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没来?!”
叶寻刚一个出神的空儿,这句话便又在他的脑子里轰然炸响,他惊得手一抖,佛经掉在了桌子上。
夜已经很深了。万家灯火早已经熄灭。
夜,好像从来没有这么的寂静过。
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会在静夜之时来找他了。
她离开云姑娘的身子后,会去哪里呢?
云绦给他的信就摆在桌子上。以前在单州,他也给她留过一封无字的书信,她这样做,大概是在报复自己吧。
叶寻拿起信来,明知里面白纸一张,还是小心的抽出来,仔细的展开,像看无字天书一样,在灯下呆呆地探寻着上面的奥妙。
她如果真的有话要对自己说,她完全可以来找自己,随时随地,没有人能拦得住她。
但她却要留一封信……
那大概是再也不想见到他了吧。
如果信上有字,她本来是要写什么呢?
叶寻正闭目冥思,忽觉手指发烫,睁眼一看,手里的白纸居然烧了起来。
烛火明明离得很远,这火是哪里窜来的?他来不及想这个问题,不顾热灼赶紧用手拍按灭火。
可这火邪性的很,只是冒烟不见明火,待他看清时,只见白纸的边缘棱角俱都完好,火是从纸的中间烧起来的,像是有一杆看不见的幽灵之笔,在纸上用火焰蚀刻出一个个镂空的黑色小字来。
他铺平仔细看来。
“叶寻,你认识我才三个月,但我已经认识你二十年了……”
信的开端这样写道。
“我曾经进入夜河招灵图中,在你姐姐的梦中历见了你的过去。
“我见过三岁父母双亡的你,趴在你姐姐的背上一哭一整天的样子。也见过你七岁成诗,九岁着文,十二岁秋宴夺魁的得意模样。你十六岁时已经是有名的少年郎,你故乡的人都说,叶郎东下昊京时,眉山的好多姑娘都望断了肠。
“我还知道,你在姐姐的杂技班拜了个白胡子老头学武艺,他每天都让你去馆主的房子里偷酒喝。我也知道,因为开路的衙役撞到过你姐姐,你便偷偷用弹弓打伤了县太爷的眼睛。
“你总是背着姐姐偷赚点银两,却又不敢让她知道。你会把买来的东xZ在暗处,看时机偷偷添放。你姐姐时常为总也吃不尽的米缸油盅非常困惑,也为总能出门就捡到钱感到不解,有一次,她在只有四只鸭子的鸭圈里一次拾了七个蛋,虽然你一本正经解释说是鸭子进化了,但还是被她识破了诡计,被她关在家里读书,一个月不许出门。
“在眉山的你,善良,宽容,乐观向上,自信积极,从容豁达,意气飞扬,那时候的你也总是爱笑,仿佛天底下没有能让你不开心的事情,让人见了如沐阳光,让人都愿意用目光追随着你。对,那时候你就是那样一个人。
“可等我再见到你时,是在云州的苍松道观下。
“昔日的那个爽朗的少年好像死了。你变得颓废失意,眼神没了灵动,变得麻木,有时甚至是冷酷无情的。当时我就想,我要让你变回原来的样子,找回曾经的快乐,虽然我知道这很难,可我想试试看,这也是你姐姐的遗愿。
“然后就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我欲擒故纵认识了你,说起来,其实就算你不求着拜我做师傅,我也会想别的办法赖上你。
“做人家的师傅真的很累,为此我说了很多的谎话,幸好你转头就忘,从来不跟我计较。可这一次的谎言,你好像不肯放下了。之前我也无数次想过,要不要告诉你真相,你知道了真相会怎样。其实,我就要告诉你了,可晚了一步,被你先发现了。
“我知道你很生气,但我自省了很久,仍觉得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情。我只是做了我应该做了事情,做了我做过很多次的事情,做了你见我做过很多次的事情,不能因为那个人是你姐姐,你就不讲道理了。
“当然,我知道你肯定听不进去,也肯定再也不想见我了。如果你以为我写信是要给你道歉,那是你就错了,门都没有。我写信是要告诉你,我要把你逐出师门,我再也不要做你师傅了。
“还有,你要好好照顾可樱。关于可樱,我其实还有一件事情没告诉你,我想了想还是别告诉你了,反正我总是满口谎言,说了你也未必会信。但你要对她好些,就当我拜托你的最后一件事情了。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肯定已经离开昊京了,我们大概再也不会见到了。最后我还要再说一次,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事情,如果非要说我做错了什么,我错就错在对你太用心了,而你,叶寻,你……”
信到这里戛然而止。
叶寻按住信纸,猝然抬起头来。
他觉得这信不像是临别之际写的,更像是即时写就的。
就像是云绦就在这间房子里,一边看着他一边说出来的话!
叶寻站起身,轻声唤了一句。
“师……师傅……”
没有人应他。
他又喊了两声,依然没有人应。
他推开门,唤了两声,仍没有人应,月光下,只有她以前做过的椅子寂静如旧。
是自己想多了。
叶寻颓然退回屋里。
她大概,真的早已经离开了昊京。
夜里,伏在书案上睡觉的叶寻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又回到了泥巴寺,和尚师兄坐在他对面,一本正经的对他说:“叶寻,有一件事情,我要对你讲。”
叶寻问:“什么事情?”
师兄道:“与你同行的那位云绦姑娘,很是古怪,听我一句劝,你最好早早跟她分开。”
叶寻不以为然,回道:“她是我师傅,不会伤害我的,大师多虑了。”
师兄摇头,“我不是怕她伤害你,是怕有朝一日你会伤害她。”
叶寻万分不解,“我怎么可能会伤害她!?”
师兄念了句喔弥陀佛,“她其实很容易被伤害到的。我观这姑娘有一片赤心秀胆,于世间殊为罕见,不忍她落个不好的下场。”
叶寻坚定道:“你说的那些我都不懂,但我知道,我决不可能会去伤害她。”
师兄见他意决,只得无奈道:“看来你是不听我劝了。罢了,世事皆有劫数,但是,希望你能最后记我一句话。”
“什么话?”
“你要记得,她是用心对你好的。以后不管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你都要相信这一点。”
……
叶寻从梦中醒来,一滴凉汗滑过脸庞,携着触电般的麻痹游走而下。
他忽然想起来了,他在师兄那里曾经立下过誓言。
往事一语成谶。
他食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