梆子敲了二更。
叶寻正在灯下看佛经。
他离开泥巴寺的时候,老和尚送了他一本金刚经,大概是想着使他耳濡目染,潜移默化。
他以前想不起看,今天他有些心绪不宁,特意翻来瞧瞧。
白天的时候,他眼看着牛员外家的新娘子被绑在柴堆上,一条生命将逝,无人悲悼,却尽是欢呼。他看到可樱一直在看他,虽然她什么都不说,但叶寻知道,她大概期待着自己做些什么。
但他什么也没做,因为师出无名。
云绦也什么也没做,同样也是一个看客。
他们眼睁睁看着新娘子被火烧死在柴堆上。
相传南宗六祖看一眼金刚经便能开悟,所以叶寻也想在经书中开释一下自己的困惑。但他没有这个慧根,他越看越困,看来是老和尚看走眼了,自己并不适合当和尚……这时,房顶上忽传来一阵轻微的瓦响。
自叶寻被刺杀以来,便对这些异动非常的提防。他轻起身,摘下拢帷幔的铜钩子,拉成剑的形状,纵身翻出窗子。
轻踏一步倚墙,循着声音的方向跃到房顶上。果然有一个人,正裹着披风蹲在飞檐上。
夜有微光,他看清了是谁。
“师傅……”他偷偷把钩子扔下房顶。
云绦吃了一惊,转身嗔怨:“你吓死我了!你半夜跑房顶上来做什么?”
“我听见有声响……你来做什么,赏月吗?”
“叶寻,你以后能不能别在我后面突然叫我,尤其晚上。”
“怎么了?”
“因为我胆小,一受惊害怕,有可能魂儿就丢下身子先跑了,身子没了魂儿,啪叽从楼上摔下去就摔坏了。”
叶寻用力脑补了一下这个奇诡的画面,非但不觉得恐怖,反而有点搞笑。
“那我以后注意。”他保证道,又见云绦拿披风罩着头,手里拿着一张白纸,一杆蜡烛,好奇问:“师傅,你在做什么法事吗?”
她勾勾手指,示意他靠近些,两个人像贼一样蹲在房顶上。
“做我的本职工作啊。”云绦边说边取过白纸,撕作一个蝴蝶的模样。
“什么?什么本职工作?”
“稽查城中鬼事,渡不往之鬼,擒邪祟之祸。这便是我的工作。”她咬破手指,将一滴血滴在纸蝴蝶上,然后点燃蜡烛,将纸蝴蝶放在烛火上,白纸遇火即燃,瞬时化作一团火焰,灰烟散去,方才那纸蝴蝶竟变成了活的,它扑闪着黑色的翅膀,撒落下银色的光屑,云绦轻轻一吹,它便飞远了。
“好厉害!这是什么?”叶寻看得呆了。
云绦得意的嘴角都翘到天上,用谦虚的口气说:“我们这种小神仙,不像那些菩萨罗汉,掐指一算就知吉凶未来,稳坐莲台便可普阅周天。我只能耍这些小戏法。这是我的斥候,帮我打探消息的。”她说着,又照着同样的法子,又撕了几只,往四下散去。
未几收了工。
“这样看过去,西京城好美啊。”云绦吹灭蜡烛,伸开腿荡在飞檐下,看天上繁星点点,地下点点灯明。
叶寻看着云绦的咬破手指有些走神,听她说话,才鼓起勇气道:“师傅……你能帮我再点开阴阳眼吗?”
云绦一怔。佯装不愿,忽又靠过来,伸出手来,与他慢慢十指相扣在一起,她的手纤细柔软,却沁骨冰凉,她柔声问:“你想看什么……”
“就,随便看看。”
但他什么也没看到,脚下的西京是寂静的西京,远处的蓬山是寂静的蓬山。
叶寻问:“师傅,我一直有个问题。”
“你问。”
“若是一个人死了……这毕竟是生来头一遭的事情,一个鬼初来咋到,一定迷迷糊糊的,又无人指引,该去哪儿寻黄泉路呢?”
云绦指了指天上,笑着说:“不用指引,一个人死后便魂肉分离,从此清浊自分,皮囊为浊,落入尘埃,而魂若轻烟,抛却了世间的一切烦恼,则引往九宵云天。它往上飘啊飘,向上扶摇直起,便会看到周天府门洞开,开门即道,条条通往幽冥界。”
叶寻感到惊奇不已,又问:“那既然如此,阳世上为什么还有鬼流连呢?”
云绦说:“若是一个人为执念所累,虽然化为魂魄,但染了浊气,依然被尘世羁绊,就不得自然飞升了。”
叶寻似有所悟,正入神想着,听云绦在耳边小声道:“你看……”
循着她手指看去,只见空荡荡的大街上,不知几时起出现了一个老太太。她拄着一根拐杖,慢慢无声地从东往西走着。
“师傅,这是……”
云绦小声道:“你瞧,她没影子。”
果然,月光倾洒之下,街上的店招树木都有影子,唯独她却没有。叶寻低头看看与云绦抓在一起的手,顿时了然。云绦道:“这是新死之人,怕是不超过两个时辰,她踯躅于此,怕是也有放不下的念想呢。”
叶寻问:“师傅不收她?”
“先等等,看她要做什么。”
只见她走到西头一座临水拱桥前停了下来,抄起手中拐杖,朝着桥下的台阶敲打起来。
叶寻看到她这奇怪的举动,还当是什么仪式,问:“师傅,她在做什么?”
云绦想了想,说:“不知道。也许她是在这处台阶上跌倒了,所以才丢了性命。”
叶寻哑然。那老太太兀自打了一会儿,便丢了拐杖,坐在桥头安静下来。不过一会儿的功夫,她渐渐变得透明起来,仿佛周身都透出一股隐隐光华,接着她绝尘而起,如一片无根的飘絮,飞到了半空中,然后她越飘越高,越飘越远,如一枚云遮的星子,终于消失在了黑夜尽处。
云绦放开叶寻的手,问:“看够了没有。”
叶寻痴痴点了点头。心中略有所懂。
云绦说:“我遂了你的愿,你是不是也要回报一下?”
见有此问,叶寻不由一愣,“师傅要我做什么?”
云绦神秘的一笑,道:“不如你告诉我,当日在泥巴寺中,师兄究竟跟你说了些什么。”
叶寻认真地思考了一下,一本正经道:“师兄告诉我……如果你三番两次朝我打听此事,便说明你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瞒着我。”
云绦讪笑道:“胡说……”又变了脸色斥道:“叶寻,你没以前老实了。”
叶寻笑得气定神闲,也不反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