京中听到大臣们盛赞天下太平,国泰民安,听得多了便当了真,前去化州看到一片繁荣景象,真以为天下都像化州这样兴盛,现在看来化州才是少数,怕多数像并州这般吧。
心中暗暗后悔,像江安义这样的国之栋梁本应倚用,可是包括皇兄和自己在内的许多人都认为他功劳过高,应该有所压制。那封暗奏呈上,皇兄对江安义肯定越发防备,会针对江安义有所动作,石重仁浮出苦涩的笑容,有能臣而见疑,难道要靠兴清这样的贪官治理天下吗?孤是不是错了?
桌上那叠厚厚的谍报像巨石压在石重仁的心头,兴清等人的劣绩足以让他们丢官入狱,御史台派出的观风使拿这些封疆大吏没办法,吏部考绩主要看每年税赋,各衙门收到的冰敬炭敬不少自然不会有人打岔子,要欺瞒的无非是高高坐在宝座上的那人。石重仁自失地笑了笑,反正自己远走并州,就算把真实情况奏明天子,恐怕天子心中还多半以为自己想夺权吧。
夺权,念头有如一道闪电划破夜空,石重仁陡然坐直身子,看着那叠谍报目光闪动。物极必反,这些谍报若是用得好完可以控制住兴清等人,刺史、别驾、司马还有一些小官吏,这些人都乖乖地听从自己命令,那整个并州便掌握在自己手中。
亲王就藩,当地的官府每月初要到银安殿朝拜听训、禀报州务,但藩王只有知情权,严禁插手当地政务,王府的官员也不得在州府衙门兼差,当然手段高明的王爷自会想办法打压州府官员取得一定的话语权。帮亲不帮理,天子总不可能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来责罚自己的叔伯兄弟吧,表面上的和气还是要保留的。
手在谍报上抚过,石重仁嘴角露出冷笑,有了这些东西在手,保管兴清、顾意达等人像家养的狗般听话,谁要敢叫唤两声,直接拉出去宰了。
罗观泰做得不错,石重仁对于自己收伏罗观泰等人的决定自觉得意,这些江湖人用得好比朝庭官吏有用得多,朝庭有龙卫暗卫为耳目,自己在并州不妨建立自己的耳目,若是能多多收集官员的阴私,这可比二哥所谓的以德服人要快的多。
听严胜森说罗观泰为了办好这件差事,自己贴钱收买线人,这份心意就值个七品参军,明日召见罗观泰等人好生嘉奖,孤可是赏罚分明之人。等化州将玉石开采出来加工,孤就不缺钱用了,到时候让罗观泰多找些武林中人替孤办差,这些武林人不讲规矩,但却好用。
…………
田守楼的急信通过镖局寄来,江安义大吃一惊,派人请来了张克济。将信交给张克济,江安义忧虑地道:“守楼在京中听闻,天子认为我在化州威望过高,有意将方公调走,换周永桐来化州任刺史。”
张克济边看信边道:“文贞公(韦相韦义深)的女婿周永桐吗?他纪比起方公小不了几岁,天子对韦家人倒是信得过。”
韦义深有两个女婿,长婿周永桐殿中少监(从四品上),次婿张源官居右武卫大将军(正三品),肃帝北征之时张源官随同出征,并没有什么功劳,返京后仍回了左武卫做大将军。周永桐是个儒雅文士,年少得中被韦义深看中,招为女婿,韦义深为相时他从县令做到别驾,再调任京官,做到殿中少监,按步就班并没有得到老丈人的照顾。石重伟即位,姐夫韦佑成是他信得过的人,爱乌及屋韦家长婿也得了天子赏识,准备派已是刑部侍郎的周永桐前来化州取代方仕书。
张克济放下信道:“周永桐倒是个忠厚长者,他来化州之后多半萧规曹随,张某猜天子派他来之意,无非是盯着主公是否有异常的举动,这是明谋。估计是洛王爷来化州之后向天子说了些什么,天子对主公有些不放心,但冒然将主公调走,又怕边境不宁、税赋受影响,索性调走方公,换周永桐这样的亲信来盯着主公,等过两年化州安定下来,再做安排。”
江安义怫然不悦,道:“江某自问对朝庭忠心耿耿,怎么如此待我,先是不让彤儿来化州,接着把方公调走换个光会吟风咏月的书呆子来,又要江某为朝庭卖命又把江某当贼看,江某索性奏本回家与家人团聚便是。”
张克济笑道:“说起吟风咏月周永桐可比不过主公你,主公行得正坐得端不用担心周永桐,周永桐算是个君子,不用担心他无中生有陷害主公,天子派他来总胜过派程明道这样的小人来。”
江安义叹了口气,闭口不语。他和方仕书相处七八年,彼此之间十分了解,江安义对方仕书十分敬重,而方仕书也视他为子侄弟子,没少指点他为官做人的道理。前些日子方仕书还说,再在化州做个三两年便告老还乡,在香雪居中教习子弟逍遥余生,没料到圣旨很快就要将他调往别处。
张克济道:“风起于青苹之末,天子对主公生出疑心,不可不慎。”
江安义意气消沉地道:“记得初入泽昌书院有三试,苏先生以‘殷有三仁焉,微子去之,箕子为之奴,比干谏而死,试言高下’相诘,江某答‘君可谏则谏,不可谏则去,留有用之身,或牧守一方或教育一地;若国家危难关头,则虽死不避,为国尽忠;若太平安定之时,则退之江湖以待时机,为国为民多做些实事,三仁不分高下’,想不到事隔多年,江某自己要做出选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