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像明白了,问责会上陈行看钱才的表情。”林强遥想着当日的场景叹道,“他内心中期盼着钱才改邪归正,那眼神中充满了惋惜与期待。可惜,钱才已经错的太深了。”
“是啊,我们中的老大太可惜了。”秦政悲哀地叹道,“什么蓟京三杰,不过是三只掉了毛的老秃鹫罢了,还能做什么。”
世俗的洪流中,有人被腐蚀同化,有人被逼退妥协,有人选择默默承受。
然而有的人,却会选择反抗。
反抗者是寂寞的。
这一刻,林强真真正正地理解了陈行远。
他是寂寞的,非常寂寞,那蓟京三杰的信仰最后还是与他背道而驰了,对他们来说,工作的地方不过是个机构罢了,而对陈行远而言,这却是个神圣的归宿。
“这是不对的。”林强突然说道。
“啊?”秦政一愣。
“将自己的信仰与归宿强加到别人身上,这是不对的。”林强旁若无人地自言自语道,“我承认他很伟大,很了不起,很强大,可以做到这一切,但将蓟京银行重生赋予到他人肩上是不对的。钱才势强却爱财,祝丰山稳重但贪闲,秦政忠诚但无野心,各有所长各有所短,只有将这三个人凑在一起,才是真正的取长补短。然而他为了一己的信仰,强迫他人按照自己的行为准则行动,将三杰一个个推远,毁灭这一切的,也正是他自己。”
秦政默然不语,林强当面说这些,早已突破了无礼的境界了。
但细细听来,确实如此。
当年的三杰的强大与令整个银行动容的能力,不正是配合的结果么。
三个人一旦分开,各自的缺点都会被放大,最终默默消逝。
“蓟京银行。亦并非吾之归宿。”林强突然起身,望向窗外,“要更高……更高……”
“嘘!!”秦政迅速明白了这话的意思,赶紧过去按着林强坐下,“你疯了?!”
“啊……”林强刚才想得太深。情不自禁。这才发现言语的不妥。
“这话,我就当没听见。”秦政按下林强,这才说道。“陈行肯定是决定栽培你了,往后就是资本介入,董事会层面的事宜,如果蓟京分行能分离出来,日子绝对不会难过。”
“话不能这么说。”林强答道,“分离重组是一件非常大的事,谁知道多少存款会转移,多少企业会选择将账户留在联合银行而非蓟京银行?”
秦政迅速回话道:“你多虑了,分离的话。蓟京分行现有账户会过渡至蓟京银行名下,营业厅和支行完全保留,对客户来说,除了银行的名字变了,没有任何不同。”
“那联合银行的在京业务呢?”
“这就不知道了。”秦政摇了摇头,“恐怕会放弃蓟京吧。继续几十个小城市抱团的日子。这些年来,由于邢礼的贪婪,联合银行上下一派乌烟瘴气,坏账与无法收回的贷款节节攀升,借助这次邢礼的事情。财政部门一定会展开全面审计,到时候所有的账都揪出来,联合银行也就成为了一个无底黑洞……为了保证银行没有倒闭的风险,之后中央银行绝对会限制联合银行的贷款并且要求巨额的准备金,以应对潜在的危机。这将使得联合银行的经营举步维艰,股价大跌。这种时候只有巨额的资本注入才能挽救,而换取那些资本的条件,就是蓟京分行。”
(准备金,即强制要求存储在中央银行的资金,准备金越多,相当于银行的活动资金越少,贷款额度越低,最终影响到盈利。)
“断臂求生么……”林强叹道。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秦政挥臂道,“董事会可以考虑改变股权结构,允许大股东介入,使完全独立经营的联合银行成为真正的股份制企业。但这一条违背了初任总行长的死训,恐怕不会采取。因此,‘卖了’蓟京分行,换取整体的财务健康几乎是现在唯一的选择。”
林强唏嘘不已,这一切都是陈行远早就预料到的吧。
他在暗地中看着邢礼堕落,看着整个联合银行堕落,等待这唯一的机会,其间默默地联络资本。作为资本而言,能掌握蓟京银行,也是一笔非常好的投资。
而联合银行,将丢掉最重要的分行,成为一个断臂的巨人,恐怕再无翻身之日,14年的辉煌,毁于一旦。
“还有第三种可能……”林强喃语道,“审计署网开一面,中央银行给予余地和时间,给联合银行翻身的可能性。如此一来,联合银行在今后一年全力弥补错误,便不需要外来资本了。”
“怎么可能?”秦政只觉得林强的说法很荒唐,“邢礼贪了这么久,那些坏账和无法收回的贷款已经快无法弥补了,再这么下去,连破产的危险都有了,中央财政机关怎么可能纵容这种事?”
咚咚咚!!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
陈行远的秘书气喘吁吁地进门便道:“秦主任,林主任,陈行要二位过去一下,急事。”
秦政微微皱眉:“这种时候……还能有什么幺蛾子么。”
“越是这种时候,幺蛾子越会出来,走吧。”林强拍了拍秦政。
办公室中,陈行远面色凛然,脸上再无半分喜悦之情,就连一直多话的向海潮都陷入沉思,无形的压力笼罩着整间屋子。
林强与秦政二人在沙发上坐定,不敢多言。
“他,回来了。”陈行远双掌合十,双臂支在桌上——
“初任总行长,回来了。”
林强浑身突然泛起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
是他么,那个传说一样的男人。
十四年前,将依附于诸多市委,各自为战的城市银行统一,制定了独裁统治传统的男人。
在联合银行危在旦夕的时刻,他回来了。
70岁?80岁?还是100岁?
好想见见那个男人。
见见他到底拥有怎样的魄力,怎样的意志。
唯一可惜的是,只能以敌人的方式相见了。
“陈行……我没听错吧?”秦政木然起身,惊愕问道,“您说的是……邱之彰么?”
“嗯,邱之彰,联合银行的奠基者,初任总行长,董事长。”
“!!!!”林强再次陷入呆滞,完全呆滞……
邱之彰……邱老?
他明明是自己的客户啊?!!在一亿业绩的时候,明明还帮自己贡献了几百万。
那个喜欢品茶,声称对金融一窍不通的无害老人,竟然是联合银行的初任总行长?!
林强完全不知道此时该说什么,该想什么,满脑袋都是空的。
“林强,你怎么了?”陈行远见林强反应颇大,随即问道。
“没……没事……”林强此时已乱了方寸,慌忙问道,“怎么说回来就回来?明明已经退休那么久了,一句话就能回来就任董事长么?”
“可以的,只要他活着。”陈行远长叹了一口气,“实际上,他从没离开过。”
“此话怎讲?”
旁边的秦政解释道:“前任董事长卸任后,可以继续担任银行的名誉董事,根据我行内部的章程,也就是初任总行长定下的不可更改的章程,如遇特殊情况,董事长空缺的时候,前任行长可以暂时代理董事长的全部事宜,等待新任董事长选举出来再卸任。虽然邢礼的前面是第二任董事长,但如果初任董事长决定出山的话……他是断然不会争的……毕竟,邱之彰的名望和气场……无人能及。某种程度上来说,他是联合银行的父亲。”
“连这一点……都算到了?”林强惊诧道,“也就是说,他料到会有这一天?”
“谁知道呢。”秦政无奈答道,“话说……他现在应该70多岁了吧,这样的老人,还能保持清晰的思绪么……”
能的,林强知道,能的。
每次与邱之彰的攀谈中,他都必须尽全力,才能跟上谈话的节奏,即便是些鸡毛蒜皮的事情,每句话好像都能带出很多事情。
大隐隐于市,正是如此。
如果说14年前,将诸多城市银行联合起来是一个奇迹的话……
那么现在,需要更大的奇迹,才能挽救苟延残喘的联合银行。
他会怎么做……退休这么久,他还有那么大的能量和能力么?
70多岁的老人,你要如何挽救这一切。
一直没说话的向海潮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睛道:“行远,我觉得,咱们也没必要那么紧张,邱之彰再如何,也不过是一个人而已,大的势头无法改变,更无法突然变出来几十亿几百亿的资本来挽救将来的局面。”
“如果这么想,你就错了。”陈行远的拳头渐渐握紧,“我见识过他的能耐……他是化不可能为可能的人。实力,人脉、魄力皆是大到难以想象的程度。”
“哎呀,没必要啦。”向海潮重又戴上眼镜,“退休那么多年了,还有什么人脉,就像我现在,浑身都是荣誉而已,真正要做什么,只能靠自己的名望去号召,别人不理我,一点脾气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