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于紧张状态,凝神屏息的并不止厅中二人,佟菲菲躺在卧室床上,听着耳机中袁冠奎声音,她陷入了同样纠结。
成全是她的丈夫。
尽管他无能、懦弱、狂妄、善变、愚蠢……
但就佟菲菲与他认识这么久以来,至少他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这也是佟菲菲内心的最后一层堡垒,如果就要这样过一辈子的话,那便试着享受于此,至少成全不是一个纯粹意义上的坏人。
然而此时,成全撕下了这唯一的一层面具,也是最后的一层。
真的是最后一层了。
“苟二已经在怀疑你了。”成全拉开了茶几的抽屉,抽出一个东西置在桌上,而后轻轻向前一送,双臂背在脑后,望着天花板叹道,“虽然苟二对我很不错,但我更珍惜你。”
九泉之下的成强若是能看到,恐怕此时最后一口老血也会咳出。
袁冠奎眼睛缓缓瞪大,他的悲怆化为感动,他的坚决化为柔情。
成功了。
自己做的一切没有白费。
只手搏出一片天!
胜利的不是成强,不是苟二,不是佟菲菲更不是林强。
是我!和我和我爱的人!
袁冠奎仍然跪着,他抬手擦了擦眼睛哽咽道:“全哥……对不起……”
“哪里的话,都是为了我。”成全缓缓起身,走到袁冠奎面前将他扶起,“对我来说,成强未必是个好父亲,但你绝对是个真朋友。再者说,结论上他将死于林强之手。”
“对,对,是林强。”袁冠奎只感觉自己血脉喷张,一切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
“后面的事我都安排好了。”成全轻哼一声,望向窗外。凛然道。“郝伟他们会说,经常在楼附近看见林强的身影,清洁工也会说,倒垃圾的时候曾在楼侧见过林强。冠奎,这些事我都帮你安排好了。”
“全哥……”袁冠奎感慨着成全的气量,胸襟以及智谋。
成全看着袁冠奎,此逢佳时,那一晚的冲动再次涌了上来。
当时在华会.所,正是袁冠奎不遗余力地鼓励鞭策自己,才没有因绝望而堕落。才一直挺住了那口气,撑至今日!
秋风尽。白雪皑,猛将倾,四海平。
造就今天的一切,造就今天成全的,正是你袁冠奎!
成全轻轻抱住袁冠奎,抚摸着他那有些扎手的头发:“没事了,我都会帮你搞定的。”
“是。全哥,有什么我要做的,你直接吩咐,刀山火海在所不辞!”袁冠奎被拥入怀中,此时就算成全让他去自首他也不会有半分迟疑。
本来二人之间的关系也许是利益与好感的混杂,但现在已经彻底升华了。
“只有一个人,我搞不定,他已经将成强吃的药拿去科学院调查了。”成全冲桌上的东西努了努嘴,“他是部队出身。人脉广眼睛毒,连我都知道了,相信他也用不了多久。”
“苟二……”袁冠奎此时心中只有这一个名字,眼中只有桌上的那把手枪,他立刻拿起手枪收入囊中,“我去处理。”
“别勉强自己,苟二打起架来是不要命的。”袁冠奎正色道,“你搞不定的话,我会再想办法。”
“放心,我知道怎么对付他。”袁冠奎认真地点了点头。
对成全来说,他现在还在忌惮的无非两个人,都是长辈。
其一是苟二,其二是陈行远。
陈行远终有一日会被取代,然后自己就可以轻松地甩掉他,至于苟二……不爱钱,不贪色,只有一腔对故主的愚忠,正所谓无欲则刚,这个人是没法对付的,从他在宴席上公然掏枪就可见一斑。
冠奎,还要再辛苦你一次,最后一次。
“苟二这边,我一定办妥。”袁冠奎梳理好情绪,不急着与他全哥亲近,只问道,“有一点不太好办,那个史强好像蛮精明的,虽然营业厅的口供已经统一了,但我怕史强在现场再发现什么端倪……我走得急,没收拾彻底。”
“不会再给他时间了。”成强狞笑道,“明天一早,林强就会招供,你信是不信?”
“哦?”袁冠奎瞪眼惊道,“怎么可能,林强越是这种时候越会拼命的!”
成全淡然微笑,柔声道:“冠奎,无论怎么看,我们扮演的,都是坏人吧。”
“……算是吧。”
“那么坏人对付好人,会用什么方法呢?”
“……”袁冠奎嘴巴越张越大,“我明白了!”
佟菲菲摘下耳机,不知为何,眼眶中已满是泪水。
面具下的是一个恶魔,她不知道为什么,如此优越的家庭环境下竟然会催生出这样一个人。更可怕的人,这个恶魔是自己的丈夫。
她对自己的境遇开始绝望,同时陷入深深的自责,为自己的自私与不择手段而自责,也许挑拨这对父子间的矛盾并非是好办法,也许这个恶魔的滋生也有自己的功劳。
“苟二,苟二,苟二!”佟菲菲嘟囔着这个名字,颤颤起身,想要抓过电话,赶快通知那个男人,告诉他要小心……小心……再小心!
天煞的!正是这个时候脚步声传来,佟菲菲将恐惧与悸动深深藏起,蜷缩回床上。
成全开门进屋,走到床边看了一眼,这才安心地去浴室洗澡。
佟菲菲在心力交瘁中,屏住呼吸,再次起身拿起电话,而后迅速藏回被窝,以最快的速度发出一则短信——
“小心袁冠奎,看过立删。”
很遗憾,她只是听到,并未看到,完全不知道有“枪”这个东西存在。
她小心翼翼地删除短信,将手机放回原处,而后在被窝中祈祷苟二平安无事。
巨大的格局变化之后,她依然是苟二的敌人,然而苟二却成为了她唯一的希望。
……
凌晨一点,苟二忙过一系列事后,感觉很累。他从前也会累。但并不会这么累。
他仍然不想睡,没心情睡,他开着成强的那辆宾利,不知不觉中驶到了老蓟京银行门口。他要努力回忆很多东西,将其烙刻在脑海中,即便将来患上老年痴呆后也不能忘记。
几十年前的一天,阴雨绵绵。
上世纪八十年代,当时的银行业,没有现在这么规矩,蓟京也没现在这么发达。最关键的是,人都很单纯。这是大问题。
那时的很多事,放在现在是不敢想象的,比如老百姓家里从不锁门,不怕被盗;比如三岁孩子就可以自己出去打酱油,不怕被拐卖;比如邻里之间谁家没米了,都可以去隔壁一起吃饭,而不必遭到白眼。
并不是说那个时代好。只是单纯罢了。
而当时的银行业,也有很多现在看来很可笑的事,算账靠算盘,记录靠本子,装钱靠袋子。
最有趣的是,运钞靠三轮车。
那年头,一天结账完毕后,钱会被集中到一个袋子里,专门的袋子。硬币和纸钞分开装,然后安保人员捆好袋子交接,骑着三轮车哼着小曲将钞票运到总行“金库”。
那一天,刚刚退伍不久,还是个小伙子的苟二就是这样一位安保人员。他生在农村,当时条件不好,夭折率很高,父母为了孩子能活下去,经常取一些很贱的名字,只求孩子命贱。他本就姓苟,后面再加个“二”字,可谓是贱上加贱,乡亲们都说他能长命百岁,赛过王八。
苟二也并未让大家失望,从小身强体壮,吃什么都长肉,连病都几乎没生过,之后他理所应当地参军入伍,本以为就该这样贱下去,谁知他命贱人不贱,在部队打架斗殴中屡屡给自己的团体长脸,深得首长赏识,考虑到他的文化程度,当军官是不可能了,因此在退伍之时,首长大笔一挥,将这位耿直的士兵分配到蓟京银行安保处工作。
命贱的苟二,从此走上了一条光辉的道路。
就在那一天,他如往常一样捆好袋子,蹬上骑着三轮车准备运钞,刚好营业厅的一个小伙子出来,说要去总行,问问能否同行,和善的苟二肯定应了。
二人一人骑着三轮,一人骑着28永久,他们就这样拖拖拉拉无忧无虑地聊着。苟二不禁多看了那辆永久几眼,那时代,这样一辆永久可不比现在的一辆轿车差多少。
那个年轻人告诉他,自己老爹是财政局的干部,非要自己来蓟京银行工作,可他不,他就想下海,下海有钱赚,别看大家现在都和和气气的,那是因为都没钱,没的比!将来经济发展起来,贫富加剧,还窝在储蓄所打算盘老实赚工资的就是蠢蛋!
他说的那些道理,苟二都听不懂,只跟着笑,跟着附和,只觉得这个小伙子很厉害,人也厉害嘴也厉害,好像全天下都是他的。
小伙子还问苟二要不要一起下海,现在市场经济越来越火,发财的机会越来越多,蓟京人就是太懒了,不做生意,这才让南方人先发了财,他说他不愿坐在银行里记一辈子账,不愿将来被南方商人呼来唤去。
这一点,苟二可就不敢应了,他好不容易得到金子般来蓟京银行工作的机会,下个鸟海!
二人这就这样争了起来,小伙子也是年轻气盛,想方设法想要说服苟二,可苟二硬骨头一块,其它的都点头称是,就一起下海这事铁定不成!
争着争着,二人已经骑到小胡同里,过一个拐角就是总行了。
也就在这时,几个穿着牛仔裤跟皮衣的可怕的家伙堵上前来。
牛仔裤在那个时代的威慑力,不低于现在满脸纹身的朋克男。
苟二情知不对,回头一看,后路也被封死。
那几个可怕的人掏出刀子,望着车上的袋子。
苟二别的不行,打架还是可以的,他在部队打了那么多年,不认为这四五个人能干过自己,他想也不想,下车抡圆了拳头便上。
很遗憾,这次的对手也是退伍的,对手出生在更彪悍的地区,历练在更彪悍的部队。但其实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有刀子,而那时的运钞员并未配备武器。
苟二拳脚相加,很快干翻了两个人,但他越打越觉得不对,身上好像被捅了两下,拳头渐渐有点儿不得劲儿,可还有三个人要对付……
他恍惚觉得,自己的贱命到头儿了。
也正是这时,那个只会纸上谈兵,满脑子发财的小伙子。突然打开装钱的袋子,使劲一扔。拔腿就跑。
钞票洒得满地都是,硬币都在地上打滚。
那可是几百块!苟二简直要疯了,嘴上流油的城里人,一出事就给自己卖了!
与此时同,那几个劫车的人也疯了,顾不得血流不止的苟二,这便开始趴在地上满地抢钱。苟二想再打。但真的动不了了,他倒在地上,不甘地望着满地的钞票。
正此时,一声嘶吼传来,年轻人再度杀了回来,这次手上拿着一把大号的砍刀,身后是追着他让他还刀子的瓜农。
原来小伙子只是扔钱吸引匪徒的注意力,自己借机抢来西瓜摊的刀子!
年轻人冲着满地捡钱的匪徒疯狂砍去,一刀便砍在一匪徒后脑。直接开瓢!
匪徒尽是抢钱之心,已没了斗志,看着这疯子拿着那么大的刀子杀过来拼命,当即便卷着有限的钱望风而逃。
小伙子只吼了一嗓子,并未去追,而是扔下刀子赶紧过来扶起苟二。
苟二骂他,要他赶紧去追匪徒,那钱可不能被抢了。
小伙子也骂苟二——傻.逼,命都没了,要钱啥用!!!
苟二命贱,活了下来,他跟小伙子捍卫了国家财产,被双双评优提职,不久后,他们又双双自愿离职,下海经商。
苟二决定,这辈子就跟着这个小伙子了,他绝对不是纸上谈兵的主儿,他不仅有脑子,还有胆子!这跟自己不一样,自己没脑子!没脑子的人得跟着有脑子的人!苟二并不知道什么叫做生意,更不知道什么叫房地产,反正就跟着小伙子干了,有钱没钱无所谓,能吃饱就成!
几十年,一晃而过,多少楼阁烟雨中,多少故人随风去。
苟二独自站在偌大的蓟京银行广场,抬头看着那座依然巍峨的高楼,他的眼角已满是泪水,除了自己爹妈死了,他就没这么哭过。
苟二无法抑制住自己的情绪,用特有的粗糙嗓音吼道——
“傻.逼!!!命都没了!要钱啥用!!!!”
为数不多的路人像看疯子一样看着他,甚至有些鄙夷。
但当他们看见苟二踏上一辆宾利后,又满是羡慕。
苟二擦着眼泪,开着车子,他发誓要手刃真凶,不管要为此付出什么代价!自己这条贱命够本了,真的够本了,现在要用这条命帮成强讨债!
出其不意地,这样的深夜,他的手机两次响起。
第一次是短信,竟然是佟菲菲。
苟二看过短信后,将信将疑,在他眼里佟菲菲是妖精,是极聪明的人,聪明到可以耍着成强团团转,这样的人耍起自己来不更要命?
若是往常,他只要问成强就好了,他强哥脑子好,会解决自己的一切问题。
可现在,苟二只能依靠自己的判断,依靠自己几十年风风雨雨中历练的直觉。
很快,袁冠奎来了电话,焦急地说发现了决定性线索,凶手就是佟菲菲。
这让苟二气血瞬间上头,踩足了油门,以160千米,超出限速近两倍的速度驶向与袁冠奎的约定地点。
袁冠奎仿佛有天神庇佑一般,本来拙劣的计策再次赶上了好时候,不管怎么说,苟二都更相信袁冠奎而非佟菲菲,佟菲菲的警告与袁冠奎的发现交织在一起,这让佟菲菲拼命的努力付诸东流,让苟二认为这只是粗鄙的离间计策而已,就像她离间成家父子一样。
京郊定水河边,苟二在桥上找到了袁冠奎。
苟二略有疑惑下车便问道,“怎么在这里?”
袁冠奎笑道:“没办法,这里旁边就是佟菲菲娘家,我得在有效距离内活动。”
“有效距离?”
“是的,我在她家安了窃听。”袁冠奎面色阴沉,蹲下身子,拿出笔记本电脑,将其放在桥栏上,插上耳机递给苟二,“你自己听吧,是她跟她妈合谋的,图钱。”
“她们?”苟二大惊,“果然,母女皆是蛇蝎心肠!”
他愤怒之至,边骂边套上耳机,蹲在桥边:“如果是真的,她们活不活今晚!”
袁冠奎点开音频文件,起身后微微向后退去。
短暂的黑场音过后,音乐声响起……
那混乱深沉而又缓慢的音色——是哀乐。
苟二瞳孔放大,他本能地想起了佟菲菲的告诫。
他这个人,肢体动作总是快于大脑的,他第一时间起身向后挥臂,眼看就要打出平生最惊艳的一拳。
噗……
在消音器的作用下,枪声很短暂也很沉闷。然而效果却没什么折扣,在巨大的冲击力下,黄光耀与苟二同时向后倒去。
噗通……
苟二坠入河中,连同电脑与耳机一起。
袁冠奎惊疑未定,在后坐力与恐惧的作用下瘫坐在地上,他想不到苟二的反应如此之快,他本欲朝着脑袋来一枪,在苟二的跃起急转身之下竟歪了一些。
无碍,子弹穿胸而过,苟二有死无活。子弹的威力比电视上看起来要厉害很多,打到人身上,并不只是一个弹孔而已,而是像炸弹一样,爆的一大块血肉模糊。
袁冠奎颤颤起身,趴在桥栏上向下望去。
太黑了,什么都看不见,只有水流声。
袁冠奎惊恐地望向四周,确定没人后,连忙上了那辆宾利,匆匆逃遁。
车上,他给袁冠奎发了短信——“已解决,但掉在河里,不日将被发现。”
卧室中,成全并未睡去,他终于等到了消息。
看过短信后,他已笑出声来,为了表达此时的喜悦,他打开微讯,对着收音口亲自回话,:“无碍,我安排,解决就好。”
他并未注意到,旁边“熟睡”的佟菲菲身子颤了一下。
敌人的攻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信任的人在身后捅一刀子。
成强与苟二,一生中淌过了多少敌手!却终究亡命于袁冠奎手下!
确切来说,也可以理解为亡命于成全手下。
苟二无妻子儿女,怕是也没人为他伸冤了,也许顺着那条河,能飘过老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