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此处,叶寻猛地挣红了眼睛,拳头攥来格格作响,哑着声音问:“后来呢,是那官家为富不仁,将她给逼死了?”
云绦知道这触及到了他的伤心处,忙摆手说不,道:“那户人家对她倒是很好,只可惜好人没有报,那家人得罪了上司,后来落得家破人亡,一众家奴仆人也都遣散了。云绦失了主家,又恢复了自由身,她念母心切,便赶往儋州去寻找家人。西行路难,她一个弱女子跋涉了上千里路,终于赶到儋州,却被告知,因为昊京城里诚王失势,一众因他遭贬的官员多被重新录用,云大人也在其列,他刚到儋州屁股还没坐热,便又被召回昊京了。所幸的是,云绦打听到,自己的娘亲得到救治,已经大病得愈,只是思念女儿太甚,整日以泪洗面。云绦知道以后,马不停蹄又接着往回赶……”
“后来呢?”叶寻悄声问。
“她披星戴月的赶路,有一天,她栖身一处破庙休息,听到外面有嘈杂说话声,忙躲到佛爷后面。接着便看到两个精壮山贼掳了一个秀美尼姑进来,那山贼笑话尼姑,说你们天天拜佛拜菩萨,佛爷菩萨何曾理会过你们半分。然后便强要尼姑一次次磕头拜佛求救,佛爷不说话就脱她一件衣服,如此脱了三四件,尼姑身只剩下了贴身亵衣,佛爷又哪里肯开口说话。云绦虽知不能为,但仍然壮了毕生的勇气,在佛像后面咳嗽了一声。山贼一开始吓了一跳,但他们刀头舔血惯了,浑不吝竟要去佛像后面看个究竟,也是天可怜见,就在这时晴天打了一个雷,照彻夜空,吓破了两个山贼的胆子,也顾不得尼姑,一溜烟撒腿跑了,云绦救了尼姑,本以为她会感激自己,岂料那尼姑却很生气,你猜她说什么?”
“什么?”
“那尼姑骂云绦说:你这个憨批,充个啥子英雄,老娘当了三十年尼姑,终于等来个开门的让你个瓜娃子给吓颠了。”
叶寻:“……”
“她骂了还不解气,又把云绦推扯一顿,抢了她的衣裳,才愤愤离去。云绦没得办法,只好穿了尼姑的僧衣蔽体。后来这倒得了她的方便,她索性把头发剃了,装作一个小和尚,一路乞讨化缘,继续往东走。不久之后,她走到望州,正碰上望州刺史的老爹过世,刺史大人是个举朝皆知的大孝子,立志招一万个和尚开水陆法会,便把路过的云绦强拉进了府里凑数。那一夜,云绦正在禅房睡觉,忽见一个白发老者腾雾而来,原来是死去的老太爷前来托梦。老太爷对她说:我夜观诸僧,唯有法师你灵台澄澈,不染一尘,故而冒昧托事,乞望能允。”
叶寻随云绦日子久了,也算是见过大场面的人了,此时听说托梦之事,不以为异,只觉平常不过,问:“他托了什么事情?”
“老大爷对云绦说:人人都以为我是寿终正寝,其实不然,是我家那恶毒儿媳嫌我久卧在床,日日请安伺候太麻烦,便趁人不备,用银钗刺入我后脑,将我害死。我本废人一个死不足惜,但可恨此等贼妇窃居家中,贻毒子孙,死难瞑目。求法师能冒不韪,向我儿子转述此事,拼得开棺验尸,也要换得此事清明天下。说完朝着香炉磕了三个头,又乘雾离去。云绦醒来后将信将疑,忽然瞧见香炉上面痕迹犹在,于是心里便认定为真。但兹事体大,冒然向刺史提起此事或许难得善果,思来想去,她觉得自己千里奔波寻母,为的是一个孝字,而眼下正有另一个长者枉死,不舒其冤有何面目抬头面对苍天,于是大着胆子向刺史大人说出了托梦之事。”
叶寻忙问:“那刺史大人可惩治了恶妇?”
“没有!”云绦目光如霜,沉沉道:“刺史大人发了大怒,毫不理会云绦说的种种,只说她造谣生事,诋毁先人,下令将她压入大牢,腰斩西市。亏得师爷求情,说丧期不宜见血光,刺史才将她板责二十,驱逐出城。”
叶寻听得血气上涌,道:“那刺史真是糊涂,为什么不开棺验尸体再做分明?”
“因为……”云绦咬牙道,“那刺史大人狠毒的盯过云绦一眼,说她多管闲事该死该死,云绦后来也才想到,那刺史大人大概本来就是知情的,也或许,恶媳妇行凶就是受他指使。”
叶寻听得呆了,都忘记了生气。
云绦接着讲她的故事:“云绦受了重伤,一条命只剩下了三分气,但因为心里想念母亲,仍然拖着病体往昊京赶路。她换下僧衣,心里发誓,以后再也不多好心,管别人闲事,只求能活着回昊京再见母亲一面。又走了半个月,有一天,她在洪炉城外的草荡里休息,看到一对兄弟在河边玩,那兄弟二人面黄肌瘦,衣衫褴褛。两人玩着泥巴,不多时在河边挖了一个大坑,那哥哥,他竟然把弟弟埋进了坑里,只留着一个头在外面,然后拍拍手就走掉了。云绦诧异不已,正巧被埋在土里的小孩看到,小孩远远叫她,她本来还以为小孩要求救,谁知道那小孩子竟然说:姐姐,你能帮我浇点水吗?云绦困惑不解,走到跟前问小孩:浇什么水?小孩对她讲:我想快点长大为家里做活,哥哥告诉我埋里土里就能很快长大,就像花草树木一样,但我见花草树木都是要浇水的,哥哥忘记给我浇水就走了。”
叶寻纳罕不已,良久才小声问道:“那哥哥在跟弟弟做游戏吗?这玩笑还有些太过分了。”
云绦摇摇头,黯然道:“不是玩笑,那哥哥就是要杀了弟弟,他们家弟兄太多,穷得吃不起饭了,少一个便少一份嘴。”
“这……”叶寻牙齿轻轻打颤,不知说什么说,顿了下又道:“幸好小孩子遇见了她,那她一定把小孩救下了。”
“她没救,她走开了。”云绦安静地说,“她本来想救的,但想到前事种种,怕再惹祸上身。”
叶寻听得不由黯然,欲言又止。心想,如果换作自己,又该如何?云绦继续讲道:“她继续赶路,可始终忘不了那个埋在土里的小孩了,到了晚间时候,她不由的想,夜深露重,那小孩子绝捱不过今晚上。世间人情纵然寒凉,但小孩子总是无辜的,自己稍受挫折,便杯弓蛇影,不信人间真情,实在不该。她越想越悲,越悲越悔,于是冒着夜色又跑回了洪炉城外。”
叶寻一听她去而复返,心中竟生了一种为她高兴的感觉来,不由精神一奋,欣喜不已,忙问:“她救下那小孩了?”
云绦忧伤地摇了摇头:“夜色中,她只看到一双发光的眼睛,原来是有匹恶狼在吃那小孩,小孩的头已经被蚕食殆尽,狼正在扒土扯他的身子。”
叶寻只觉得周身发寒,气血冰凝。
“她拼命拿树枝赶走了恶狼,疯了似的把小孩挖了出来。然后她毫无目的,游魂似的背着小孩的无头尸身走了整整一夜。她为此悔恨交加,因郁结难舒而呕血不止,一场大病生下,每日浑浑沉沉,行尸一般的又走了几日,慢慢耗竭精神,油尽灯枯。终于玉山倾倒,再难扶起,三个月前,她死在了断萍山下,离她朝思暮想的昊京,只剩下三百里路程。”
叶寻当真被震撼不轻,他瞧着云绦,心里忍不住想,昔日那落难姑娘,就是眼前这副模样。
可让人痛心的是,她此刻已经不在人世了。
云绦淡淡一笑,指着自己道:“你看我叶寻。云绦,其实是这个身体主人的名字。我游走阳间为酆都摆渡亡者,因为没有真身,常以泥胎安身,若看到遗落荒野无人收敛的亡者,会寄身于斯,帮他们把尸骨带回家乡,让其落叶归根。但这些身体不宜久用,多则一两月,少着半月许,待我为他们找到安葬之所,就要离开。否则呆的时间久了,一来打扰亡者,于心不安,二来身体日衰,多耗修为,每次大动干戈便更会血上加霜。但我在这个身体上已经呆了三个月了,比之前任何一个身体都要久,我现在每天都要用双倍的精气来维系她,才不至露出原形。但每个月的十五,我都要回地府述职,便无法保持这副样子了,那便是你两次见我化成白骨的原因。”
叶寻心中刚刚还满是悲恸,现在又加了几分混乱:这不是师傅的本来样子,那她本来模样又是怎样?是老是少?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美是丑?是……是男是女?
“那……师傅的真身是什么样的?”
“这个不重要。”云绦眼神一闪,顿了顿道:“我现在跟你谈得是这个身体的事情。”
叶寻收起好奇,顺着她话问:“那师傅为什么要破例在她身上呆这么久?”
“我遇见她时,她刚刚死去,变成了鬼依然要前往昊京。她心里执念很重,我怕她日后为恶,不得不渡了她。但我答应她,会帮她了了心事。你以前问我为什么一定要去昊京,因为我答应过云绦,要带她回去昊京,葬在她母亲身边,还要帮替她陪在母亲跟前一个月,以全她未尽的孝道。所以……”
她幽幽舒了口长气,像是故事终于讲到了尽头,“叶寻,纵有难处,我也不能丢了这个身体,这就是为什么我昨天晚上要做那种事情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