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节
听张勇如此说,吴明心头更是沉重,几人骑着马,一路风驰电掣,不一会就到了中央广场。
南宁的中央广场矗立着一尊高祖雕像,当年南汉初立,还是陶雨与丞相携手在广场上举行的开朝典礼。汉水的构造和南宁约略相似,城内也有个中央广场,广场正中,高祖雕像在夕阳下拉出老长一个斜影,显得落寞而孤寂。他一手建立的国家,如今正分为两半生死相搏,如果石胎真的有灵,见到如此惨状,也不知做何感想。
中央广场平时是百姓的集会之地,此时却成了难民集中营,只因为正在赈济施粥,吴明赶到这里的时候,高祖雕像下已挤满了人。有商人,有小贩,更多的是等待赈济的百姓。十几个百灵教众被挤在一边,根本没法挤进去。人群内部,何艺清脆的声音遥遥传来:“岳老板,这里这么多受苦百姓,你就不能通融通融,所谓与人为善予己为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好人终究会有好报的。”
人群内传来一个中年人的声音:“二夫人,你这不是让小的为难么?粮食是还有一些,但现在青黄不接,我总得留一些以防万一吧。”
两人讨价还价,如果不知内幕,还以为两人在谈一笔生意,吴明也被搞得莫名其妙,见陈启凤也被挤在一边,满脸焦急的看着自己,连忙挤过去道:“陈姑,小艺在做什么?怎么这里这么多商贩。”
陈启凤满脸惶急,连声道:“姑爷,你快进去劝劝小姐吧。我们带的钱财,已全用来购买粮食熬粥了,可难民实在太多,小姐把身上的首饰细软之类的全当了,仍是不行,你再不来,我怕她把自己都卖掉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看来这些商贩都是些商人了。可汉水被困日久,粮食又是战略物质,北方肯定有所管制。商人手里粮食再多,终究有限。而全城难民汹涌,用这点粮食来救济难民,何艺就算真把自己卖了,也只是杯水车薪而已。他连忙拔开人群,努力朝里挤去。
人群里面,无数难民端着破碗,眼巴巴的看着中央。何艺一身素白,披头散发的坐在当中,她的对面,正站在一个的商人打扮的中年人,这人身型微胖,右手中正捏着一根发簪,发簪玉制,正是何艺头上那支。吴明依稀记得,这还是两人在沙城完婚后,他亲手戴到何艺头上的。
吴明大怒,不用他出手,骆小川已一个箭步冲上,一把抓住那商人衣领道:“***,你这家伙活腻歪了么?连我们国公府二夫人都敢欺负?”
他人本就较直,属于那种一根肠子通到底的人,说话的时候,左手把那商人衣领抓得更紧,右手捏了个拳头,做势欲打。正准备揍人,何艺站了起来,沉声道:“住手。”
骆小川停下了,转头看着何艺道:“二夫人,这家伙竟然要挟你,让我教训教训他。”
何艺叹了口气,轻声道:“岳老板并没要挟我,是我请他过来的。”她转头看着吴明道:“吴大哥,你快下令把岳老板放了吧。”
吴明走到她面前,指着那商人手中的簪子道:“到底怎么回事?”
何艺还没回答,陈启凤已挤了进来,向吴明大吐苦水:“姑爷,小姐为了兑换粮食,把身上值钱的东西都拿去抵押了。”
这么说来,那商人手中的簪子是何艺用来换粮食的了。吴明面现不愉,向她道:“小艺,难民何其之多,你就算把真把自己当了,也是无济于事。善事固然是好,但总得量力而行。”
何艺站了起来,用一根布条把凌乱青丝扎起,露出一张莹白的娇颜,轻声道:“吴大哥,从我成为百灵圣母之日起,我就发下宏愿,愿天下所有百姓都有饭吃,愿天下所有人都远离疾苦。可这几年来,我所见到的,却是越来越多的人流离失所,越来越多的人饥寒交迫。相比那些战死,饿死的百姓来说,我现在过的,可真是天堂般的生活。而钱财都是身外之物,还有什么不能舍弃的?”
落日在城市中留下一个长长的影子,一片血红。广场之中,横七竖八的躺满了难民,他们或坐或卧,眼含希冀的看着场中的何艺,有风吹起,她一头凌乱的青丝和雪白的裙裾也跟着上下飞舞,直欲凌空而去。何艺看了看四周,轻声道:“吴大哥,你知道吗?我希望天下所有孩子都有父母疼爱;所有父母都老有所养。每个父母都有孩子承欢膝下。”
她的声音渐渐低沉,看着一个举着破碗的孩子道:“吴大哥,你还记得糖葫芦的故事吗?我的要求很简单,只希望每个孩子都能快快乐乐,吃到父母为他买的糖葫芦……”
大概因战乱与父母走散了,那孩子满脸尘沙,孤零零的站在人群中,一副风吹即倒的样子。
黑七在信中曾言,夏侯霸曾经以子女为胁,汉水精壮参与守城,也许这孩子的父母,永远不会出现了。糖葫芦,这三字却如一扇窗,让吴明深切感受到了妻子的执念。复兴三年冬,北汉猛攻西北三省,何啸天困守沙城,形势岌岌可危。他领兵北上驰援,途经科第尔沙漠的时候,与何艺夫妻重逢,首次见到了大儿吴思庭。除夕之夜,一家三口带着平遥难民向北跋涉,何艺当时就向她讲过糖葫芦的事。
她和其兄何天从小与何啸天夫妇失散,由其义父一手带大,过得很是清苦,也只有在过年的时候,义父才会为何艺买一只糖葫芦。在小何艺心中,糖葫芦是无上的美味,偷偷藏在怀里,谗了就舔一舔,往往要吃好几天。可在有一年,她糖葫芦却被飞驰宫廷侍卫撞飞了。义父为这事跑去理论,也被抽了鞭子。何艺向吴明讲这件事的时候,正值除夕,所以到得至今,吴明仍是记忆犹新。
看着何艺一张如玉般的俏脸,吴明纵有千万种言语,此时也无话可说。
没想到,这事对何艺的触动会如此之大。也许,建立一个清平社会,要天下所有人少些疾苦。在那个时候,这种念头就悄悄在妻子心中发芽了吧,只是以前她没有条件表现出来而已。
何艺站直了,迎着西沉的落日,继续轻声道:“愿以吾心血,洗涤此恶土。上报天地恩,下济苍生苦。普愿尽世界,挽溺诸有情。昔发菩提心,尽此一报身,同生极乐国。”
傍晚,凌乱的路面,微暗的天空下,昏黄的色彩中,风已略寒,空气中仍有血腥气,里面的尘土味更浓。她的偈语在风中飘荡,却有一种异样的坚定。吴明看着一片狼藉的广场,心头好比被什么冰冷的东西摸了一下,一阵抽搐。他转过头,看着何艺道:“小艺,你等着,我现在就去见杨统领,让他先把军粮调来救急。”
杨雄现在是汉水城统帅,要想调集军粮,只有他点头方可。吴明转头对张勇道:“张将军,你知道杨统领现在何处吗?”
张勇道:“在城东,因为黑甲军就驻在城东,攻破汉水后,这里的抵抗也是最烈。杨统领一直在那里主持善后工作,现在应该还在。”
吴明扶着何艺坐下了,轻声道:“小艺,你别急,我去去就来。”
如果真能把军粮要来救急,难民的饥情才能真正得到缓解。否则的话,这里与中西相隔万里,吴明就算把国公府拆了,也不一定能解决眼下难题。
听丈夫如此说,何艺精神一振:“吴大哥,谢谢你。”
一行人在张勇带领下,又心急火燎的朝城东赶。还没到东门,便闻到一股焦臭之味。这里战况最烈,现场受损也最严重,都过了这么长时间了,仍能见到有兵士在残垣断壁间找出尸体,然后用白布裹了抬走。
杨雄统兵甚严,城东两万人是最近才招的新军,可一路行来,兵士各司其职,却是少见喧哗,一切显得井井有条。和南门的嘈杂,中部广场的凌乱形成鲜明对比。
一行人拍马行到城门边,有个头领模样人迎上来道:“来者何人?”
天色已暗,在火把的光下,这人似曾相识,骆小川打马上前道:“在下定国公府亲卫副队长骆小川,身后正是我家国公。不知将军是……”
那人道:“原来是国公爷,小将郎寿,以前还为国公送过文书,不知国公可还记得。”
他这么一提,吴明倒是想起来了,得封中西总督当天,还是郎寿送的空白告身,当时这家伙大剌剌的,所以吴明有些印象。祝家倒台后,江南四大家只剩三家,他们迅速投靠太后,声势却比以前更盛。如今连杨雄招收的新军都被三家子侄塞满,可见太后已与江南世家大族打成一片。能在如此短时间内掌握江南政局,太后的手段确实不凡。
以吴明现今身份,自不可能记恨一个百夫长,闻言点了点头道:“原来是郎将军,本公有事找杨统领,烦请带路。”
祝家倒台对另三家冲击太大,郎寿肯定也被家中长辈警告过,所以对吴明倒是尊敬了许多。行了一礼道:“杨统领正在城头上,我带你们过去,国公爷请。”
他对吴明还算尊敬,一旦面对那些兵丁,骄横之态尽显:“国公爷来找杨统领公干,都给老子闪开,误了事你们可吃罪不起。”
那些兵丁那敢和他顶嘴,他话音一落,所有人都停了下来,无声无息的让出一条道,一行人下了马,跟着郎寿朝城头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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