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轩辕道:“数十年未见,仙长风采依旧,不似我等凡夫俗子,已在行将就木之时。”
广成子道:“若曾拜入仙门,而今或许依旧是少时模样。”
“话虽如此,可回首生平,从未悔过,我已倾尽所能,俯仰无愧矣。”
“当年你独战蚩尤、刑天,又率众修筑祭坛,布五行大阵封印诸天凶神,实所耗甚巨,百年寿数,这凡身已不可久留了。”
“生老病死,人之常态。”
“吾听闻,娲皇将派使者前去鼎湖,那枚赠予你的金丹虽迟到数十年,却也挽救众生于水火中。你一生难得清修,最终仍步入仙途,可喜,可贺。”
“虽感恩于天,却非我所愿。”
“而今已位列五帝之首,与三皇齐名,同先蚕夫人相守一生,子孙满堂,还有何余愿未了?”
“当年轩辕剑铸成,是采众神之力才有此大能,与巫族相抗。待到山河平定,我欲将剑熔炼,还于天地,但昆仑玉碎,铸剑者宁封子前辈也病故多年,遂不敢妄动。”
“后世之事,何须前人心忧?”
“打退九黎蚩尤,虽是天命所归,但若因此而损后世福祉,这一切又是为何?”
广成子抚须一叹:“吾有一法,不妨将轩辕剑立于首山,埋下大阵,方可保人间风调雨顺,以免神力落入邪途,祸及苍生。”
“如此甚好,我会命轩辕丘的后人世世守护,望仙长不吝赐教。”
“自当尽力而行,若有一朝吾不知所踪,也会号令门徒代代造访首山,观大阵是否无恙。”
“不胜感怀。”
“然而,失去了你,人族又能撑到几时?”
“我一生所悟,已言传身教留于子孙,我始终坚信,强者非恒强,弱者非恒弱,而今人族看似渺小,但终有一朝能稳稳立足于天地。孰对孰错,千载之后,再由将来仙长门徒与我辈后世评说。”
“千载之后,孰知是否仍在?”
“许是我太过贪心,望人族万古长留,就如我曾坚信,人间定能度过之前一番劫难。”
“看这道台后的石壁,当初你在此作山河画卷,曾言多年后再访崆峒山,以农具将之抹平,然而数十年过去,受风沙所扰,已无法辨认。顽石尚且如此,何况于人?”
“仙长若是不信,我愿与你再立赌约,看五千年后人间是否如我画中所绘模样。”
“吾愿奉此一诺。”
“可是……天地衡道中,我观照万象,神明太过强大而阻碍众生蓬勃,只抛却凡身尚不得解,终有一朝需跳出三界之外,神隐归去。待到那时,我的子孙后世究竟何去何从,恐怕我也难目睹。”
“既然如此,不妨你我以斩三尸之法,分身留于山河画卷中,静观尘寰,输赢自见分晓。”
“那便有劳仙长。”
“可如此费尽心力,究竟何为?”
“这世间还有许多缺憾,但并非寥寥几人能够想到,故而代代相传,星火不灭,也许十年无为,百年无果,但千载之后终会有建树。此与仙长所悟截然相反,却正是我以为,人存在于天地间的意义。”
一瞬间,云遥似醍醐灌顶,顿而醒悟:“我终于明白,明白为何临行前在寻仙镇上,我曾满怀壮志,越到终点却越是胆怯。是我从未真正看破生死,那些豪言只在抗争所谓天命,我根本不明白自己为何而战,为何踏上这一条路。”
眼前一幕渐渐模糊、消散,云遥心中却愈发明朗:“因为看不透生与死真正的意义,才只会自己逞能,却总劝他留下拜入仙门,寻求长生之法。”
梦境中,崆峒山与首山一样崩塌,顷刻间夷为平地,云遥随着山脉一同陨落,杵剑于地缝中,不为周遭变迁所动:“过往艰辛不该成为心中的障,该令我更加勇往,否则一切都是徒劳。我已明白自己为何而踏上此路,为的是九州华夏,这才是大梦真正的试炼所在。回首曾经,赤水之畔,我们为献打开心扉,让她不再执拗于过往;归墟桫椤双树下,看太昊以飞花留下的箴言,明白何为至善;蛮州炎帝神农冢,学会共存、共生;白帝城石山上,参悟众生可悯、金石为开;而此刻,就是对我最后的考验。”
“无论你逃往何地,都逃不出我的掌心!”四梦神追至,妖梦已失去耐性,厉声高喝,在这场噩梦中久久回荡,震耳欲聋。
云遥竖执神剑,紧闭双目,眼角闪烁一丝泪光:“千秋,谢谢你,我该走了。我相信轩辕剑能否还复,与梦境中首山之铜,与所有人事都无关,一切只在于我,我将带着最坚韧的信念醒来。”
光芒照亮天地,驱散所有阴霾,让梦莲子的花瓣尽数凋零,只听闻少年大喊:“既然在这里,梦界四神不死不灭,我们该回到常世一决高下了!”
一缕剑光横飞,如梦初醒,回到月星阁中,癸天、钟磐、伏藏彻底灰飞烟灭,只剩最后一位与云遥对峙。
两人四目相望,一面是不安与惶恐,一面是必胜的决心,输赢仿佛也不言而喻。
两人身旁,侧目望去,剑影消逝,轩辕剑身的裂痕已开始愈合。
“只要脱离梦境,你也不过如此。”云遥道。
“或许你说得对,但我还有最后一招。”
“什么?”
“我承认,你已凌驾于梦界四神任何一位,但在他面前,依旧不过蝼蚁罢了,身为双神心腹,即使落入绝境,也不会像寻常巫族将士一般缴械认输。”
妖梦双臂怀抱于身前,忽然,眉间闪烁着金色的五星法阵:“师尊,赐我神力,噩梦,重现罢!”
双子神离宫中,静观首山异样的迦楼忽然不语,似已入定,魔幽道:“是她在向你求助?怎么可能,难道首山的凡夫俗子能压过噩梦之神?究竟遇见了谁……”
迦楼未曾言语,那面罩下的脸即使无法目睹,也依旧传出令寻常众生窒息的力量。
首山彻底沦为炼狱,前有血雾巨人挥动刑天战斧,身后纯黑的噩梦无休止蔓延,九华殿月星阁被全然掩埋。
“迦楼......”浓雾中心,云遥明白这股力量来自于谁,而眼前掌管噩梦的神使要将一切再度拖入梦境里。
天道神的重威之下,众生被推向永劫不复的湮灭,所有希望,像是都已破碎。
但当怀抱信念之人倾尽所有,曙光,便会到来。
轩辕剑完璧如初,浑然天成,照亮被浓雾遮蔽的高台,驱散所有邪魅。
“师尊!”妖梦惨烈地呼唤,却依旧阻止不了五星法阵破灭,身影消失在轩辕剑绽放的璀璨光芒中,四梦神最后一位,也终于离去。
离宫中,迦楼正襟危坐,忽然一道剑气凭空袭来,将寓意极乐的金色面罩打落。
“啊!”迦楼大惊,捂住额前,指缝间流出一抹血迹。
“怎么回事?”魔幽道。
“妖梦死了,有人斩断联结,阻止我将神力送去首山挽救她。”
“是谁?”
“隐约看到一柄剑,一柄我们在上古时代早已目睹过的剑。”
“黄帝还在人间!”魔幽不觉后退几步。
“不用怕,只是一具分身而已,撑不了多久。但也不算没有收获,我终于明白,为何嗣猩、石矶、妖梦接连落败,正是我们一直在寻找的那群人。”
“她也在首山?”
“不错。”
云遥倒在月星阁内,昏迷中,嘴角微微触动:“是谁,是谁救了我,阻止了这一切?”
眼前已不辨是否为梦一场,只见崆峒山巅,依旧是那两具熟悉的身影,但与上一次所见不同,梦中的他,又是少年模样。
“仙长且看,这便是三千年后的人间。”千秋道。
“吾一生清修,终活千载寿数,对命途苦短的上古人族,不可谓不难得。然放眼今时,除却修道之人,再无谁记得广成子名号,唯‘轩辕’二字永留华夏,奇哉,妙也。只是,不知你心中又作何想?”
“当年众生稀少,我们才有通天彻地之能,而今人族看似羸弱,但无论心性、智慧,皆远胜过往。我生平百年,其后步入天界,神隐太虚,虽有所耳闻,却难目睹,唯恐因轩辕剑无法还于天地,连累子孙后世多灾多难,不得传承。今时一见,无所憾也。”
身后传出几缕脚步声,少年不曾回首,却微笑道:“他来了。”
广成子一抹拂尘:“他缺少命魂,不可在此久留,你们祖孙二人定有许多话要说,吾先行离去。”
“仙长留步,你我五千年赌约未至,还有将近半数,两千载时光。”
“吾认输矣。”
“当真?”
“断非虚言,红尘三千年,吾已看过,山河无恙,甚是感怀。”
一道云烟飞逝,仙人离开,崆峒山巅唯有两位少年,千秋转身望去,四目相对,应是素昧平生,却又仿佛梦中曾经相识。
“高祖在上,受晚生一拜。”
“伊祁,你我隔五代,四百余年,天上人间从未得见,不想今日会于梦中,无论时也、命也,甚为心悦。”
“我也未曾想到,您纵使神隐,依旧不忘人族,轩辕剑的心结,便是为子孙后世而忧。”
“多亏你有此一行,了我夙愿。”
“为您还愿之人并非我,他本是不该踏入红尘的无知少年。”
“在我看来,你们并无差别,即使天、地、命三魂分离,也有太多相似,或许一切早成定数。”
“山河画卷......如仙长所说,山河无恙,你们尽可安然离去,只是您也看见,三千年来,世间也少不了争斗、厮杀,不知何时才能永远太平。”
“一切尽在衡道中,不苛责,不强留,为九州华夏千秋永固,万世长传,诸君,共勉。”
月星阁中,当云遥睁眼,五行旗最后一面漂浮于前方,他明白,轩辕剑已彻底修复,因此土行旗才能脱身显现。
身后的杀伐之气仍不止不休,呼声惨绝人寰,响彻天地,那是还有一事尚未了却。
云遥收下土行旗,两手握住轩辕剑柄,抽出一道剑魂。
刑天幻影之下,首山众人已彻底溃散,有人奔逃,有人心知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亦有舍命抵御至最后一刻。
血雾巨人的面庞与双肩已贴近轩辕城中,为首的三人重伤倒地,再无法起身。
震天一击呼啸而来,城中已无谓谁替谁阻挡,等候他们的只有尽数破灭,无一幸免。
洛轻雪紧闭双眼,低声念道:“云遥,下一世再见了。”
天地陡然平静,像时光不再流走,九华殿上空,熟悉的少年身影立于苍穹,挥舞手中轩辕剑的神魂,面朝以刑天战斧召唤的血雾幻影,一剑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