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朝的规矩不少,庆贺文书除表文以外,又增加笺文一项,凡遇朝中举行庆典,如寿诞(皇帝生日)、元旦、冬至等节日,内外臣僚皆须进表、笺庆贺,表用于皇帝和皇太后,笺用于皇后。每年都写,由正表和副表各一,合为一份组成,正表卷而不折,副表折而不卷。其表文由内阁统一撰拟定式颁发,遇有其他庆典亦如法炮制,而各地官员所具贺表,则依定式录进,所书内容大都雷同,千篇一律,辞藻骈俪,都是些歌功颂德的文章。庆典结束,贺表送内阁收藏。两京官儿不少,一人一份也有上千份之多,算上地方上,各藩属国不下万分,满满两大红木箱子,被两个身强力壮的力士颤颤巍巍地抬到了御座前,小皇帝看了看冷声道:“陈大人给朕与诸位大人念念吧?“
这样露脸的机会,陈祚还是头一次,在一片羡慕的眼光中,陈大人立即应答了声,一脸欢喜的走上前从厚厚的贺表抽出几本来,这是宫中的规矩,大明疆土这么大,从地方到京城,从西洋到瓦刺,安南,每年上奏贺表的官员实在不少,就是许多西洋的国王上的贺表就足够大明皇帝看上好几个月了,更别说大明上上下下上千的官员说奏的奏章,要真一个个的念还不止念到猴年马月,所以从太祖皇帝时就定下规矩,奏章按照抽签的法子来诵读,每两百分贺表抽一本这样算下来也就是十几本贺表,若是写得少,念起来也费不了多大的功夫,虽说站着的官儿都知道这不过是一些无病呻吟,毫无用处的套话,废话,但形式如此,也不得不耐着性子听下去,当然了,念不念是朝廷的事情,可听不听就在官员自己了,大多数的官儿也只是做做样子,竖着耳朵,心底下却想着完事后的种种欢乐,按照朝廷的规矩,从正月初一开始,京城四品以上的官儿算是彻底放假了,拜年之后,为连续几天的游玩。各地有各地的玩法,在京城自是赏京城威严,观大明繁华京城,除此之外还有戴“闹嚷嚷”,用乌金纸制成飞蛾、蝴蝶、蚂蚱的形状,大如掌,小如钱,称为“闹嚷嚷”,大小男女,在头上各戴一只,至于贵人,则插满整个头部。甚是热闹。在杭州则少年游冶,翩翩征逐,随意听之,演习歌吹。有的投琼买快、斗九翻牌;博成赌闲.舞棍踢球.唱说评话,无论昼夜,称为“放魂”。到了正月十八日收灯,然后学子攻书.工人回肆,农商各执其业,称为”收魂”。开封则从初一日后,赴相
围寺、萧墙衔.听谈古、说因果、游乐。儿童则有投核桃、掷钱等游戏。到初八日,赴东岳庙进香游玩。俗以此日为五阎罗诞辰,整天人烟繁盛。脱下官袍一家老小参与其中,说不出的欢乐,所以无论是多大的官儿,哪怕是当今首辅这会儿脑海里有一半是想着其他了,杨峥也不例外,他早就听大小姐说过,杭州的年那才叫年,一家大大小小,用春幡、春胜.楼金簇彩,制成燕子、蝴蝶之类,送于亲戚.将它插戴在钗头上。举行宴会时,则缕切粉皮.间杂七种生菜.供奉箍词穿梭人流之中,感受杭州自古的繁华与热闹,让人恨不得此生就住在杭州城才好。
杨峥两世为人算起来已有二十年,可还没正儿八经的到杭州过一次年,听大小姐与二小姐言语,自是一脸的向往,从昨日起就没正经过。这会儿更是身在曹营心在汉了。
诸官儿梦游太虚,小皇帝自是不知,还以为百官十分重视贺表内容,迫不及待的催促陈祚快些,弄得陈大人好一阵忙碌,险些弄坏了贺表,总算是有惊无险虚惊一场,眼看小皇帝面带怒色,陈大人不敢怠慢,顺手接过一本红皮的贺表,清了清嗓子,冲着群臣大声道:“表曰,大明大皇帝受天明命,统一四海,二德弘布,恩养庶类,万国欣仰,咸知上天欲平治天下,特命皇帝出膺运数,为亿兆之主,光明广大,昭若天镜,无有远近,咸照临之。脱脱不花僻在万里之外,恭闻圣德宽大,超越万古。自古所无之福,皇帝皆有之;所未服之国,皆服之;远方绝域,昏暗之地,皆清明之。老者无不安乐,少者无不长遂,善者无不蒙恩,恶者无不知惧。今又特蒙施恩远国,凡商贾之人来中国者,使观览都邑城池,富贵雄壮,如出昏暗之中,忽睹天日,何幸如之!又承敕书恩抚劳问,使站驿相通,道路无壅,远国之人咸得其济,钦仰圣心,如照世之杯,使臣心中豁然光明。臣国中部落闻兹德音,惟知欢舞感戴。臣无以报恩德,惟仰天祝颂圣寿福禄,如天地远大,永永无极。”
“好!”陈大人刚合上了来自瓦刺的贺表,下面就有官儿开始叫上好来。
有了鼓舞,陈大人的胆子也大了不少,想起今日一早王振交代的大事,趁着这档口迅速的从一堆红色的贺表之中抽出了那份带着王公公嘱托的贺表放在手中一堆贺表之中,方才暗暗松了一口气,打开了第二道贺表。
贺表来自南京,无论是言语上还是内容上都不如第一道来得真切,处处透着官场的味道,念起来除了几句恭维的话儿,实在乏味。
如此这般念了五六本,小皇帝开始皱眉了,本以为自己头一次亲政,百官多少要换点花样,至少言语上也要说得真切些才好,哪知内容空洞不说,就是言辞上也充满着应付的味道,心头不由得生出一股怒气来,想起王先生对自己说的那番话,百官只知首辅而不知皇上,不免信了几分,目光落在了杨溥的脸上忍不住瞪了他一眼。
自昨日小皇帝打破规矩,杨溥心头就一直隐隐感到不安,正思索着趁着今日说些恭维的话儿,好缓和君臣的关系,不至于让内阁处于被动的地步,如今,王振步步紧逼,容不得内阁踹上一口气,本来宣宗一走,他们这帮老臣就不受娘娘的待见,若再失了皇上的恩宠,无疑对大局十分的不利,所以才由此一举,哪知冷不丁地一抬头,恰好迎上了小皇帝的目光,只见平日里温顺如玉般的小皇帝竟对自己露出凶狠的目光来,这等目光他还是头一次看到,不免被吓了一大跳,方才思索的好话儿竟给忘了干干净净,整个人仿佛如一只呆立的公鸡,一动也不动。
就这会儿,小皇帝已听厌了千篇一律的祝贺,冷哼了声心道:“这哪里是贺表,这分明是不把我这个皇帝当回事儿了?“心头越是这么想,越是觉得王先生的那一番话实在大有道理,对杨溥的恨意也就多了几分。
就这会儿功夫,陈祚已念了十几本贺表,小皇帝实在不想听这种千篇一律却没有任何实质内容的东西,摆了摆手道:“”挑几本可心的给朕念念。”
“王公公果然是料事如神。”陈大人心里暗赞了声,忙从一堆奏本当中寻到了王公公嘱托的奏本,缓缓打了开来,略一沉吟,便扯着嗓门念了起来:“臣御史王郎疏劾辅臣杨溥。”
几个字儿刚开了头,寂静的大殿忽的便得热闹了下来,显然百官没想到有人竟如此不明事理,如此不畏生死,竟在新年的第一天就行弹劾之举,这摆明了是找事儿了,这么一想,百官的目光纷纷看向了杨溥。
杨溥一副老僧入定的模样,神情透着捉摸不透的味道,听得陈祚的言语,他只是微微皱了皱眉头,既没有表现得太过惊讶,也没表现得很愤怒,似早已预料到这一切一般。
身后的杨峥轻叹了声,旁人不知杨溥他是知道的,对于王朗的弹劾杨溥并非不在意,而是看淡了,这老头是彻底放下了。
小皇帝也没想到有人会在大年初一就行弹劾内阁,不由得楞了一下,侧目看了杨溥,见这老头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心头顿时生一股怒气来,心道:“王先生说杨溥是四朝老臣,仗着资历高,太皇太后的信任,早就不把他放在眼里,往日他还不信,如今看来这话儿倒也有几分道理,否则听到这样的奏章,为何无动于衷,连上前辩解的意思都没有,这,这分明是蔑视朕嘛?”
但凡是小皇帝最忌讳的便是权臣蔑视自己,小皇帝心胸本就便是宽广之人,此时看杨溥如此模样,心头早就憋了一股怒气,自是没好脸色看了。
陈祚刚开了头,便不敢往下念,做了这么多年的御史,还从未见过有人如此不知趣,不由得呆了呆,再看百官愤怒的眼神,心头也有些忌讳,迟疑的道:“皇上,微臣还念么?”
小皇帝真在气头上,真想寻个人出出气儿,听得了陈祚这话,冷哼了声道:“念,进表自当有贺喜的,也就有报忧的,太祖皇帝当年设置御史言官,不就是为了畅通言路么,既是言路朕与诸位爱卿听听也无妨。”
“微臣明白!”陈祚应答了声,将弓着的身子捋直了些,重新吸了一口气,将手中的奏章打开,朗声念叨:“臣闻进言者皆望陛下以尧、舜,而不闻责辅臣以皋、夔。何者?陛下有纳谏之明,而辅臣无容言之量也。高皇帝鉴前代之失,不设丞相,事归部院,势不相摄,而职易称。文皇帝始置内阁,参预机务。其时官阶未峻,无专肆之萌。二百年来,即有擅作威福者,尚惴惴然避宰相之名而不敢居,以祖宗之法在也。乃大学士杨溥偃然以相自处,自杨士奇被逐,擅威福者三四年矣。谏官因事论及,必曰:「吾守祖宗法。」臣请即以祖宗法正之祖宗进退大臣以礼。先帝临崩,杨溥托疾以逐杨士奇,既又文致之杨荣狱。及溥论籍籍,则抵杨士奇书,令勿惊死。既迫逐以示威,又遗书以市德,徒使朝廷无礼于旧臣。祖宗之法若是乎?
祖宗朝,非开国元勋,生不公,死不王。成国公,生非有奇功也,杨溥违祖训,赠以王爵。给事中陈散一言而外迁,郎中陈丰年一争而斥去。臣恐公侯之家,布贿厚施,缘例陈乞,将无底极。祖宗之法若是乎?
祖宗朝,用内阁冢宰,必由廷推。今杨溥私荐用杨峥、陈循。高谷,杨峥在翰林,被论者数矣。其始去也,不任教习庶吉士也。杨峥之为人也,杨溥知之熟矣。知之而顾用之,夫亦以杨溥善机权,多凭藉,自念亲老,旦暮不测,二三年间谋起复,任杨峥,其身后托乎?陈循生平无善状。巡抚陕西,赃秽狼籍。及骤躇铨衡,唯诺若簿吏,官缺必请命杨溥。所指授者,非楚人亲戚知识,则亲戚所援引也;非宦楚受恩私故,则恩故之党助也。陈循惟日取四方小吏,权其贿赂,而其他则徒拥虚名。闻杨溥贻南京都御史赵鸿文,台谏毋议及冢宰,则杨溥之胁制在朝言官,又可知矣。祖宗之法如是乎?
祖宗朝,诏令不便,部臣犹訾阁拟之不审。今得一严旨,杨溥辄曰「我力调剂故止是」;得一温旨,杨溥又曰「我力请而后得之」。由是畏杨溥者甚于畏陛下,感杨溥者甚于感陛下。威福自己,目无朝廷。祖宗之法若是乎?
祖宗朝,一切政事,台省奏陈,部院题覆,抚按奉行,未闻阁臣有举劾也。杨溥定令,抚按考成章奏,每具二册,一送内阁,一送六科。抚按延迟,则部臣纠之。六部隐蔽,则科臣纠之。六科隐蔽,则内阁纠之。夫部院分理国事,科臣封驳奏章,举劾,其职也。阁臣衔列翰林,止备顾问,从容论思而已。居正创为是说,欲胁制科臣,拱手听令。祖宗之法若是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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