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一日,大朝不欢而散。
铅灰色的空沉沉欲甸,宣德殿外寒风凛冽,侍立武士身上的铁甲凝出了白冰。散朝的臣子们浑身冰寒,又冷又饿又怕,子散朝时冷若冰霜的目光让众人心寒,只想着远远地离开是非之地,回到家中,温暖一下。
韦义深被两名太监掺扶着往自己的轿子走去,年岁不饶人,半的大朝下来,浑身酸痛,老寒脚又发作了。轿夫高高挑起帘子,韦义深刚弯下腰,旁边停靠的轿子挑起轿帷上的窗帘,柳信明的脸出现。
“韦相,恭喜了,令孙和安寿公主的婚事很快就要达成了,老夫一家上下几百口洗净脖子,等着用血给你家添点红色。”柳信明咬牙切齿地道。
不等韦义深回答,窗帘落下,柳信明的轿子走了。
大朝的消息随着北风很快吹遍永昌帝都的每一个角落,又向着大郑的不同角落延伸而去,寒意从宣德殿中传出,整个大郑仿佛都进入了寒冬。
书房内生着两盆银炭,柳信明依旧感觉到冷。
子对自己的不满,柳信明心知肚明,不过柳信明并不是很担心。世家起起落落平常事,只要家族的不伤及根本,砍掉一两根枝干很快又会重生,柳家后辈中人才济济,就算当今子打压,到了下一任子必然又得重用。
然而韦义深的表态却让柳信明深感恐惧,世家向来抱团,除了石家王家外,其他八家可以休戚相关,可以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样简单的道理韦义深居然看不出来?当年他韦家低迷的时候柳家老爷子可没少出力。
柳信明愤然地将手中茶盅摔在地上,韦义深为了孙儿能娶安寿公主居然连家族的利益都不顾了吗?就算韦家能在当今子手上大红大紫,没有了其他世家的帮附,韦家必定独木难支。不行,老夫要去韦家问个清楚。
“来人,备轿。”
东书院,白头见白头,相交五十载,携手共进有,明争暗斗有,分不清是友是敌,但绝对是难得的知己。
“柳树根,坐不住了,老夫盘算着还要半个时辰才会来,怎么年纪越老越沉不住气了。”韦义深替柳信明倒上杯酒,道:“夜来风寒,喝杯明月香,暖暖身子再。”
柳信明也不客气,端起杯子呷了一口,吐出长长的酒气,阴森森地笑道:“王家的明月香,是夺了陈家的方子,陈家以前和我们一样是世家,如今他家子弟在隆武城烧炭呢。韦娘子,你是不是看我柳家曾经和陈家的关系不错,打算送我柳家和陈家一起做个伴。”
韦义深夹了口菜,慢慢地嚼着,赞道:“这鹿筋酥绵和,用三参煨至松软,有补脾和胃、壮阳益精功效,柳树根,你身子早被掏空了,正好补补。”
“补你娘”,柳信明将酒杯一墩,骂道:“韦义深,你再虚头巴脑的信不信你家柳爷爷掀了你的桌。”
韦义深哑然失笑,道:“柳树根啊柳树根,你还是这副惹不得的脾气,你能做到户部尚书,你家老爷子的遗荫占了七成,大伙是看在他老人家的面子上让你几分。”
柳信明的先父柳民风,历任六部尚书,人称“柳六部”,以太师的身份致仕,一辈子助人无数。听韦义深提及亡父,柳信明出奇地没有做声,默默地将手中酒洒在地上。
韦义深收起笑容,端起酒肃容道:“敬柳伯”,将酒也洒在地上。
屋内的气氛严肃起来,韦义深道:“今日朝堂我顺着子的意思打压世家,并非卖好,只是职责所在,丞相之责,调和阴阳,缓解矛盾,我相信柳伯在的话一定会支持我这样做。”
“来听听”。柳信明收敛起嚣张,脸上的每条皱纹都散发出深沉来。
“你觉得老夫不站出来,今朝堂之上会如何?”
“会如何?”柳信明讥讽地笑道:“不过人头落地罢了,你觉得老夫会怕死吗?这个脓头,老夫早就想挤一挤了。老夫如果死了,你们这些杀才才会摸摸自己的脖子,想办法把这个子弄下去。”
韦义深怒道:“你倒是痛快了,你想有没想过这样做的后果?有多少人的性命不保?”
“与其被细细地割肉死,不如来个痛快,鱼死破。”柳信明的眼光中透出疯意。
“嘿嘿嘿嘿,其实你和子是同一路人,做事不顾后果。其实根本没有必要搞到鱼死破的局面,只要你摸准了子的脾气,尽可以顺毛捊。”韦义深勘酒,举手劝客。
“。”柳信明把玩着酒杯,笑道:“我们这辈人中数你韦娘子最阴毒,诡计多端,怎么办?”
“当今子一心想做千古圣君,比肩高祖,开疆拓土……”
“呸,就凭他”,柳信明不屑地道:“文恬武嬉,能多传几代就算他石家烧了高香了。”
“柳兄慎言”,韦义深指了指上面,侧耳听了听,低声道:“龙卫可怕。”
柳信明低低地骂了几句,没有再出声。
“我昨日收到边关急报,雪深数尺,北漠遭了白灾。”
柳信明并非白痴,惊道:“要打仗了?”北漠以游牧为主,遭了白灾,牛羊没有了饲料,必然大量的饿死。到了来年春,牧民们为了生计,只能收拾刀箭,往南抢粮抢财物。
大郑与北漠已有十二年不曾爆发大战,如果大战起,北方诸州烽火连,百姓必然南逃,国库空虚无力应对,覆巢之下恐怕世家也难保全。柳信明的额头冒出了细细地一层汗。
国难当头,柳信明顾不上与子争斗,急道:“我明日就盘算国库银两,催促各地将今年的税银交上来,韦相,你想办法拖延大战,能避免争战最好,大战之下,两败俱伤。清仗田亩之事暂且按子的意图去办,多筹些银子出来,先应对眼下的局面再。”
石方真眉头紧皱,在御书房内不安地走动着。边关的奏报他也看到了,一场猝不及防的大战将起,国内诸事刚刚有些起色,时不待我,只要给朕多三年的功夫,朕必能让国库充实,打赢这场仗。明日与韦相商量商量,有何办法能拖延大战的到来,清仗田亩充实国库刻不容返,立即全国推开。
五后,李师友得知了大朝的消息,彻底地垮了,昏迷不醒。李庄开始忙里忙外地预备丧事,人心惶惶,一片风雨飘摇的景象,连跑腿的厮们都知道李家要大难临头了。
李明德在人前依旧从容淡定,两只通红的眼睛出卖了他,连续两他都没好好睡上一觉了,一闭眼,仿佛就看到圣旨传下,抄家灭门。
子强硬的态度让一些人吓破了胆,宁县令早已忘记拿过李家的银子,曾经许诺过马首是瞻。从十二月初八日起,李庄的寨门一打开,宁县令的轿子就出现在庄门外,李明德已经无心敷衍他,让二伯李师成陪着他扯皮诉苦。
清仗使衙门出奇地保持了沉默,咬人的狗不叫,李明德知道这是在等自己表态。李家已经上报侵占田地二千三百二十五顷,看来余知节的味口不,并不打算就此放过李家。
是该做抉择的时候了,父亲昏迷不醒,李家的难关能不能渡过就看自己了。李明德把头浸入冷水中,借助冰冷般的刺激清醒一下发胀的头脑。
与父亲的强硬不同,李明德一向信奉以柔克刚,父亲的几手硬手都落了空,让李家的局面变得十分被动,六弟受到子严斥,这严斥也是针对李家。如果真的硬顶,恐怕那张梦中的圣旨真要到来。
喝下碗热参汤,李明德觉得浑身暖洋洋的,涣散的精神又重新集中起来。二十年李家与人所签的暗契全部交于官府,李明德估算了一下,差不多近二千顷,四千多顷的田地几乎是李家暗契的十之八九,诚意足够了。
拖欠的税赋近十万两,这些银子李家当然拿得出来,但怎么拿却是个学问。李明德伸手揉着太阳穴,李家三百年来在安齐县行善,救贫扶难,搭桥修路,虽然有些不肖子弟行事放浪,但总的来在安齐没有谁家的名声能好过李家去。民声,平日里看着没用,关键时候却能起大作用。
“李福,你明日带人到县城,将家里的店铺里的商品折价出售,就老爷子为了筹措欠缴的税赋病倒了,李家只有变卖家产上缴欠税。暗地里派人到街上家里的惨状,明白?过几,把明面上的铺子也卖了。”
李管家欠身道:“老奴明白。”
“老爷,家里有难处,老奴手中还有千把两银子,拿给家里先急用,看到老爷子躺在床上,老奴心里就像刀扎一样,老爷你可要保重身子,好好睡上一觉,恕老奴句放肆的话,要是老爷你再倒下,李家就真要倒了。”李福一边一边抹眼泪,从祖父开始就为李家的管家,一家人是李家真正的心腹。
李明德感激地点点头,道:“福叔你是家里老人,有你们在李家就倒不了。钱用不着,家里还不至于连几千两银子都拿不出,我只是要向世人表明李家的困境,争取百姓的同情。舆论上来了,我李家的境况就会好转。”
余知节也知道了大朝发生的事,子为自己撑腰,清仗田亩一定要漂漂亮亮地完成。这几日好消息不断传来,各县清查出的田亩数都是飞涨,已经超过了一万五千顷。
还有一个难题解决了,德家刺史冯绍钧来信,主动提及上交家中侵占的田地五百六十顷,人情人情,有人必然有情,冯刺兄在德州对自家照顾有加,算起来江安义也是他慧眼提拔,这些情分加在一起,让余知节不好出面,而这封信着实让他松了口气。
许昌化半路被劫杀的消息传来,江安义的情绪一直不高,提不起精神办事。此次仁州清仗田地,江安义首当其功,余知节曾过只要李家交地就不用江安义做其他事,如今李家已经交上来二千多顷地,昨又让人传话还有二千顷左右,四千多顷差不多了,余知节也不想将事情做得太绝。李家交上四千多顷,加上各地清理的数目,年前突破二万顷应该不难,已经达到了余知节心里的预期,相信子对这个数目也会大为惊喜。
余知节大手一挥,放了江安义的假,让他回家过年,正月二十日后再到安庆府当差。
江安义还没走,余知节的烦心事就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