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节
杨雄神秘一笑,指着河对岸的丰林山道:“吴侯,那是什么?”
夜色极美,雪后的夜空,一澄如洗,天上没有一朵浮云,深蓝色的天上,一轮半月像个雪球一般镶嵌在天上,皎洁的月光从这只银盘抖出,撒在波光粼粼的大江上,与两岸城头火光交相照映,两座城市显得分外安静、幽静。阵阵冷风,吹皱了一河江水,吹过腥膻的地皮,带来了一股股泥土的幽香。
前朝大晋时,汉水南宁为同一座城,统称为汉宁城,规模远超京都,为东汉第一大城,只是由于叛乱问题,才被高祖人为分为两座城市。如今两座姊妹城市却要刀兵相向,和现今的南北局势倒是大同小异。
顺着杨雄的手势望过去,吴明停在了丰林山上。远远望去,丰林山黑黝黝的一片,如蛇盘旋,它横过大江一路向南,穿过文渊河,直直通向远方。吴明道:“那是丰林山,怎么,难道浮桥的材料在丰林山采集?”
杨雄摇了摇头道:“是,但也不是。”不待吴明回答,他手指顺着山势一路向南,停在南宁的西南方向道:“丰林山并非只是一座山,而是一座山脉,我们通常称丰林山在汉水之西,那是因为有座成人轩在此,这是一个等同于宗人寺的地方,所以才大大有名。沿着文渊河逆行而上,在十几里外有个东阳湖,就在丰林山脉下。我说的浮桥材料,就取之于此。”
如果在山上采集树木的话,确实比较方便,吴明点了点头道:“确实如此,那么杨兄,材料是解决了,你准备如何运输过来呢?”
杨雄笑了笑,指着下方的文渊河道:“吴侯,这么急的河流,不就是天然的运输工具么?我们在山上伐木,然后把木材聚集于东阳湖畔,算准时间统一投放,林木顺水而下,只需让人在此地等着打捞就是,这个问题迎刃而解。”
说到这里,他哀叹道:“可惜啊,要是能有个法子,把这河利用起来,说不准真有奇效。”
他虽说着沮伤的话,但吴明脑中却是灵光一闪,叫道:“活该如此,杨兄你这办法实在是妙。”
杨雄被吴明说得莫名其妙,转过头望着他道:“吴侯,你这是……”
吴明喜不自胜,把计划在江心小岛建立高台的想法向杨雄一说,最后道:“要在江心修筑高台,主要就是如何做到突然性,以及快速性,所以最关键的一点就是运输问题。而在东阳湖伐木,以水流运输,正是解决运输问题的不二之选。”
听吴明如此一说,杨雄也有些动容,不由道:“此法大妙,吴候,你向有百战百胜之名,果然是奇谋妙计叠出,下官佩服得紧。”
他虽在自谦,但吴明心头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杨雄不愧是虎门杨后裔,熟读兵书,用水流运输,这等方法,也亏他能想得出来。听他反过来夸奖自己,吴明反而有些不好意思,道:“这方法也不是我想到的,而是小龙最先提出来的。”
杨雄眉毛挑了挑,向吴明身后的祝小龙望了望道:“祝公子是今科武举第一,没想到也是深通兵法,果然是将门虎子。”
其他人说这话,祝小龙多少还正视下,但丞相却是死于杨雄之手,祝小龙那可能给好脸色。眼见吴明和杨雄谈笑宴宴,他心下气愤莫名,早憋了一肚皮气,一见杨雄夸他,马上反唇相讥:“小子罪臣之后,当不得杨统领如此称呼。”
这小子,上次才给他说过,要他懂得隐忍,要识大体,怎么转头又成了东风吹马耳,吴明心头也有些恼火,喝道啊:“小龙,给杨统领道歉。”
祝小龙一向对吴明言听计从,此时却梗着脖子杵在原地,气呼呼的不说话。好在杨雄不以为忤,淡淡一笑道:“小公子倒是性情中人。”他又转头想吴明一笑道:“此番作战,有候爷你指挥,下官可就高枕无忧了。”
吴明道:“杨兄客气,这其实也有你功劳,明日我便将这计策向娘娘提出,还请杨统领在娘娘面前说项。”
杨雄点了点头:“这是自然。”他转头对杨易道:“二弟,前天你说的那招败枪势,我已想到破解之方了,一时说也说不清楚,明天你来我处,我把图解给你吧。”
杨易也是个嗜枪如命的,闻言吃了一惊道:“这么快?那感情好,我现在就去你拿,就怕大嫂嫌我烦扰。”
雷菲儿娇笑道:“阿雄就你这么个兄弟,以后你们得走亲近点,你能过来,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会怪你。”
杨雄看了气鼓鼓的祝小龙一眼,有些意兴萧索的道:“那行,二弟你现在就和我去取图解吧。”他向吴明行了一礼道:“吴侯,天色已然不早,下官先告辞了。”
杨易也是一礼道:“大人,属下先去大哥那里,就先告辞了。”
得到吴明允许后,杨雄不再多说,带着杨易及一众属下当先而走。眼见杨雄等人走得远了,吴明才对祝小龙道:“小龙,这么晚了,你就别去军营了,陪我回府吧。”
他的话里也不闻喜怒,祝小龙大为不安,只得亦步亦趋的跟在吴明身后,陆汇和几个亲卫则紧随其后。刚才杨雄在时,一众人谈笑风声,此时吴明却面沉似水,直如换了个人。
祝小龙大觉压抑,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走了一会,吴明突然道:“小龙,你是不是在怪我?”
祝小龙低头看着自己脚尖,声如蚊呐:“小龙不敢。”吴明闻言站住了,转过头看着他道:“不敢?这么说来,是在怪姑父了?”
眼见祝小龙不说话,吴明心想自己所料不错,叹了口气道:“那你觉得,姑父应该怎么做?”
祝小龙摇了摇头道:“我也不知道,但看见你和他们打成一片,我就心里不舒服。”
吴明怔忪良久,看着滚滚大江出神。远离了文渊河的喧嚣,郊外的夜晚宁静安详,天地都溶入一片墨色,只余两岸城头的火在闪烁,轻涛拍岸,裹挟着微带冷腥的江风,缓缓地在空中飘散。他叹了口气道:“小龙你可知道,其实我心里更不舒服。”
祝小龙怔了怔,有些讶然的看着吴明。后者接着道:“其实太后心里也不舒服,为什么?因为斩草除根的道理,她比谁都懂,而她却不能付诸实施。至于你祖父,人都已经长埋地下,自然是最不舒服的一方,可我的不舒服,却绝大部分来至与你祖父。可不舒服又怎么办?这几年我面对丞相,仍是必恭必敬。因为我的身后,还有千万中西民众,一旦随性而为,遭殃的只是他们。”
这话虽有些绕口,但祝小龙却听明白了,他轻声道:“姑父,我知道祝家亏欠你,但要我泰然自若的面对他们,我真的做不到。”
吴明并未正面回答祝小龙,只是道:“小龙,左影左长史恨我吗?”
姑父与左长史的恩怨,现在朝廷上下皆知。一听吴明提到左影,祝小龙不由捏紧拳头道:“姑父曾经杖责于他,这家伙对你肯定是恨之入骨了。”
吴明点了点头道:“那么祝玉虎呢?”
祝小龙的拳头捏得更紧,想了想道:“他不是恨你,更多是畏惧姑父吧。”
“不管是恨也好,怕也罢,但两人见到我,都不敢恶语相向,祝玉虎更是恭敬有加,知道为什么吗?”不待祝玉虎回答,吴明接着道:“因为他们实力不及我,见到我的话,就算是龙也得给我盘着,是虎也得卧着,如果跟我相斗,就算太后再相信他们,仍然得拿他们开刀,因为朝廷甫经大变,再也经不起折腾了。这点,是太后与我之间的共识。”
这话虽不中听,却是句句中的,祝小龙心头百味杂陈,知道吴明用心良苦,才会如此推心置腹。他低着头,细细想着姑父刚才所言,这时吴明又道:“官场之上,讲究等,稳、隐忍、狠。祝玉虎其他方面或不及你,但在这方面,却比你强多了,你真想将来如何,这种喜怒形于色的毛病,必须得改改,否则的话,早晚会吃大亏的。”
将来如何,姑父虽未真个承诺什么,但其实已变相的在支持自己了。想到吴明不遗余力的把自己从太后手里捞出来,再想到最近老是给他添堵,祝小龙终于忍不住,半跪于地道:“是,姑父教训得是,小龙记住了。”
吴明转过身,把祝小龙扶起来,叹了口气道:“你父亲临走,把你交给我,我可不想你有个什么差池,不过我说的,也只是些为人处事道理,你也别太委屈自己,万事有姑父给你作主。”
他勉强笑了笑,接着道:“其实你性格,从内心来说,我倒蛮欣赏的,想当年我还你这么大的时候,比你还不如呢。”说到这里,吴明突的住口不言,心头却是一痛。
忍字头上一把刀,人言、世事皆为刃,沉甸甸的压在每个人的心头,但这些都是避无可避,又能如何?为了在世上生存,最好的办法莫过于不闻不问,这便是忍。
忍来忍去,现在的自己,还有几分当年的初心,所谓的自由自在,率性而为,也不过是个不切实际的梦想罢了,那种一心追逐武道的愿望也离自己越来越远。
其下,大江之水一如既往,汤汤东流,此时听在耳中,却多了些身不由己的哀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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