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也不多言,抬步便走了进去。
金色的帐篷里并没有往日的喧闹,甚至连火把也不过三两只,地火虽在燃烧,但吊着的铁锅里并不见羊肉,唯独几根骨头在沸腾的锅底里翻滚,这种安静的局面,让世子感到有些差异,他父皇谈不上有野心,但自小饱受中原文化熏陶,骨子里还几分汉人享受的心思,从被脱欢父子扶上了可汗的宝座后,便夜夜笙歌,金色的大帐里,不是来自草原各部落的美人,就是各地进贡的美酒,似这样的清冷金帐还是头一次,不免有些惊讶。
“父皇知道你一定会来的?”金帐前端的一张虎皮坐床上,脱脱不花斜靠在床榻上看着一步一步走进来的世子淡淡的丢出了一句。
“儿臣见过父皇,给父皇请安?”世子跪在地上抱拳道。
虎皮床榻里传来一声叹息,道:“你不是来请安的吧,是来责问父皇的吧?”
世子心头一楞,抬头往虎皮床榻上看了一眼,想说什么却硬是咬牙什么也没说,来了个默认。
“起来吧,都是自家父子,用不着这么多的繁文缛节,有什么话,过来说吧?”脱脱不花的声音从虎皮床榻里缓缓传了出来,略带疲惫之意。
世子应了声,从地上 爬了起来走到了虎皮床榻前,此时他才发现,这张宽大的床榻并非全都是床,床前还有一个小案子,案子上有一张小锅,锅里放了不少上等的羊肉固,黄色的篝火已将肉汤煮开了,露出了里面淡色的羊肉。
“没吃饭吧?”忙碌的脱脱不花的道。
世子嗯了声,伸出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脱脱不花看了他一眼,从床榻是另一端拿出一只银碗来,递给了世子,道:“陪父皇吃点吧?”
这样待遇若是放在成吉思汗的时代,能与大汗同桌吃饭绝对是莫大的光荣,一些人甚至等了一辈子也等不到这样的好机会,但今日终究不同往日,不说可汗的金色帐篷无人愿意来,就是可汗请他们来陪自己吃饭喝酒,怕也没几个人愿意来,世风日下,在一个讲究实力的草原上,一个没有实力的可汗,即便有上等的佳肴美酒也没人稀罕。
世子挨着小圆桌落了座,然后从怀里摸出一把银子的小刀,在小锅之中寻了一块羊后腿肉轻轻挑了起来,吹了几下放在了脱脱不花的碗里,自己则捞了一块羊骨放在嘴边吹了吹,开始大口的吃了起来。
脱脱不花看了世子,这个自小性子倔强,不服输的孩子,从出生就跟着他四处颠簸,没过什么好日子,好不容易安定了下来,日子也是过得紧巴巴的,即便是这样他从没说一句怨言,即便是这两年,自己贵为可汗,他贵为世子,可草原上谁都知道自己这可汗是怎么一回事,他这世子又是如何来的,被人嘲笑,被人欺辱在所难免,即便是他这么一个大男人,很多的时候由不得他做出什么举动来,没当自己的孩子被人欺辱的时候,被人辱骂的时候,他这个父亲并非一无所知,可他除了呵斥孩子之外,竟给不了任何温暖的话,他知道,自己的孩子,因身上背负着成吉思汗的血统而时时被人嘲笑,辱骂,甚至更多的时候兵刃相见,他有时想也许没有他这个父亲,孩子们或许活得更实在,更开心一些,可上苍既给了你成吉思汗的血统,那就必须承受高贵所带来的磨难,所以很多的时候,他并没有给予一个父亲更强大的保护,他怕自己一旦这么做了,会让他们的性子多了几分依赖,成吉思汗的子孙是苍狼,是主宰这片草原上的苍狼,当草原不属于自己的时候,他们只有像狼一样忍耐,等待机会的到来,而这注定了他不能给出更多的保护,强大的狼,必须独立去面对他孤独,他的苦难。
脱脱不花看了一眼世子,淡淡的道:“ 你怪父皇么?”
“儿臣知道父皇也是身不由己?”世子头也不抬用手指将一块柔软的骨头掰扯了下来,迅速送入了嘴里轻轻咀嚼了几下,道:“今日的局面,若儿臣是父皇也会这么做的,咱们的实力太弱了,不是太师的对手,在没有绝对实力打败他们的时候,忍耐便是最好的掩盖,儿臣相信总有一天,这片茂密的草原会重新回到父皇的手中的?”
脱脱不花眼圈红了红,轻叹了声道:“自从咱们的先祖逃到了这片草原,被汉人穷追猛打,这片草原已有好多年不属于我们了,不知下一次咱们真正拥有这片草原会是什么时候?”
“只要咱们不放心,迟早会有那么一天的?”世子安慰道。
脱脱不花吸了一口气,又快速的吐了出来,喃喃道:“但愿这一天早点来,你就不用受这么多的嘲笑了?”
世子目光闪了闪,似想到了今日的不愉快,想说什么却是一言不发。
脱脱不花似有所悟,道:“还怪今日父皇让你跪下来事情?”
世子低着头什么也没说,来了一个默认。
脱脱不花伸手将桌上的大碗端了起来,送到嘴边一仰头,将一碗马奶酒喝了干净,才吐了口气,道:“你知道今日太师做了什么么?”
不等世子接话,脱脱不花自顾自的说了起来,道:“他学了一个叫赵高的汉人,也不知从哪儿拉了一头四不像,当着父皇的面指给群臣说这是一头马?”
世子似有不解,疑惑的看着脱脱不花道。
脱脱不花苦笑了声,道:“父皇今年才三十好几,比起太师小了许多,还能认出四不像来,我便笑着说这不是马,本以为满朝文武百官都会如父皇一样,指出太师的错误,可没想到当时在太师的金帐里有文武百官一百多人,竟没有一个人说那是四不像?你可知道这是为何?”
世子面上有些愤怒,道:“昔日秦二世的时候,赵高驾着一头鹿随从二世出行,二世问他说:“丞相为什么驾着一头鹿呢?”赵高说:“这是一匹马啊!”二世说:“丞相错了,把鹿当做马了。”赵高说:“这确实是一匹马啊!(如果)陛下认为我的话不对,希望(陛下允许我)问一问群臣。”群臣之中一半说是鹿,一半说是马。这时,秦王不相信自己,却相信奸臣的话。父皇当然不是秦二世,但太师是赵高,他这么做是想看看群臣中,还有谁不是他的人?”
脱脱不花道:“父皇虽糊涂,但什么是好,什么是坏,还能看得清楚,自从太师灭了鞑靼,东西蒙古一统,瓦刺日益强大,统一蒙古各部落指日可待,太师这些年大力壮大瓦刺实力,自然不是为了咱们成吉思汗的子孙,他们是为了自己,如当日有一人说那四不像是马,哪足以说明,他们的威望还没达到取代咱们的地步,他们必须忍,可满朝文武百官,却没有一人站出来指出太师的错误,这说明什么,说明这片草原已全部是太师的人,另外也说明太师有了取而代之的心思?他要取代父皇,那就得寻一个好的理由,父皇无能或许是,可这个理由终究有些勉强,你与太师儿孙打架,无论是对于错,都将是一个不错的借口,父皇让你跪下来认错,就是让文武百官、让太师看看,不给他们借题发挥的借口,父皇这个可汗虽不中用,可再不中用也是可汗,想要拿回属于我们的东西,就得拿下最好的位置,方能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这一番话,脱脱不花在心里埋了很久,从没对人说过,外人只知他是太师寻回来的傀儡,谁有知道成吉思汗的子孙,又有谁心甘情愿的做一个傀儡呢。
“父皇……?”世子忽的抬起头来盯着脱脱不花喊了声。
脱脱不花淡淡一笑,道:“这事儿父皇从没对人说起过,今日你如此拼命,父皇又岂能不知你的用意,只是父皇还要告诉你一声,凡事要从大局顾虑,不可因小失大,一时的耻辱算不得什么,他日再拿回来便是?”
“儿臣明白了?”世子恭恭敬敬的应了声。
“明白就好!”脱脱不花摆了摆手道,他的目光重新在儿子的脸上扫过,道:“你练刀吃了不少苦头吧?”
世子道:“只要有机会拿回属于我们的东西,这点苦头不算什么?”
脱脱不花点了点头道:“难得你有这份志气!父皇一直想寻你说说话,你总是不来,今晚来了,父皇还有几个问题想问问你,你若明白了最好,若不明白回去可要好好想明白?”
世子神色顿时变得肃然起来,因他看到了父皇的神色微微变了变,不再是满脸的慈祥,而是他从未看到过的肃然,他知道这必是一等一的大事,否则依父皇随和的性子,断然不会如此,当即收拾了心神,道:“父皇请问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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