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谷两侧,山花烂漫,浅水弯弯,迤逦绵延。
师兄在上游俯身取水,他手拿着水瓢,像是在水中作画一样,不急不慢地来回兜荡,斟酌好久才舀一瓢。可樱托着下巴在旁边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师兄师兄,你为什么要这样舀水。”师兄笑道:“水也是有生命的,我这是在跟水商量,它们有一部分愿意随波远去,所以我们不能强求,只有约定好了的,才能舀到桶里来。”
可樱像是悟到了,点头道:“原来如此,师兄的境界真深奥。”
师兄笑:“哈哈,我是在开玩笑。”
可樱的眼睛像是两股透澈的清泉,定定地看在他的脸上:“我知道你是开玩笑,但我喜欢听,因为能和水做约定,听来就很美好。”
师兄仰头哈哈大笑。
可樱又问:“师兄,这溪水清甜,源头在哪?”
师兄说:“据说是从娘娘山上流下来的。”他举目西望,一脸感恩,“听师傅说,很久之前有位仙人倾倒在西边,躯体化作了娘娘山,这溪水是她的一眼泪泉。”
“那她的眼可真够大的。”
师兄点点头,问可樱:“你听说过‘鲸落’吗?”可樱直摇头,师兄笑道:“听说海里有一种大鱼,叫作鲸,鲸的身体非常非常的大,就像那个庄子逍遥游里说的鲲。当鲸死亡以后,巨大的身体便会沉落入海底,成千上万的小鱼小虾会来蚕食它的尸体,把它的骨架当作休养生息的家园,所以在很多小生命的眼里,鲸的尸体便是整个世界。”
“这是不是就像佛家说的,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可樱又向他凑近了些,“彼之弥落,我之家园。”
师兄赞道:“姑娘的悟性真不错,大概就是这个意思。所以你看,我们喝的水,吃的果,行的路,住的所,也许都不是外表所看到的。眼睛看到的东西啊,很多都是假的。”
可樱不说话,摩挲着扁担的平滑处,抿着嘴笑了。师兄低眉瞧她,笑得意味深长:“换句话说:你或许不是你,我也或许不是我,我们只是借了这尘世间的一副躯壳。”
可樱起身说:“我听不明白了,我们不要聊这个了。”师兄笑问:“那姑娘想聊什么。”可樱撇开他,跑进花丛里,摘了一朵白花,边嗅边说:“我想在这儿盖一处房子,建一个自己的世界,四季山花开遍,门前总有溪水流过。”
师兄终于舀满了一桶水,直起身来扭了扭腰,“这种日子真的很好,但可惜山花总有开败的时候,溪水也有封冻的季节。”可樱笑说:“不怕,溪水冻了可以吃井水,山花败了可以看雪花,三界六道,心之所往,便是净土乐园。师兄不觉得吗?”
“是,也不是。”师兄道,“因为最难测的,就是人心。心就像这水,水无常形,在桶中能得一时定,出桶后便随之流走了。心能定时,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心无定时,看山已不是山,看水也不似水了。你现在观花很好,待到来日,心移目转,看得倦了,就弃之如敝履了。”
可樱把花插在鬓端,笑道:“师兄,别怪我笑你道行太浅。观花一日喜,便得一日欢,你得了一日欢,还想求千日欢,这是贪!要不得。人生最苦求不得,求得又要求更多,世人都是这样,要了金风玉露又要朝朝暮暮,有了朝朝暮暮又要缘定三生。在我看来,佛要求圆满,这也是一种罪过。我一点儿也不贪,旦有一日欢,我就喔弥陀佛善哉善哉了。”
师兄听了她的长篇大论,哈哈大笑,连连拍掌,“你这番见解倒真是独道,说得我都要拜你为师了。”
可樱从花丛间中蹦过来,递给师兄一朵黄花,问:“那,等我盖好了房子,你要不要来住一下。”
师兄摇头不接:“我还是喜欢住庙里,这儿除了一条溪,什么也没有,我们庙里有很多果子。”
可樱哼了他一声,扭过头去。忽尔又回头问,“那,庙里的果子,你最爱吃哪个?”
“我最爱吃甜的。”
“那,你觉得哪个最甜啊?”
师兄叫她俯耳过来,悄声说:
“我不告诉你。”
可樱跺一下脚,伸腿要踢他,被他从容躲开了。只在刹那,可樱放任自己的身子倒过去,一脚踩进了溪水里。
“哎呀!”她惊呼,“都怨你。”她的鞋子和裙子都湿了,“都湿了,我该怎么走回去啊。”
师兄也不禁挠头,商量着说:“等我回去,教你姐姐给你来送鞋袜。”
可樱道:“离寺庙这么远,把我一个人扔在荒郊野岭,狼把我叨走该怎么办啊。”
“这儿没有狼的,再说刚刚你还要在这里盖房子长住呢。”
“总之不行。”她态度强硬,“你要负责到底了。”
“那我们只好等你晒干再回程了。”
……
“不如你背我回去吧!”可樱投来求援的目光。
“师傅会打死我的。”师兄说,遍视周遭,叹了一声,“如果真有狼就好了,把你叨走我就省心了。”
可樱趁他不注意,拉过那只没装水的桶来,踩进桶里,只露着头,把纤瘦子身子尽数缩了进去。
“那我只好委屈自己了。”她不无遗憾地说。
师兄揣起手,笑道:“怎么,刚才说话还评佛说法,霁月长风,转脸就成一个赖皮的小孩了。”
“挑不挑嘛。”可樱眼巴巴看着他。
“容我想一想。”
“就当挑一桶水嘛。”
“好,就当你是一桶水。”师兄弯腰,将扁担称上了肩。
她很轻,不过一桶水的重量。
可樱缩在桶里,正瞧着他的脸,心满意足的笑了。
“师兄,你走慢些。”
师兄把步子放慢,手抓住了扁担的钩锁,可樱抵住了他的手,问:“师兄,你看这像什么?”
“什么?”
“像不像抬花桥的样子啊。”
师兄道:“不像,倒像是卖人的贩子。”
可樱又问:“师兄,如果你不做和尚,你想做什么?”
师兄道:“做一条河吧,与世无争,流到天涯海角。”
可樱扯着他的袖子急问:“你快问我,问我想要做什么。”
师兄拗不过,只得问:“那,你想做什么。”
“我想做一条船,随波去海角天涯。”
担了一阵,师兄停下来,坐在石头上歇脚。可樱笑说:“就像这样,水停在哪儿,我就停在哪。”
师兄又笑了,笑得如初升的太阳,但他只是笑,不再说一句话。
路很漫长,又很短暂,一转两念之间,已经到了庙门前。
师兄把担子放在门槛外,道:“姑娘,你还不下来吗?”
可樱站起来,招手说:“你过来,扶我一下。”
师兄伸出一只手来挽,可樱顺势搭住他的肩膀,微微踮起脚来,朱唇在他的眉头上点了一点。虽然早已洞晓,却仍徒手难逃。
仿佛一切早已经注定。
“何必呢。”师兄豁然睁大双眼,退开一步,苦笑一声,“我们本可以做朋友。你这样,费你多少年道行,坏我多少世修行?”
可樱嫣然一笑,“我会在乎?”
“可我在乎。”
“你若是在乎刚刚就躲开啦。”她长舒一口气,明媚的晨光扑在她静谧的脸上,像是花儿绽放。
然后她跳出桶来,往寺里走去,几步间又回眸浅笑,“我要去睡觉了,睡很久很久,如果醒来后还记得,我会去下一世寻你。”
师兄望着她渐去的背影,有那么一瞬禅心撼动。
本来灵台澄明,何处又落下这万丈迷津。
参不透,参不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