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长歌用尽最后气力向前爬去,虽明白十分渺茫,也仍想请他就此收手,让自己一死了之。
还没行至那一步,恐惧之神又有收获。
“我从你的记忆中看见熟悉面孔,那小子,应当已五感尽失,躲在世间一处角落悔恨了。本想多留他一些时日,怎奈你犯下不可饶恕之罪。”
“不,不要!伤你是我一人之罪,何必累及无辜……”吕长歌喘息道。
“谁让你这般看轻自己的性命,却对无辜者分外珍视?你要守护天下芸芸众生,我就让你最想守护的人事,一一在你眼前毁灭!让我找一找,他在何方。”
“不!”吕长歌承受着生平绝无仅有的伤痛与懊悔,的确如其所说,若能重来,也许一剑抹在自己脖颈才是最明智之举。
这一刻,三百年从未改变的信仰,都破灭了。
那些流光回转,回到九州各地,落在众生肩头。
“怎么回事,不是要向我们借一分力量?”
“看来,是他也放弃了。”
荒原上寒风阵阵,吕长歌紧握双拳捶向大地,无能哀叹:“对不起,是师伯害了你,我们甚至来不及相认。”
然而许久,幻景中仍是被摧毁的南海边遗迹,迟迟未有云遥的身影出现。
魔幽疑惑:“奇怪,他在哪儿?为何人界寻不到踪迹?不只人界,连三界中都未嗅出气息所在。”
吕长歌也同样恍然一惊。
魔幽道:“该不会被极乐轮剥夺感知,已不堪潦倒余生,自行了断了?连魂魄都散于天地间,永远不复存在。”
“不,不可能!”
“没能让你亲眼目睹他的离去,倒是便宜了你,那么,我们再换一处,哈哈哈!”
瑶宫中,五位长老坐于大殿,玄华道:“之前那确是他的气息,我们该施以援手。”
玄关道:“不过似乎晚了,不知为何停下,可看来凶多吉少。”
凝书埋首自语:“我,真的错怪了他?我以为他早已不是曾经的他,可当浩劫再度来临,我们还在盘算之中,他已先行一步。”
凝乐道:“眼下并非犹豫的时日,我们即刻与诸派一同前往不周山,与所有正义之士汇合,对抗九黎大神。”
“可是……”
“我明白,胜算也许微小,但留在这里,又何尝不是坐以待毙?若能选择,我希望生命最后一刻与阔别三百年的师兄重逢,除此再无奢望。”
凝书微微点头,也无可争辩。
忽然,一声爆裂,大殿屋顶塌陷,众人匆忙迈出,山中弟子也闻声集结而来。望此一幕,无不大惊,若说瑶宫上一回遭难,还在三百年之前,也仅有几位长老见过。
“小小昆仑竟有结界,能挡一击甚是了得。”
天地陡暗,浓雾在半空中绘出一具如山高的漆黑身影。
“谁!”凝书道。
“吾乃九黎尊王,恐惧、怨怖之神魔幽,正在惩罚你们不知天高地厚的师兄。他犯下永劫之罪,魂散前,需先失去所有挂念,孑然于世,而你们也在其中。”
“什么?”此言一出,所有人惊惶无措。
“师兄?”大弟子孟章最是疑虑,“本派除掌门与四位长老,皆已过世多年,哪里还有师兄?”
可眼下,这些又已不重要了。
年轻气盛的弟子们,以薛越、元祺诸人为首,已悄然御剑,就在此刻,所有剑气猛然汇聚,扑向天穹下浓雾化作的黑影。
可剑气犹如石沉大海,淹没在云雾中,片刻之后,尽数返回,归还于莽撞行事的每一人身上。
玄寂道:“都住手,这只是一具数千里外的分身,毁之也无用。”
“数千里外的分身,就能毁灭昆仑结界,这便是我将去面对的敌人?”弟子们哗然一片。
凝书望向黑影道:“我明白了,阁下索要的,只是我们五人的性命而已。”
“吾要的不只你们,还有这里所有景致,那是他记忆中不曾抹去的一幕。托吾之福,此刻他正目睹你们,目睹一切毁灭。至于无关蝼蚁,只要对吾心存畏惧,多活些许时日倒也无妨。”
“他,在看着我们......”
五位长老彼此相望,目光流转,迟疑片刻,凝书仰天大喝:“瑶宫弟子听令,上前集结!”
众人不解,但号令也不可违背,只道是胜算微渺,故而举瑶宫上下之力一试。
孟章道:“师父,既然难以匹敌,何不暂且离开,我们四散而逃,总有幸存之人。留得青山在,光复门派也非不可期。”
“不,守护西王母神像是历代瑶宫掌门天职,我同此地存亡与共,决不苟且偷生。”
当所有弟子站在殿前,众人齐声高呼道:“请掌门发令,共同应敌!”
魔幽分身俯瞰山巅,虽不见面容,亦能见其悠然自若,从未将渺渺凡人放在眼中。
就在此刻,五位长老一同出手,殿前众人脚下浮现出巨大法阵。
“掌门!”诸弟子惊呼,适才明白,当昆仑结界毁去之时,他们便从未想过抗争,只是为了送走所有不该被牵连的人。
回神已晚,顷刻间,所有瑶宫弟子被空间术法转移至与昆仑相距百里有余的荒漠中,回身望向山顶,那浓雾聚成的恐怖身影仍旧依稀可见。
修为精进的高阶弟子们毫不犹豫,再度飞向瑶宫。
“怨念神意!”
一声巨响,山顶炸裂,人们被远远退回,那片世间独一无二的仙境,还有固守于此的五位前辈,应是难以幸免。
不周山下,魔幽甚为得意,蔑视着倒在脚边的吕长歌:“看,这一出手就带走你的五位故人,还有数百年心中守护之地,此时此刻,你又作何想?”
吕长歌闭着双目,已彻底不予回应。
“我说过,装死也不能阻止这一切,我又找到了!你的故土!”
蜀地东北,阆州城上方阴云大作,渐渐与楼阁已似近在咫尺,此地三面被水环绕,因而大旱当前,人们尚能残喘。
但眼下,莫名的天劫降临头顶,浓雾甚至已模糊了四处奔逃的路。
他们尚不得知,这方圆百里的生死存亡,都已在一念之间。
这一幕映于波光中,魔幽抓起吕长歌的衣领:“混账,给我睁大眼好好看看!你睁眼我就立刻让此地灰飞烟灭,彻底解脱,否则一个一个折磨到死,让他们痛不欲生!”
仍旧不见答复,魔幽定睛端详:“果真已死?不,还有一口气,但的确神智全无。之前全凭信念支撑与我为敌,当所有信念被我毁灭,便彻底沦为行尸走肉了。”
魔幽将吕长歌狠狠扔向前方砸下,高举双手,掌心光芒大盛:“既然没有了知觉,杀别人也无意义,我怒火已消,且放过你的故土,一切也该到此了。”
这索命一击蓄势待发,吕长歌却早已如同活死人浑然不知,静静等待着结局。
天柱下石窟内,包围着雨蝶的湛蓝幽火远胜数月之前,身躯外也渐渐绘出一具茧的形貌。
冥蝶现世,女魃苏醒,已步入最后期限。
迦楼缓缓踱步,微念:“从先前起,便有一股不祥之感,究竟为何?大业即成,一切都在算计之内,还有何事不曾筹谋?这隐隐的不祥之感,仿佛有人在暗中注视,虽迟迟未曾现身,但一切都逃不过他的视野。”
似乎担忧愈发强烈,迦楼不断摇首:“绝无可能,一直以来,我们才是身在暗处,戏众生于鼓掌间,没有人敢如此对待我们,可恶,究竟是谁!在哪里!”
大劫后的昆仑瑶宫,弟子们赶回这里,多年时光,那些最熟悉的一幕幕景致已荡然无存。
偌大的主峰山顶,只有九天玄女与西王母两座神像饱受摧残,依旧挺立。
万仙宫遗迹前,五人倒在一堆,不闻声响。
“师父!”
孟章率众弟子匆忙上前,只见玄华、玄寂、玄关三位长老压于上方,已然离世,而被他们舍命相护的凝书、凝乐,似乎气息犹在。
此刻不禁悲从中来,但也明白,更重要的是挽救幸存之人,弟子们齐声呼唤,终于将凝书、凝乐唤醒。
瑶池边,薄雾皆散,水浑浊不堪,当唤醒二人,众弟子四下忙碌,收拾残破的门中遗迹,为已故三人刻写牌位。
徒留虽花容月貌,却早已迟暮的两位女子伫立岸边,回首生平,恍如隔世。
“师妹,我是否在做一场梦?也许梦醒,他们都在我身旁。”
凝乐摇首:“若如此想,人生又何非梦?”
话语间,一道道烟火直向天际,二人转身望去,凝乐道:“火铳?这是昆仑诸派向不周山启程了。”
“我......咳!”凝书挪步一寸,顿因心急而神色大变,气脉紊乱。
凝乐道:“你为保护我伤得太重,好好休养,此番我们虽只故去三人,但结界已毁,大伤元气。我已转告诸派领袖,不再派弟子前往,但我,依旧会跟随他们去不周山。”
“你!你这是何苦?”
“如我先前所说,总归难逃一死,既能选择,我想再见师兄一面,告诉他,莫因方才之事而气馁。倘若连他都放弃所有希望,一切便都结束了。”
“你一定要去?”
“决不后悔。”
“凝乐,替我向他道声歉。”
“我不能答应你,即使重逢,或许也不过一瞬,我不知是否那时候还有闲暇提起这些小事,何况我想,他也从未在意过,你也无需怀有歉意。”
“你们一定要回来,我不能再失去。”凝书泪眼朦胧。
“师姐,保重。”凝乐渐渐移开一双玉手,俯身作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