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节
“不,你心里肯定有我的,我都那样了,你都不肯还手,可你为什么不承认?”她说着,眼中泪光荧荧,似乎马上又要哭起来。
这什么逻辑?吴明有些哭笑不得,有心想说点什么,但又怕这小妮子突然又来个泪雨滂沱,他斟字酌句地道:“婚姻大事,岂同儿戏。况且我现在已是有家室的人了,优露莉姑娘如此出色,在下实非良伴。”
优露莉目不转睛的盯着他看了良久,才转过头,叹了口气道:“吴明,仅仅一年的时间,你变化好大。记得去年,你虽然也是傲气十足,但那个时候的你,眼睛明亮,如继玉森林里最大的那颗星星。但现在,你的傲气已经磨得淡了,甚至连那双眼睛,也蒙上了一层薄雾。”她说完,盯着刚才被吴明一剑划开的大口子怔怔出神。
突然从她嘴里蹦出这么一句伤感的话,吴明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这才借着帐内黯淡的灯光打量起对方来。一年多不见,这个曾经让他吃足苦头的南蛮“疾风战将”个头比去年更高,身材窈窕迷人,身子也丰润许多,多了几许成熟的风韵。只是肤色却比以前更黑了,脸上少了几分俏皮,多了几分沧桑。
他暗自叹了口气。南蛮近三年来,几乎一直处于战事中,这小妮子有这种变化,那也是很自然的。更何况,战争本就是让人迅速成熟的地方。她在说自己变化很大,可她又何尝不是?
世上,永远没有天生的阴谋家,政治家。他们都是被现实逼迫出来的可怜虫而已。
晚风呼啸,从外面吹了进来,呜咽做响。两人都盯着那残缺的口子,默默地不说话。过了良久,吴明才干笑道:“人是世界上最善变的东西,你不也一样?在新河见到你时,所有人都以为你是个只会指手画脚的刁蛮郡主而已。”
优露莉就凭着那人畜无害的外表,让当时的白虎队正赵飞吃了个大亏。但这个笑话却没令她脸色有丝毫好转,她咬住了自己嘴唇,黑暗中,露出一排整齐的贝齿,显得特别明亮。过了半晌,她才缓缓接口道:“是的,人是最善变的东西。为了生存,就必须适应外界带来的各种变化。”
是吧,人有时候确实不能称得上人了。就算是司马尚,他也是从一个懵懂儿童慢慢长大成人的。当他下达杀民充饥这道命令时,恐怕没经历过战争的所有人都会觉得他就是个畜生,简直不是人。但反过来说,他这道命令却令更多士兵活了下来。也许,他也曾经是一个胸怀大志,野心勃勃的政治家,但当面临生存问题时,他变了,什么都不是了。
想起去年和优露莉坠入悬崖后的对话,他心头也是百味杂陈。那个一心建立南蛮,为国家独立而奋斗的热血青年没有了。取而代之的,只是一个带着迷茫而又厌战情绪的少女而已。他慢吞吞地道:“是的,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吴明话音才落,猛然一阵香风扑鼻,紧接着,一具绵软的身体已经扑进了他怀里。优露莉已经反手抱住了他,喃喃道:“不,我不要变化,如果时间能回到过去,我宁愿抛开一切,就和你呆在森林里,永远不出来。”
她的声音还带着颤音,整个身子似乎也跟着颤抖起来。吴明脑子里“嗡”的一声,感觉身体硬邦邦的,似乎被施了魔咒一般定住了。有心想推开她,但怀中的女子并不是叱咤风云的南蛮“疾风战将”,更似一个受伤无助的小兽而已。他暗自叹了口气,轻轻揽住了她,两人一时间都是无话可说,营帐里只有优露莉低低的啜泣声。吴明深吸了口气,鼻子里痒痒的,被她一头青丝挠着,她的发际更是有着一股淡淡地清香。心头一阵恍惚,似乎又回到了那个自己掉落悬崖的夜晚,优露莉正睁着一双天真无邪的大眼,好奇地望着自己吹着那首《父老乡亲》。
他僵硬的伸出右手,抚上对方颤抖的肩膀,喃喃道:“不可能了,逝者如斯,过去的东西永远都已经过去,我们都回不去了,这世上并没有后悔药卖。”他说着,缓缓的,而又毅然的把怀中的丽人儿推了开来。
这次优露莉并没有反抗,等吴明站定了,她才整理了下衣衫,略带伤感的望着吴明道:“那天晚上的萧声好美,你还能为我吹奏一次么?”
吴明怔了怔,吹萧么?自从何艺走后,好长时间没吹过了,戎马倥偬是一方面,最最重要的是,一摸到那根父亲送给自己的紫竹短萧,心就撕裂般的疼。只是现在优露莉如此要求,却也不好拒绝,他从怀里把那根紫竹萧摸出来,端详了半晌,然后凑在了嘴边。
夜已深,凉如水。
悠扬的萧声在营帐里响了起来,若即若离,空灵悠远,一路缠绵着,冲向无尽的夜空:
“我生在一个小山村
那里有我的父老乡亲
胡子里长满故事
憨笑中埋着乡音
……”
吴明吹着吹着,心头也是百感交集,他从来没感觉一首歌有这么美的。优露莉至少还有个家乡可以牵挂,可自己的家乡又在那里?转头望去,却见到对方仍如那天晚上一般呆呆地看着自己,而眼中,却已经噙满了泪水。
吴明又不是傻子,优露莉对自己的感情,他自然能感受得到。在达雅行宫,帕卜里还专门约他前去说项,一个“榴莲”,更是吃得他直冒冷汗。事后回想起来,当时帕莫莉肯定已经与帕卜里搭上了线,这事肯定得到过帕莫莉的授意的。以这南蛮国师对她这个宝贝徒弟的宠爱程度,这肯定就是优露莉的意思了。
只是吴明也知道,两人是不可能走到一起。先不说自己已经有了玉清,就算按照这个世界的一夫多妻的原则。优露莉是南蛮国师的爱徒,而自己则是东汉的近卫营统领,除非帕卜里宣布解散南蛮帝国,否则两人就是宿命的对头。无论如何,两人都不可能走在一起。
一曲终了,优露莉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突然笑了起来。她退开几步道:“师傅说得对,人生就如同一个梦,睡着了又醒了,醒了又睡着。谢谢你今晚的音乐,我好多了。”
刚才她还又哭又闹的,但现在却又笑了起来。吴明搞得有点莫名其妙,这小妮子的脾气,喜怒无常,跟她师傅越来越像了。他心头一动,他收起了萧道:“不对,你今天晚上来不可能只是单纯的怀旧,或者听我吹萧,你来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一听得吴明如此说,她的脸一下变得煞白。吞吞吐吐地道:“没什么,我就是想来看看你。”
吴明心头也有点火了,这小妮子还真把自己看成了天字号第一傻瓜了。他喝道:“这不是实话,你肯定有什么事隐瞒着,实话实说吧。”
他的口气有点重,昏暗的烛光下,只见优露莉嘴唇颤抖起来,眼中的泪水一下又涌了出来,她一字一顿地道:“今晚,真的是来杀你的。”
“杀我?”吴明有些莫名其妙,挠了挠头道:“为什么?”
她脸上挂上了哭笑不得的表情,连珠炮般地道:“我说你是木头,笨蛋,天字号第一傻瓜,你还不相信。”看见吴明仍是一脸茫然,她紧走了几步,几乎再次贴到了吴明怀里,轻声道:“你可知道,你现在对整个南汉有多重要?如果把你留在广阳,整个南汉的政局必定不稳,到时候,就根本不用我们卑躬屈膝向你们和谈,什么问题就解决了。”
她的话犹如一桶冷水兜头浇下,吴明顿觉从头凉到了脚,全部都明白了。
这真是当局者迷。陶雨和祝淮能够紧密的合作,其实很重要的一部分原因,主要就是自己和玉清的婚姻。一旦自己这个当事人出了状况,就算祝淮和陶雨知道是南蛮的阴谋,但毕竟人已死,赤宵的光环自然也将淡去,通过婚姻调和出来的关系必然土崩瓦解。南汉势必重新洗牌,可就算祝淮斗倒了陶雨,那么他辛苦建立起来的仁义,正统形象也将崩溃。到时候不说李铁,廖青,甚至是何啸天都可能马上独立。南汉自顾不暇,也失去了正统这个大势,南蛮也达到了目的。比派人去南宁央求和平要直接,也容易得多。
祝淮和陶雨两人这次在南宁斗得如此厉害,南蛮人不可能不知道。只怕,优露莉今天晚上真的是奉命前来刺杀的。以自己念旧的性格,如果优露莉真起了杀心,今晚就算十个自己恐怕也难逃一死。
想到这里,他心头不由一阵感动。如果优露莉真的再狠心一点,自己恐怕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他紧走几步,抓住了对方的手,喃喃道:“阿莉,谢谢你。”优露莉委屈地哭了起来,反手紧紧抱住了他的腰,喃喃道:“你终于肯这样叫我了,你终于肯这样叫我了……”
“不要担心,这次我能保证双方和谈能够成功。”吴明在她玲珑的耳垂边轻轻说道。
临走之前,优露莉亲眼见到师傅咳出一块血来。优露特更是告诉她,现在师傅根本不能动手。而从波斯首都格汗的探子发来的消息说,对方正在调兵遣将,准备再次发动东征。一旦战事一起,南蛮人将面临两面做战的危局,对这个新生的帝国来说,不啻没顶之灾。而波斯和南蛮人是世仇,不可能接受和谈,所以南汉的态度就显得尤为重要了。刺杀吴明,是最简单,最有效的一个手段。可当优露特把这个计划向她说明后,她尽管犹豫,还是鬼使神差的潜伏了进来,当看到吴明呆头呆脑地钻进帐篷时,她却踌躇不决,怎么也下不了手。
可就算如此,她仍是栗栗危惧,害怕和谈不成而误了大事。听得吴明保证,她眼睛一亮道:“你能确定?”
“没问题。”吴明身份特殊,所以对现在南汉的两派想法多少都知道一点。朝廷虽然咄咄逼人,但也是个纸老虎,和南蛮的状况可说大同小异。实在没有能力发动南征了。他想了想道:“我会尽力劝说娘娘以及丞相打消南征的念头。”
尽管知道朝廷不可能南征,但他也不可能把原因分析给优露莉知晓。一旦让南蛮人知道南汉的现状,难免又会生出其他风波。可看到优露莉惊慌失色的样子,他心头又十分不忍,只能先稳住对方的心神再说了。
优露莉的小脑袋在他怀里拱了拱,松了口气道:“谢谢你,不然我回去真不知道怎么向兄长交代了。”
吴明“哼”了一声道:“这计策是优露特这小子想出来的?可真够恶毒,无耻的。”他心头也是火了,言语之间,更是大不客气。
以前优露特给吴明的印象虽然偏向阴柔,但好歹还是个谦谦君子。南阳海战,虽然吴明侥幸胜利,但对他设的连环计仍是佩服不已。但经此一事,吴明对他的观感一落千丈,只觉得这家伙为了目的,简直是无所不用其及,甚至连自己妹妹都可以牺牲了。
提到优露特,优露莉脸上现出复杂的神色,她摇了摇头道:“不要这么说兄长,他其实很苦的……”她话里有许多未尽之意,但吴明现在满脑子都是糨糊,也没注意优露莉神色有异,只是道:“阿莉,就算这次和谈成功了,我们之间,早晚也有战争的,除非,你能劝你姑父放弃皇帝称号。”
优露莉整个身子一下僵住了,她抬起头来,眼里已是一片痛苦。轻轻把吴明揽住自己腰的手拿开了,道:“姑父是不可能放弃皇帝称号的,南蛮独立,是我们几代人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夙愿……”说到这里,看到吴明的脸色已经沉了下来,她轻声道:“我也该走了……”
送她到营帐外,已是深夜。外面,两个巡逻的近卫营士兵看见两人,还满脸笑意的向吴明打招呼。恐怕刚才的萧声,他们也听到了吧。在他们眼里,自己可能又在行桃花大运了,他们永远不知道,自己刚才其实已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待两个巡逻的近卫营战士走得远了,优露莉才转过身,脆笑道:“不要送了,明天咱们又不是不见面,还要一起去南宁谈判呢。”
吴明负起双手,看了看天上的新月,小声道:“可是,今晚的月色,永远不会再有了。”
优露莉脸上的笑容没了,重复道:“永远?”
吴明的心一阵刺痛,但还是狠下心,重重地点了下头。优露莉哽咽着冲过来,飞速的在他的额头上吻了一下,然后一蹬地面,人顿时如同月亮下一只精灵,几个起落就消失在街道的拐角处。
吴明呆呆的立在原地,抬头看着那轮新月。任凭月色倾洒在自己身上,胸口似乎还残留着对方的体温,额头上,那淡淡的口脂余香似乎还未曾散去,但他却觉得周身冷得像冰。
“是永远么?”他喃喃道,本以为自己已经理清了和诸女的关系,可现在才知道,有些事,只怕是剪不断,理还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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