馄饨摊前。
“再来一碗。”云绦把板凳骑到锅沿旁,把碗推给老板。转头问叶寻:“你还要吗?”
叶寻摇摇头。
“你还在为刚才的事生气?”
“我没有生气啊。”
“你明明就是有。”云绦头也不抬,边吃边说:“别骗我,我可是神仙。”
“我……”叶寻忽觉自己在云绦面前的申辩是如此无力,“师傅,我只是觉得,那位可樱姑娘即便沦落风尘,也不该受到那种人的诋毁和亵渎。”
“恰恰相反。”云绦说,“你难道不觉得那乞丐很痴情吗?”
师傅的想法总是这样与众不同。
不等叶寻作答,云绦又继续道:“他只是为了见自己倾慕的人一面,可以放弃自己的自由,把自己锁在弹丸之地,这还算不得痴情吗?他只是老一点,穷一点,丑一点,脏一点,臭一点,所以他的感情就不值钱了?”
叶寻被问得一时无话可说,正要回话时,却见云绦双手将碗捧在胸前,兀自对月自怨自艾起来:“如果尘世间有一个人肯对我也这样用情痴守,那我宁可不做神仙。”
叶寻噎了一口,不禁呛咳了两声。
“师傅……”叶寻忍不住脑补了一下方才那个老乞丐与云绦花前影下,耳鬓厮磨的情景,吓得全身打了一个激灵,忙摇了摇头,把那想法抛到脑后。
云绦又说:“你之所以看不穿,是因为你看人都是玉树临风,花容月貌,而我看人皆是枯骨骷髅,一副皮囊。”
她说完这话,终于吃饱喝足。
两人在夜色中往前走,到了一破旧的戏台前,云绦便停下不走。
“师傅,天这么黑了,咱们不找间客栈吗?”
“你有钱住客栈?”
“我没有,但我知道你有。”
“那是饭钱。”云绦蹲下身子在戏台边缘敲敲打打,“如今还要养你,必须精打细算,今天晚上就在这儿凑合吧。”
说话间她猛一用力,戏台侧边的板子就被她拆下了一块。透着拆下来的口子往里看去,戏台下只有少量的木基,其他都是空处。云绦弯下身子便往里爬,边爬边说:“这起码能挡风避雨,比起野外地床天被要好得多吧。”
叶寻站在外面正进退唯艰,忽听里面的云绦喜道:“哇,这里面还有干草呢,真好。”
“也可能是耗子拉进去的。”叶寻分析道。
“不管啦,赶紧爬进来啊,我给你留了个好地方。”
叶寻倒不是怕条件艰苦,想当初他行军在外,吃过的苦要比这苦上百倍,只是眼下钻这样一个洞洞,让他的自尊心有点受不得。他勉强蹲下身子,试探着做了个伏身,但幅度太小,他个子又太高,一下子碰了头。
“师傅,要不我在外面守着吧,我比较抗冻。”
“那你帮我把门钉上,不然往里钻凉风。”
“好。”
叶寻认真地将木板钉的严严实实。
夜慢慢变深,却更加亮了。叶寻将身躺在戏台的上面,望着天上的皎皎明月,白天的事情不经意间又袭上了他的心头。他没办法像云绦那样把倾国倾城看成枯骨皮囊,所以他还没办法在短时间内忘却那位美丽的姑娘。也或许,无法忘却并不是因为她的美丽,他自问从来不是好色之徒。无法忘却,也许是因为一份怜惜和殊憾,在好长好长的日子里,他看到那些身世堪怜的女子,便不由自主的联想到自己过世的姐姐……可惜流水落花,皆属情愿,自己纵然有心,也爱莫能助,只有徒叹奈何。
“叶寻,叶寻……”他忽听到云绦低声连呼,只觉身下的木板被踢了一下,尾巴骨的巨痛让他收起了二郎腿的姿势。
“师傅,怎么了?”
“你睡了吗?”
“还没,有事吗?”
“这下面,好像真的有老鼠……”
“那怎么办,要不你出来吧。”
“可我已经把这儿暖热乎了,不想出去了。”她语气带着万分为难,“不如你陪我说会话吧,老鼠听见说话就不敢靠过来了。”
“那,你想聊什么?”
“你会唱戏吗?我想听段戏。”
“不会!”叶寻一脸紫色。
“唉,那可惜了。你不是说你以前参过军吗,那你一定会军中的凯歌了。”
“凯歌其实都是喊的,不是唱的。”
“那你给我喊一段。”
叶寻憋了一会儿也没说话,云绦又踢了一下板子,催道:“快啊。”
叶寻为防再遭不测,谨慎地挪了挪位置,忍着不情愿,回忆着歌词,手指轻扣着木板,唱喝道:“万人一心兮,憾泰山。王师北上兮,气冲天。强弓尽揽兮,云中雁。天威漫卷兮,破西关……”他唱着唱着,忆起了军中岁月,情愫反倒一发不可收拾,一大段念完,精神抖擞,意犹未尽。再喊云绦,想与她分享一下自己的心境时,她却早已经睡熟了。
叶寻刚刚被撩起了激情,辗转许久也难睡下,忽而,他想到了什么,悄悄起身,退下戏台,一路往城西走去。
来至城西,远远看到了一处气派非常的府地,此处高门叠户,鲜与众别,上书着都督衙门四个大字。虽然已近子夜,但大门外仍有人把守,叶寻瞧那门子手执长朔,虽夜中无人,却仍身姿拔正,精神十足,不禁暗赞此地制军严谨。他上前一抱手,问:“敢问,柳大昭可在府中?”
门子听了大怒,喝骂:“哪里来的毛小子,竟敢直呼都督大人名讳。”当时便要动手打他。
叶寻忙陪了一笑,掏出一块牌子,谦声道:“请代为通传,就说昔日军中好友拜见。”
门子余怒未消,夜下虽看不太清,但觉那牌子却有些份量,不像是个凡物,口气少了些傲慢,道:“你找大人有何事?”
“说来惭愧,在下路经朔州,想找柳大人借些路资。”
门子听了这话,瞬间看叶寻的眼神又多了些轻视,将牌子甩给他,倨傲道:“柳大人已经睡下了,明日一早再为你通传吧。”
叶寻本来是想着找旧日好友搞点银子,好给云绦一个惊喜,但门子始终不肯容情,如果要硬闯,又怕搅得事大,他只得作罢,悻悻而回。
回到戏台后,一番折腾,困意也终于袭来,慢慢睡了过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昏昏沉沉中,叶寻被一阵声音吵醒,依稀听到有抽抽噎噎的哭声,仔细听,这声音来自戏台之下,竟然是云绦发出来的。
叶寻又惊又疑,自从他认识云绦后已近半月,这个家伙每天都是没心没肺的样子,哪一日不是开开心心,蹦蹦跳跳,就算生病时每天吐血三升,也从来事不萦心,乐观向上。
原来她竟也会哭。
叶寻心里一阵发慌,忙的敲了敲板子,叫道:“师傅,师傅,你怎么了?”
没有回答,他听到翻身子的声音,哭声也变得小了。
叶寻更加没着没落,又连喊了两声,云绦仍是不答。叶寻于是急了,索性拆了木板,手脚并用的爬了进去,到了跟前,瞧见云绦已经坐起身,抱着腿蜷缩一处,饮泣之间带着身子一抽一抽的。
“师傅,你哭了?”
“恩。”她哑着嗓子答。
“发生什么事了?”叶寻没办法在云绦面前逞大丈夫的样子,也没法说替她撑腰帮她出气之类的豪言壮语,因为她远比自己要厉害的多,能让她哭的事情,自己大约也搞不定。
云绦暂时止了哭泣,擦了一把眼泪鼻涕,“我刚才听了一个特别特别感人的爱情故事。”
“什么故事?”戏台下面空间太矮,叶寻没办法像她那样坐立起来,只得像做平板支撑一样撑着身子,吃力地问:“谁给你讲的?”
云绦从脸上蘸了一下不知是鼻涕还是眼泪,在叶寻的眉心一点,指着身边虚无之处,答道:“他。”
叶寻顿时被开了阴阳眼,一道微光亮起,他看到一个清晰人形光影正盘坐在云绦身侧。
那光影身穿着雪白的袈裟,一套佛珠垂挂胸前,双手合十,因为身形高大,所以一半秃头探到了戏台上面,只有下巴留在了下面。
叶寻惊得嘴巴张大,许是鼻涕的效果太短,只在刹那间,便看不到了他的样子,眼前又归于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