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则?君之有民,犹人骨之有肉,体之有肢,动息痛痒,一气相通。若君则晏然于上,漠然于中,其视民之困厄,不啻秦人视越人之肥瘠,谓我万民之主,食租衣税而已。百姓之资愚,其父兄教之;闾阎之生聚,其土地养之;作奸犯科,有司
执法惩之。如以天子之尊,日为百姓劬苦,吾何乐为君乎?如是积久而水旱之灾不闻减膳,奇冤之屈鲜照覆盆。皆由此晏然之一念,而成此漠然之全体。此其病在君之不爱民。而民亦于束身免死之外不顾其他。以为兵戎兴败司之者有武员,国社存亡主之者有天意。其由民入仕,莫不曰:官有定价,吾多金则捐之;试有专科,吾能文则取之。必惓惓焉瘁心力以谈经济,奋忠义以济艰难,则九阍既远,莫鉴愚衷,四海殊宽,何难苟免?纵掷吾一人之身命,不足挽气运于将衰。积久而困兽铤险,显聚萑符。外患纷乘,坐资奸利,亦由此冥然之一念而成此恝然之全体。
此其病在民之不爱君。二者交弊,转而为交害。此必至之势,无幸免之理也。难者曰:如子言,苛刻既不可为,清静又不可尚,且为奈何?则曰:无难也。有道以御之,则病不生;有德以濡之,则习可变。是非君民交泰不可。欲期交泰,非上下一心不可。欲求一心,非君民公利不可。语云:“风行则草偃,霜落而钟鸣便是此道理……?”
这篇《为天下讨伐贪官污吏疏》虽只有寥寥千字,但其力度可不小,此时当着满朝文武百官的面诵读了出来,杀伤力可谓不小了,那些回过神来的官儿纷纷为之叫好,就连一干听不明白的武将,听到了几句可心的话儿也跟着嚷了几声。
杨峥听得直皱眉,这奏章看似是讨伐天下的贪官污吏,可细细一听,便知对方的用意从根本上就是对准了杨溥了,偏生你还不能叫停。
别看首辅官居一品,位高权重,那是对六部衙门的官儿,碰上了这帮言官御史却未必有什么效果,这些人人多,分布广,加上又都是读书人,掌管天下言论,想要骂人的时候,还真没什么顾忌,别说你是内阁大学士,便是当朝皇上,他们觉得该骂的时候也觉不含糊,也许你说,难道他们不怕穿小鞋么,当然怕,可有科道这个庞然大物在身后做支撑,又有几个人怕,况且这等青史留名的事情,他们恨不得那个小肚鸡肠的内阁大学士给穿穿小鞋才好,那样也算是给先祖长脸了,进可无顾忌,退可得名声,百里而无一害,那个忍心放过这等好事,本朝从宣德五年开始,朝廷走上了士农工商共同发展的局面,百姓安居乐业,朝政在三杨的操持下百官廉洁自律,边疆之危经杨峥的多番努力也是安宁得可以随意出入,可以说这十二年来,朝廷上下出了安稳还是安稳,就连宣宗驾崩的那档口也是只是小打小闹了一回,其他官儿还好,科道言官可就不行了,从正统三年,内阁与司礼监的那场争斗后,言官几乎没了用武之地,四年的荒废,早已让他们蠢蠢欲动,期望着能得到一场机会好好刷新一下言官的地位。而眼前无疑是最好的机会。
可以说,王振着实看透了这帮言官的心思,加以利用,这帮往日以维护祖宗规矩的清流对他加以弹劾,辱骂,不过才几年的功夫竟为他所用,成了他手中的倚天剑,替自己扫除一切障碍物。不得不说是一个巨大的讽刺。
百官渐渐回过神来,纷纷将目光看向了杨溥。
杨溥面色如水,杨峥趁着小皇帝不注意的时候,飞快的伸长脖子看了一眼,低声道:“可听明白了?”
杨溥颔了颔首道:“老夫不傻。”
杨峥道:“都到头上拉屎拉尿了,该扫一扫吧?不然日后谁还把你这个首辅放在眼里。”
杨溥道:“急什么?”
杨峥道:“能不急么,你没看那帮言官的眼神,恨不得把你给吃了,我如今也是次辅,这不是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么?”
杨溥目光扫了扫那帮愤怒的言官,这些人敬你的时候,一口一个大人,可要是恼你,想从你身上获取功名的时候,那恨不得吃了你肉才好。弄走一个内阁大学士那是分分钟的事情,所以历代内阁大学士都极力为言官搞好关系,甚至不惜折了气节求帮忙的也不是没有,这帮人也仗着自己身份特殊,平日里也是无所顾忌,看内阁不顺眼就卷起袖子骂上几句,纵然不能让你丢了官职,弄臭了你的名声也好,所以对于科道言官,内阁是爱恨交加了。
“皇上,太仓库械斗一事不可不给天下一个交代。”陈祚撇了一眼一脸温顺的杨溥大声说道。
其他官儿早就大声附和起来。
小皇帝对这事儿也头疼的很,对这个上奏的官儿心头更是痛恨,但想起王先生的交代,不得不耐着性子说道:“昨日王公公已着东厂抓了参与此事的王山、王文、王朗、章郎等人,如何惩罚
尔等也看到了,公公此番大义灭亲朕以为太仓库械斗一事可以放下了。”
“万万不可!”陈祚大声:“王公公大义灭亲微臣很是敬佩,但这事儿说到底还是内阁与户部的错,户部每年的库银上千万,又岂能没有区区十几万银子,微臣听闻就在今日一早,通州市舶司运送银两两百万入太仓库作为百官俸禄之用,可见咱们大明朝不是没银子,而是有人别有用心而已,内阁作为这次事件的主要参与人,若不给个说法,怕难以服天下臣心。”
“对,臣等恳请内阁给个说法。”百官纷纷附和道。
小皇帝毕竟经验不足,有些气恼地看着杨溥,心道:“这是你弄出的动静,你老看着办吧?”
杨峥很想问一问那帮读书人到底是站在那一边的,明明都是文官集团的人,为何还要相爱相杀,难不成你们都自己把自己阉了不成。可他终究是忍住了,以杨溥的沉稳既做好了安排,自己贸然插手,不仅不能帮他解围,没准儿还会将事情弄得更糟糕,况且眼前的局面虽杀气腾腾毕竟没到了伤筋动骨的时候,小皇帝自始至终没说话,结果究竟如何,还不明朗。
面对百官的呵斥,小皇帝的厌恶,杨溥苦笑了声,从永乐开始,历代皇帝都在不同程度上寄大政于内阁,皇帝“其不接见臣下而能统治天下者,以有阁臣票拟故耳”。但是,他们谁也不敢担当违反祖制的罪名,谁也不愿从己经取得彻底胜利的皇权中,又拿出一部分给阁臣分享。所以内阁进展缓慢,而且始终未能成为朝廷名至实归的宰相,非但是司礼监可以来呵斥几句,就是六部的官儿那也是有怨言的时候胆敢摔脸色,这也是为何当初杨士奇极力上奏收回司礼监之权,看似是对太监掌权不满,实则是想趁着小皇帝年幼为内阁争取实权而已,不至于内阁想做点事处处受到限制。但若以此以为内阁毫无作用,那可就大错特错了,内阁从洪武十五年设置到正统七年,不过几十年的功夫,其发展历程非但没有落下,反而一日高过一日,到正统初年足以凌驾六部之上,这说明内阁说起到的作用已超过了六部。其票拟批答、草拟诏敕与封驳、顾问咨询与劝谏、会议决策与会审、经筵进讲之权,早已涵盖了各个方面,可以说大明的皇帝只要不是太子洪武爷,就离不开内阁的存在,而这也是内阁能够越过六部的原因所在,皇帝可以遏制内阁,可以不信任内阁大臣,唯独少不了内阁。但内阁也有一个断板,那就是没有兵权,大明朝皇权高高在上,臣子的留用全凭皇上一句话的事儿,一个权臣没有兵权,再怎么牛也不能与皇帝抗衡,所以他才事情出了立马入了宫,明着是说说这事儿,实则是看看小皇帝的态度,还好小皇帝
心头虽有不满,但也知道眼下还离不开他。看明白了这一点,杨溥才有了主意。
此时百官的态度绝对算得上是黄河之水滔滔不绝了,就差没替他把罪责给抗了才好。
杨溥冷笑了声,不急不缓的从怀里摸出了一本奏疏来,学着陈祚先前的举动,对小皇帝抱拳道:“启奏皇上,微臣有本要奏。”
小皇帝早被百官的涛涛凶横之势吓得不轻,一听杨溥此言,顿时大喜,道:“爱卿不必多礼,有本只管奏来便是?”
百官一看杨溥模样,也好奇他做出如何举措,刚刚叫嚷的官儿竟都停了下来,只不过数百双眼睛却死死地盯着杨溥。
杨溥仿佛没看见一般,一双枯瘦的手在奏本上摩擦了两下,缓缓打了开来。
杨峥眼尖一眼便看到了扉页上的一行字儿,只见其题目是‘乞骸骨书’……
”好手段?“杨峥刚暗叫了声好,就听得杨溥充沛的声音在大殿响起:“臣闻天下通道五,所以行之者三。君臣、父子、夫妇、长幼、朋友之交五者,天下之通道也。仁、知、勇三者,所以行之也。故曰:好问近乎知,力行近乎仁,知耻近乎勇。知此三者,知所以自治,知所以自治;然后知所以治人。未有不能自治而能治人者也。陛下躬孝弟,监三王,建周道,兼文武,招徕四方之士,任贤序位,量能授官,将以厉百姓劝贤材也。今臣愚驽,无汗马之劳。陛下过意,擢臣弘卒伍之中,封为列侯,致位三公。臣弘行能不足以称,加有负薪之疾,恐先狗马填沟壑,终无以报德塞责。愿归侯乞骸骨,避贤者路……?”
大殿里死一般的寂静,谁也没说话,数百双眼睛就那么安静的看着杨溥,仿佛头一次认识杨溥一般。
“皇上,微臣所奏恳请皇上答应。”杨溥声音依旧不大,但锵锵有力,让人震撼。
龙椅上的小皇帝似有些没回过神来,他想过各种各样的结果,内阁与言官撕咬,言官不依不饶等等,唯独没想过杨溥会写下了乞求书,这无疑是出乎意料之外的结果,王先生没有告诉他这样的情况下该如何是好。但做了七年的皇帝也并非一无所依,一个威望高,能力强的内阁首辅存在对本朝的朝政有多大的好处,身为直接受益人他比谁都看得明白,单说这几年这帮言官的胆子越来越大,闻风而凑的臭毛病屡教不改,已达到了见人就骂的地步,若不是下面有杨溥、杨峥这样的老臣顶在前面,他这个皇帝也未必做得安稳,可即便是这样,百官对他信任王振颇有微词,多次上奏,他全都交给了杨溥处理,这老头老是老了点,可办事的手段还是让人信服的,经过他老人家的手,科道言官的奏章也少了一半,就连太皇太后哪儿也没什么言语,说起来算是功不可没了,除了这些外,政务上他也离不开杨溥,放眼满朝文武百官能让百官信服,政务上能达到炉火纯青地步的,除了杨溥外没人能替代,虽说正统三年杨峥等人入了内阁,可毕竟是资历尚欠,威望也不够,不足以统筹全局,如今的朝政虽不至于乱象丛生的地步,但大大小小的毛病还是不少,单靠这帮日日靠嘴皮子的言官是无法应付的,就连王先生都说满朝文武百官能用之人不过三个人而已,杨溥算一个,杨峥算一个,剩下的一个算那个名不见经传的于谦,仅此而已,如此人物,岂能就这么放他走了,再者太仓库械斗一事群臣一直不满,杨溥一走交代是交代
了,难免被一些官儿看做了不体恤老臣的例子,思来想去着实还没到杨溥走的时候。当即道:“爱卿切勿鲁莽,此事还需从长计议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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