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青白、将明未明之际,明镜睁开双眼。
床头闹钟显示,凌晨五点整。
明镜的生物钟很准时,在庵中时凌晨四点半就要起床做早课,十几年前未曾有一日懈怠。
回到祝家之后,为了适应凡间生活,调整到五点起床。
师妹们已经还俗,此刻还在睡梦中。
但她曾在师父面前立下宏愿,此生不染世缘,常修梵行。
上完厕所,简单的洗漱一下,明镜拿起手机看了一眼。
有一条微信好友验证请求。
——我是曲飞台。
简单粗暴的五个字。
头像是一个很Q的漫画人物,又酷又可爱,就是一个缩小版的曲飞台。
明镜顺手点了通过,然后就将手机搁置一旁,盘腿席地而坐,开始今日的早课。
关于早晚课,佛陀曾在佛遗教经中提过,汝等比丘,昼则勤心修习善法,无令失时,初夜后夜,亦勿有废。
中夜诵经,以自消息。
无以睡眠因缘,令一生空过,无所得也!
“三途八难惧离苦,四恩三有尽沾恩。”
随文入观、返听识念。
时间无声流逝,明镜睁开双眼,六根通利,三业纯和。
早课结束,又做了一套奥数练习题,早上是记忆力最好的时段,明镜一般会利用这段时间背诵或做题。
七点整,明镜下楼吃早餐。
林清还在睡,她早上很少有起得早的时候,富太太的生活惯出来的。
祝奶奶早早吃过出门散步去了。
明尘明提和明一小小年纪,已经养成了生物钟,都没有睡懒觉的习惯,因而基本上每天早上她们都会陪明镜吃早饭。
懒惰乃修行人的大忌,师父并不会看在她们年纪小就纵容,反而对她们多加管束,良好的习惯会让她们受益终身。
好在三个孩子本性纯善,没有叫苦不迭,连最娇气的明尘也一直默默坚持了下来。
现在你让她们睡懒觉,她们也睡不着。
周妈走到明镜身边,“小姐,您昨晚回来的晚,我没来得及跟您说,湘湘昨晚没回来,打她电话也没人接,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
虽然祝湘湘后来越来越讨厌,但也是周妈看着长大的孩子,真要是出事了,她良心难安。
明镜淡淡道:“她住院了。”
“啊?”周妈吓了一跳。
“湘湘生病了?”
周妈虽然担心,但看明镜波澜不惊的面色,就知道没什么大碍,遂松了口气。
“我煲了汤给她送去吧,湘湘小姐挺可怜的,我去医院照顾她,小姐,可以吗?”
周妈生怕明镜不高兴,然而她想多了。
明镜颔首:“好,吃完早饭我和你一起去。”
周妈心想,大小姐是有大慈悲的人,最是善良,她能那样想大小姐真是不应该。
反而祝湘湘,她才是小心眼,天天嫉妒大小姐,大小姐从来不跟她计较,还以德报怨。
这次去照顾祝湘湘,她一定要趁此机会好好教导她。
再作下去,祝家就留不得她了。
周妈回厨房熬汤去了。
明尘和明提互相对视了一眼。
祝湘湘住院了?真是稀奇。
明提很想说活该,但二姐应该不喜欢她这样说话,遂硬生生憋住了。
祝湘湘凌晨三点就醒了,疼醒的。
这是阴曹地府吗?
祝湘湘忍不住哭了起来,想到自己这一生,就是个笑话,更是悲从中来。
值班护士被她的哭声吸引过来,以为她的伤口又疼了,遂给她打了止疼针,止疼针有镇定、催眠的效果,没多久祝湘湘又睡过去了。
再醒来的时候,已经上午八点了。
她呆呆的看着天花板,昨晚的一幕幕在脑海中闪现。
祝明镜死了吗?
不知道为什么,如果祝明镜死了,她应该很高兴的,这是她期盼已久的一幕。
可是现在,她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她承认,她嫉妒祝明镜,嫉妒她是祝家的真千金,可以无条件得到妈妈和奶奶的爱。
嫉妒她拥有世人瞩目的容貌和气质,以及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傲视群雄的成绩。
嫉妒她永远波澜不惊、不疾不徐,仿佛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值得她侧目。
她没有爱,也没有恨。
永远高高在上,目无下尘。
承认吧,祝湘湘,一直以来你像个跳梁小丑一样上蹿下跳,不过就是想博得她的关注而已。
就在她心里五味杂陈的时候,病房门打开,一个胖胖的老妇人提着饭桶走进来,看到她立刻扑了过来:“湘湘,你这是怎么了?”
“周妈……。”祝湘湘喃喃的看着她,忍不住泪如雨下。
两人抱着好一顿哭。
“湘湘不哭了,周妈给你煲了你最爱喝的排骨汤,咱们喝汤,喝了伤口就不疼了。”
周妈打开保温桶,拿着勺子往小碗里舀汤。
祝湘湘这才看到站在病房里的明镜,祝湘湘下意识愣了愣。
“你……你没死?”
周妈白她一眼:“胡说什么呢?好端端的说什么死啊活啊的,大小姐能长命百岁呢。”
这孩子,是不是摔傻了?
祝湘湘顾不得伤口,从病床上跳下来,她赤脚跑到明镜面前,想摸她又害怕的样子,又哭又笑的说道:“我以为你死了……对不起,都是我的错,你打我吧,你骂我吧。”
祝湘湘抓着她的手往自己脸上扇,“明镜,我真的对不起你,如果打我能让你心里好受,随便你打。”
明镜拂开她的手,眉眼温淡:“你对不起的人,不是我。”
祝湘湘整个人忽然僵住,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灰败。
“对不起……对不起……我……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像是鬼迷了心窍似的,是她蛊惑我的,明镜你要相信我……。”祝湘湘迫不及待的说道,神情又急切又懊恼。
“没有人能蛊惑你,你只是在给自己的错误找借口罢了,你若坦坦荡荡的承认,我还能高看你一眼。”
少女漆黑的眼睛像一汪幽深的古潭,神秘莫测,祝湘湘畏惧的挪开视线,不敢看她。
这句话,真真切切的戳中了祝湘湘最隐秘的心事。
她的任何心思,都逃不过祝明镜的眼睛。
她老老实实的垂下脑袋,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我错了,你能再给我一次机会吗?”
“你对不起的人除了你的养母,还有你自己,这句话,你应该问你自己。”
“好好养伤,你有一生来赎罪。”
话落离开了病房。
祝湘湘很想问问她周灵怎么样了,可又不敢开口,经过昨晚的事情之后,她已经认命了。
嫉妒就像是慢性毒药,在你不知不觉的时候,摧毁你的神智,控制你的思想,被执念引导着,一步步坠入深渊。
好在,她醒悟的还不算晚,没有进一步执迷不悟。
周妈旁观着,大概明白了什么。
祝湘湘失魂落魄的走回来,周妈软声劝道:“湘湘,人不能一生都活在抱怨和嫉恨之中,这是不对的,你应该怀着感恩的心去看待这个世界,你本身就已经十分幸运了,若不是被抱错,你怎会享受到祝家十六年的荣华富贵,夫人和老夫人十六年对你的疼爱?这些都不是假的,十六年的每一天都是你真真切切的感受过的,这些记忆就算过去几十年,你依旧不会忘记,这些可都是你的财富啊。”
“你要感恩夫人对你的抚养和付出,感恩祝家给你的培养和荣耀,更要感恩小姐替你承担的十六年的苦难啊?傻孩子,没有任何人对不起你,是你一直钻在牛角尖里自己不愿意出来啊。”
“小姐眼明心净,本事大了去了,你的那些小九九逃得过她的眼睛吗?不说老夫人对她有多疼爱,就说夫人,从一开始对小姐看不上眼,到现在满心满眼的愧疚弥补,小姐随便在那两位面前给你上上眼药,你在祝家早就过不下去了,可小姐什么都没说过,你觉得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可能祝明镜从来没有把她当过对手,或者说不屑把她当对手吧。
“湘湘,你是周妈看着长大的,周妈把你当亲孙女疼,你以前是做了错事,可人的一生,谁不犯点错呢,周妈没什么本事,可那天听明尘说了一句话,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这八个字周妈送给你,你自己好好体会吧。”
周妈把排骨汤端给祝湘湘,“趁热喝吧。”
祝湘湘泪盈于睫,“周妈,我记住了。”
“啪嗒”一滴眼泪掉进碗里。
祝湘湘哭着哭着,笑了。
——
祝文韬这些天待在看守所里,日子过的很不好。
短短几天,人就瘦了一大圈。
每天检察院的人都会把他带走,翻来覆去的审问。
时间一长,心理素质再好的人也承受不住。
祝文韬已经趋于崩溃的边缘,负责这件案子的律师是集团养的律师团里的其中一位,还不是最骨干的那位,这些律师熟悉各种商业法条,助他在商业谈判或合同条款中无往而不利,但这种涉及人身的刑事案件就不行了。
今天汪律师又来了,祝文韬见到他立刻急切的说道:“怎么样?有没有见到周秘书?她怎么说?”
汪律师是位三十多岁的精英男士,夹着公文包,头发梳得油光铮亮。
“祝总,今天还有一个人跟我一起来了。”
祝文韬双眼一亮:“是周秘书吗?”
汪律师看向门口方向,祝文韬眼巴巴望着,当看清走进来的人,脸色立刻变了。
“明镜?怎么是你?”
汪律师拉开一张椅子,明镜拂了拂裙摆,施施然坐下。
拿起听筒,透过玻璃,看着坐在对面的男人。
多日不见,仿佛老了十岁。
胡子拉碴,形神消瘦,就是一个普通的中年男人。
“见到我很失望吗?”明镜温柔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祝文韬拿着听筒的手一麻。
“你……你是来救爸爸出去的吗?”祝文韬眼神饱含期待。
他真的受够了这种不见天日的生活,如果能出去,即使对这个最讨厌的女儿低声下气,他也认了。
“人都要为自己做过的错事付出代价,你也不例外,在看守所的这些日子,你有没有认识到自己的错误?”
祝文韬磨了磨牙:“我……我是被人给骗了呀,明镜你要相信爸爸,爸爸白手起家创立祝氏集团有多不容易,我怎么会亲手毁了它。”
“祝氏集团不是你一个人的,即使没有你,它依然会正常的运转下去。”
明镜话落,祝文韬瞪圆了眼睛。
汪律师觑了眼明镜,适时开口说道:“祝总,您在看守所里隔绝外界所有消息,所以您还不知道,大小姐通过董事会所有股东的同意,出任集团董事长,刚一上任,就与神舟集团签了合作协议,股价稳步增长,其他项目也在有序跟进中,大小姐给集团带来了生机,她是祝氏集团所有员工的救星。”
汪律师越说祝文韬脸色越白,他不可置信的瞪着面前温柔浅笑的少女,忽然觉得浑身发冷。
“你……你从哪里来的股份?”
想到一种可能,祝文韬脸色更白了,整个人摇摇欲坠。
“你从一开始就计划好了?你个狼子野心,我是你爸,你连我都敢算计?”
“祝总、不、应该叫你祝先生,大小姐为了公司兢兢业业、殚精竭虑,你可不要含血喷人。”
汪律师在旁一脸正色的说道,仿佛祝文韬污蔑祝明镜是一件多么大逆不道的事情。
明镜一身洁白,笑的温软无害。
祝文韬差点气吐血,指着明镜半天说不出话来。
明镜摆了摆手,汪律师退了出去。
“公事算完了,接下来我们算算家事。”
祝文韬直觉不妙,警惕的瞪着明镜。
“还在等你的周秘书吗?”
“你把她怎么样了?你要是敢伤害她,我绝对不会放过你。”祝文韬目眦欲裂的说道。
明镜轻轻摇头:“你对她有情,她却待你无义,祝先生一腔真情付诸流水,真真让人感动。”
“你在胡说什么?”
明镜拿出一张单子在祝文韬面前晃了晃:“周灵以她的名义起诉你诸多罪状,这是法院邮到公司的发票,上边的签名你看是不是她呢。”
祝文韬双手拍在玻璃上,仔细的看了一遍,他喃喃道:“不可能……这绝对不是真的……。”
明镜拿出一支录音笔,点开开关,女人熟悉的声音传了出来。
那是周灵的声音,可又不是。
曾经的温柔再也不见,只有深入骨髓的冰冷和厌恶。
——眼看你快要死了,我也不瞒你了,祝文韬比我想象的还要虚伪薄情,我怎么可能为他生下孩子?我和他在一起的每一次,都让我无比恶心。”
祝文韬看到隔着玻璃的少女,眼中的慈悲和怜悯。
这一刻,他可能是全天下最可怜的人,妻离子散,众叛亲离。
俗话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祝文韬想起很久以前的某天,大雪封路,他从市里踩着雪回家,在路过一个路口的时候,山坡上忽然有一个人影滚了下来,滚落到了他的脚边。
女生全身裹着厚厚的绿油油的羽绒服,戴着帽子手套围巾,像一只在雪地里爬行的毛毛虫,露出的一双眼睛,像被水洗过的天空,清透干净,一下子就让他怔住了。
“喂,你看什么,还不快扶我起来。”女生脆生生的喊道,眉眼飞扬起来,整张面容一瞬间活色生香。
那一年,他十八岁。
从青春少艾,一路走过荆棘和沙地,最难熬的日子里,他抱着她在寒冷的深夜发誓,这一生,都不要让他深爱的女人受到一丁点的委屈和伤害。
终于苦尽甘来,他却忘记了誓言,在声色犬马中放逐沉沦,在短暂的快感和虚荣中迷失自我。
这就是报应吗?
办理离婚证那天,林清问他:“你会后悔吗?”
他斩钉截铁的说道:“绝不后悔。”
原来,打脸来得那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