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他这话说得风趣,祝玉清许是也觉有理,“噗嗤”一声笑了起來。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嗔道:“你呀,开始还以为你老实,一旦熟了,和那些登徒子也沒什么分别。”她说这话时,又露出了几分小女儿之态。而一双大眼还带着点湿意,更显得娇媚动人,吴明心头也是一荡,忍不住调笑道:“难道小清想我在你面前当老夫子么……”
“好了,先喝口茶,接着练字。”祝玉清终究是大家闺秀,脸皮很薄,虽说夫妻洞房无忌,此时也感到有点吃不消。连忙抽开自己小手,一本正经地道:“不要贫嘴了,你今天的任务还沒完成呢。还有四篇小楷沒抄。”
说到练字,吴明脸色也有点发窘,那里还有闲心和妻子调笑。杨易下午的时候称他几年前的字只堪“入门”,其实在他看來,只能算做鬼画符差不多。这个世界上的书写主流还是毛笔,其次才是鹅毛笔。一般來來说,军中书写的用具则是鹅毛笔,这倒不是说鹅毛笔比毛笔好,只是这东西携带方便而已。
但鹅毛笔用的时间一长,就容易变形。而且削鹅毛笔的笔尖也是门手艺,并不是随便拿根鹅毛,削削就可以用的。需要专门的削笔师傅。所以要推广也不容易。每次行军,吴明都要携带一大捆这东西,也是十分尴尬。
思來想去,吴明决定用毛笔。一來么,既然杨易等人都把自己心得拿学院去推广了,这些功法怎么也不可能一直用鹅毛笔來书写,那也显得太过随便。
其次,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这几年闲來无事,吴明天天翻着《行军策二十四问》,对上面的许多战例以及语句,虽说不上滚瓜烂熟,那也是相去不远了。他隐约觉得,这《行军策二十四问》始终与地球上的《三十六计》似乎有着某种关联,但却缺失了其中的十二计。既然如此,自己何不整理出來,让这东西在这个世界上发扬光大,也让陈老将军对自己的期望有个交代。
要练毛笔字,自然也不是一朝一夕能够成功的。否则杨易也不会对吴明的进步如此惊异了。好在祝玉清本來就是个书法大家,对练字的一些细节自然知之甚详。这三年來,吴明闲暇之余都会坚持每天抄十篇小楷,祝玉清则负责品评监督。这本是一个任务,到了后來,反而成为夫妻二人举案齐眉的娱乐活动了。
铺开宣纸,吴明捉住毛笔,开始在上面写了起來。祝玉清则尖着葱管也似的五指捏着墨块,缓慢而匀细的磨着。一双剪水双瞳却随着丈夫的笔尖缓缓移动着。
杨易说吴明的字已臻“登峰”之境,虽然有点夸大的嫌疑,但也说明他三年的努力沒有白费。吴明一边写着,脑中似乎又回到了三年前。
刚开始的时候,他连怎么握笔都不会……
祝玉清见他的姿势不对,伸出自己小手帮他摆正他手腕,嘴里更是轻声道:“腕竖则锋正,锋正则势全。”
吴明机械般的摆了半天姿势,仍然是不得要领。祝玉清耐心的扶住他,捏着他的手腕一笔一划的示范起來,轻声道:“次实指,指实则节力均平。次虚掌,掌虚则运用便易。”
……
正想着。
“想什么呢,你又不专心了。”妻子在后面娇声怒斥:“凡书之时,贵乎沉静!当收视反听,绝虑凝神。阿明,练字有利于修身养性,你烦恼的事太多,正可以籍此调整心态。”
吴明心头一凛,再也不敢多想,凝神于眉,功聚双腕,笔尖在宣纸上挥毫疾书,笔走龙蛇起來。祝玉清凝眸良久,时而皱眉,时而舒展,时而又若有所思。只见吴明在纸上写道:“将多兵众,不可以敌,使其自累,以杀其势。在师中吉,承天宠也……”
吴明已写完了最后一笔,中间那个“杀”字上头的一撇一捺浓墨重彩,却因有力,如刀剑相交,透出森森杀气,更增这几个字的英锐。祝玉清喃喃道:“为点必收,贵紧而重。 为画必勒,贵涩而迟。 为撇必掠,贵险而劲。为竖必努,贵战而雄。为戈必润,贵迟疑而右顾。为环必郁,贵蹙锋而总转。为波必磔,贵三折而遣毫。阿明,书法到达高深处,能寓意于字,你的心已乱了。”
吴明叹了口气,转过看着妻子道:“小清,你说得对。这乱世里,只有以杀止杀,快刀斩乱麻。否则征战不休,受苦的还是百姓。”
祝玉清道:“杀道只是手段,而不是目的。我们的目的,只是让更多的人少受苦,如果一味追求以杀止杀,反堕入误区了。阿明,你外出征战,不论战争多么残酷,心中终不能失了仁者之心。这个‘仁’字,才是最终的目的。”
黑暗中,她睁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目光灼灼的看着吴明。此时的眼里,那里还有半分妩媚,倒像两道深不可测的古潭。吴明心头一震,想起婚前在和她城外田埂间的一番对话,不由得重重点了点头。
祝玉清把脑袋靠在他胸口上,静静地道:“好了,今天就不练了,你不是请了客人么,我得去做饭了。”
吴明犹如从天堂跌到了厨房,怔了怔“做饭。”他哭笑不得,知道自己妻子又变成了那个爱睡懒觉,身娇力弱的小女子了。他点了点头道:“好吧,你使唤着下人就成,别太累了。”两人一路说着,收拾好东西,然后关上门,走了出去。
虽是初秋,但天气炎热,这雨自然是暴雨。既是暴雨,所以來得快去得也快。走出书房时,雨已停了。树上的水珠在夕阳下闪着梦幻般的光芒,甚至连后院荷花池的枯槁莲荷也透着一股新鲜。他深吸了一口气,挽着妻子柔软的腰肢,脑子里想的,仍然是刚才两人的对话。
近卫营诸将也有一段时间沒有齐聚一堂了。除了坐在右首的杨雄夫妇略有点不自然外,其他人倒是谈笑风生,倒看不出有什么异常。祝玉清的手艺在近卫营老早就出了名,众人自然是大快朵颐。尤其是简飞扬,來得最早,吃得也是最凶。此时嘴里还嚼着块牛肉,左手却抓起了根肉骨,右手则在旁边一阵乱摸,嘴里道:“哎呀,这杯子真他妈的滑,老是捉不稳。”
这凶残的吃相让坐在他旁边的杨易有点变色,只是低着头,在旁边小口小口的喝着汤,身子却僵住了一般的动也不动。简飞扬几下把骨头啃掉了,然后喝了口酒,看着杨易小心翼翼的样子,哈哈大笑起來:“小杨队长,你这样吃饭可不成。要是战场上,等你吃完饭,说不准仗都打完了。”
近卫营内外两营,外营为简飞扬和左忧。年纪都比内营的队长大。左忧比较随和,一般不怎么爱发言,简飞扬却是个话苞谷,整天吊儿郎当的,总爱找人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内营里四大队长,就杨易年纪最小,还是个代理。所以也成了简飞扬欺负的首要目标。
杨易虽然在下属面前是有模有样,还像个队长的样子。但遇见这个年龄足以当自己叔叔的外营正营长,却只有招架的份,闻言小心的喝着汤,头点得如同小鸡啄米:“是,是,是。”简飞扬看他的样子,顿觉索然无味,“哼”了声:“沒点意思,就是个应声虫。”
吴明也感到有点好笑,他瞪了简飞扬一眼,看着杨易道:“小易,放松点,把这里当自己家一样。”话还沒落音,简飞扬嚼得满嘴是油,嘴里更是嘟囔着接口道:“你小子不是最听统领的话了么?他叫你放松点,你还不执行命令。”
看见杨易真有点爬起來行礼的意思,吴明大为头疼,连忙伸手制止了他。转过头对着呆坐在一旁的杨雄夫妇道:“怎么了,杨兄,菲儿姐,是觉得内子做的东西不合胃口么?”
雷菲儿望了杨雄一眼,张了张嘴沒说话。杨雄叹了口气道:“大人,上次你请我和菲儿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吴明沒想到他会说出这么一句话來,呆了呆,过了半晌才道:“应该是一年前吧。”杨雄道:“对,确切的说,是去年的小年夜。”说完之后,杨雄垂下了头,继续沉默着。雷菲儿眼神从杨雄身上转到吴明身上,又从吴明那里转回杨雄,眼里却闪过一丝痛楚。
吴明岂不清楚杨雄夫妇的为难之处。内营分裂,自然怪不得杨雄,但他背负的东西实在太多,陶雨让他來限制自己。他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而雷菲儿身后则是苍松亭,在祝淮和陶雨之间,圣地肯定支持陶雨,她也是无可奈何。他站起來,为两人斟满了酒道:“杨兄,一入朝堂,身不由己,我也是明白的。來先干了这杯,今日一聚,再次聚会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这话來得很突兀,但杨雄似乎并不吃惊,他抬头问道:“大人,你也觉察出來了?”
“是。”吴明点了点头,“现在暗流激荡,就差一根火柴点燃这局势。只是不知道,这次朝廷会对谁用兵。用什么理由出兵。”
杨雄满嘴苦涩:“这些东西,恐怕与我沒多少关系了。”如果说爆发战争,吴明是铁定要出征的话。以传统的惯例,内营肯定需要一部分人留守的。而现在的局势,那么杨雄夫妇则是铁定要留下來。
吴明心头一阵黯然,以杨雄的个性,肯定对沙场极度向往。到了现在这地步,他也觉得胸口似有一股热气郁结,经久不散。
所有人都沒接口,左忧仍在不紧不慢的吃着自己的,简飞扬则继续他豪迈的风格,杨易谨慎的喝着汤,葛义更绝,紧闭着嘴坐在那里,活脱脱一具雕像。气氛一时间沉闷而又怪异,祝玉清插嘴道:“杨大人,你和菲儿姐今天都來了,娘娘不会怪你吧。”
这话虽然直接,但却一下捅开那层尴尬的窗户纸。大家反而松了口气。雷菲儿笑道:“这倒不担心,今天娘娘正好宴请贵客……”她还待再说,但杨雄转过头扫了她一眼,剩下的话只得憋回肚中。
吴明心头一阵烦乱,站起來喝道:“好了,不谈这些烦心事了。來,杨兄,咱们喝酒。”
杨雄也收拾心情,站起來强笑道:“來,干了。预祝大人旗开得胜。” 两人同时举杯,碰了一下,瓷杯在空中发出一声“叮”的一声脆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