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湘子道:“师尊,此事......”
“吾已明了,生在世间,从未见过如此精巧画作。非但武法双全,大智无量,更心系如丝,不愧为令诸神注目之人。”
“仙长谬赞。”千秋道。
“然而画中之景,终是虚妄,人寿苦短,岂真能有此一幕?”
“或许一代无成,但千年之后,谁又能说清?”
“勿说千年,这百年也未必能熬过。”
“师尊!”淮阳子来报,“山下百余部族的祭司听闻您归来,特求拜望一面,似乎之前分身于此授道时,他们心存诸多疑问。”
“吾已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还需自行参悟,转告他们,勿再访崆峒山。”
“是!”
淮阳子走后,千秋茫然道:“婉拒他们却是为何,又何故言百年不得熬过?”
广成子道:“姜水之畔燧人部众已然兴起,更有南蛮巫族暗中窥视,一场大难恐席卷人间。此地虽能躲一时之祸,却容不下所有人,否则势必打破衡道,最终谁也难幸免,今后数十年,崆峒山将封山避世,不再过问。”
“我以为仙长无所不能,怎料也有此无奈之举。”
“吾唯有竭力渡化天赋异禀者,抛却凡身,步入仙途,却难以拯救万民于水火之中。相见是缘,邀二位留于崆峒山顶,度此一难。”
云遥尚在思虑,对他而言,这些已知过往毫不重要,最重要的是直到今日,也不知自己来到这座大梦中,究竟要承受怎样的历练,才能回到三千年后修复轩辕剑。
千秋俯身一拜:“再行谢过,但我心意已决,定要归去。既然您尚且无力相助,还有谁愿庇护人间?我们唯能共同面对。”
“吾明此番心意,但万物生来已有定数,且不论那巫族中凶神遍野,单是有一半神农血脉的炎帝部族,你们便难以招架。”
“可我始终坚信,强者非恒强,弱者非恒弱,一切皆在心也,倘若生来就将前路悉数定下,生而何为?仙长无需多言,不妨坐卧云端,看人间能否度过此劫。”
“愿吾与阁下还能相见。”
“自然,待到封山止日,人间无恙,我会再访崆峒,携耕具前来,将壁上的‘山河画卷’铲去,先前一时兴起,还望体谅冒犯之处。”
“这却是不必,风霜自会将壁画抹平。不过,二位既然无心问道,又何故来此,吾尚不得解。”
二人将一行相述,广成子微笑:“原来如此,疫病吾虽不能医,却知妙法,若得血鹿茸而食之,方可痊愈。”
“血鹿茸,又该往何处去寻?”
云遥道:“我将牛放走,地图也一并毁去,即使知晓,恐怕又不知何年何月。”
广成子道:“中土以北,东海沿岸便可寻得,既然二位已不识何方,吾相送一程,但能否得到,还需看机缘。”
身旁脚下,赫然浮现出一座太极阵法,二人踏入其中,再行谢礼,拜别广成子,倏而离去。
当看清眼前一切,深谷幽幽,鹿鸣声此起彼伏,溪水顺流而下,两人心境也渐渐随之畅怀。
云遥总觉得相识,仔细回想,猛然大惊,心中念道:“这里是鹿山!是我遇见力牧,也是我与迦楼一决生死的地方。”
“此地真美。”千秋道。
“我似乎来过,此水名为鹿溪,只要沿着溪水直往上走,就能找到鹿群了。”
“也不知能否寻得,但愿它们不吝相助。”
溪水尽头,一眼清泉,数十头梅鹿围在更多已故同伴的身旁,百鸣齐响,不可谓不悲怆。
鹿群首领身型壮硕几分,见二人来到,踱步停留在最前方。
一阵啼叫,云遥不明究竟,轻声询问:“你是否也能明白这些鹿的话语?”
此刻,千秋正全神贯注,侧耳聆听,云遥也不忍叨扰,直到一阵后,终于见其眉目舒展,几分庆幸,亦不失对亡故者的哀悼。
“它说,山中大雨,不少同伴自崖上摔落,不幸离世。既然已将化为尘土,愿献鹿角普渡世人。”
“那真是太好了,不枉走这一遭。”
千秋半跪于地,手抚于身前,庄重道:“诸位,此等心怀与大恩,眼下无以相报,但我愿立誓,无论天下如何纷乱,定让这座山免受烽火狼烟。哪怕人间将会覆灭,这里也定是最后的战场,即使难以保全,倾我所能,也会为你们争取迁徙之机。”
取得鹿茸,归来山下,广成子所留的法印仍在,似乎转瞬便能将他们送回故乡,身在其中,云遥再度回望此间风景,无数思绪在脑海飘过:“鹿山、涿鹿、百神祭坛、五行大阵,该不会......”
思索间,他缓缓转向身旁少年,却不到片刻,已归来首山下。
湖光潋滟,微风徐徐,千秋俯下身,将昆仑玉置于水中,洗尽铅华,一同飘散的还有取自梅鹿的血迹:“此剑已彻底无法再用了。”
云遥道:“抱歉,破成这样,也有我一份,阻挡龙蟒,在石壁上刻画,而后又与我激斗一场。”
“不,兵器本就该为人所用,即使难以修复而尘封,也不枉铸成。只是我想起当初师尊托水云仙交予此剑,所言确不无道理,没有信手得来的安定,争斗也无可避免,此剑已断,我另需一柄。”
“千秋,云遥!你们回来了!”首山下,宁封子高喊。
云遥笑道:“宁封子大叔,许久不见,看你满面荣光,似乎过得不错。”
“我在首山上一待便是数月,潜修铜的冶炼之术,早已忘掉尘事。”
千秋满目欣喜:“你不悔来到首山下,我也算做对此事,彻底安心了。”
“千秋,你的剑......”
“它已完成使命,无需为其伤怀。”
宁封子道:“这是九天玄女赠予你之物,如此弃之太过可惜,这样如何,我以昆仑玉的残剑打造一具剑模,待到冶炼术大成,采首山之铜为你再铸一柄,以报你与有熊氏的收容。”
“举手之劳,不求回赠。”
“无妨,你若执此剑开万古河山,我岂非少说也将流芳百世?”
“唉,那就随你好了,给。”
“不过,我这手艺拙劣,不知此剑几时能铸成。”
“眼下我也不急,待到人间大难时再向你讨用。”
三人一同回到族中,当得知千秋不负所托,带回能根治疫病后症的血鹿茸,人们纷纷走出屋外相庆。
小城街头欢闹一片,喧嚣声中,却有一丝哀惋飘荡。
百余人拥簇下,族长夫妇立于最前方,至亲重逢,没有族民们预想那般喜悦,毕竟原本他们以为将永不再见,也不打算相见。
“阿父、阿娘。”千秋微微道。
还不等他们应答,云遥也紧跟上前:“对不起,我没能做到劝他留下。”
少典长叹一声,望向日思夜盼却从不肯承认的孩子:“你既没得女娲大神所赐金丹拔地飞升,又不拜广成子为师,还回来作何?”
“谁得长生,谁能不死,往来匆匆,终有一别。我不会为了多活些许年岁,便抛下你们,于山中虚度,此信念,无人能劝说。”
一众族人虽不明究竟,但也上前劝慰,尤其兄弟姊妹们,将这久别的一家三口推搡至一处。
少典道:“罢了,此事我往后单独再与你说,今日你正年满十七,既回族中,也该到取姓之时,既然娲族收走金丹,我们也不必再看女娲大神的颜面,唤你‘千秋’二字。就在此当着所有族人,集思广益,为你取名。”
顿时,四下争论不休,仿佛誓要为此尽一份心力,但许久后,也拿不出合人心意的答复。
少典道:“我以为生在姬水之畔,当从姬姓,至于唤作何名,望诸位献上良策。”
“我想到了!”众人闻声定眼一看,正是名为仓颉的少年,“车乃是千秋所造,传遍族中,既然我们称载车行进的两支木轴为轩辕,不妨就以此取名,唤作‘姬轩辕’。”
“姬轩辕?不错,好名字!”
“就是!”
首山下如同炸开锅,皆随声附和。
云遥终于大悟:“果真如此,他就是黄帝轩辕,也许我早该想到。回忆起临行之前,姬先生说过此处幻境名为千秋梦,一早便道出了答案。”
思虑间,云遥抬首望向同样庆贺的宁封子:“先蚕姑娘便是嫘祖,而他,宁封子前辈,就是传说中轩辕剑的铸造者。昆仑玉隐,轩辕世出,山河画尽,龙去鼎湖,我终于明白这几句话是何意。”
“云遥哥,你认为此名如何?”千秋道。
“别,别叫大哥,我承受不起,你认为合适就好,”云遥渐生疑惑,“既然如此,我究竟要怎样才能离开?”
邪风四起,席卷族中每一处角落,浓雾遮蔽天空,隐约可见一道黑影翱翔,当扫过大地众人,缓缓降落。
众人全神戒备,只见一位身披幽蓝铠甲的诡魅男子落在前方。
“果真有人在此。”
“你是谁?”云遥问道。
“我可不必与虚无之人多言,你们只要明白,首山方圆百里容不下活口,你们都将湮灭!”
“拿下他!”少典大喝,所有人立刻分散至各地取出兵刃,振臂挥去。
如同万箭齐发,大刀、斧钺、长矛尽数向神秘男子挥去,却见他忽然消逝,待到所有利刃划过,又倏而现身。
“这是……”连云遥也不得其解,更无需提起眼前的族民们。
男子蔑笑道:“愚昧之人永远无法明白,不过,告诉你们也无妨。方才我逆转时辰,让自己回到更早之前的方位,再回溯至此,自然能躲过一切。”
“我听不懂你在胡诌些什么,给我去死!”常先拾起掉落的阔斧,猛扑上前,向男子挥去。
“不明白,那就由你亲眼来目睹。”
男子浮于半空,四周涌现无数利箭,箭矢却不指向任何一人,而是缓慢不停地旋转,更像日晷盘上的指针,刻录着岁月流逝。
常先被奇异的光芒笼罩,忽然倒地不支,而这一幕却似曾相识,他浑身燥热难耐,症状俨然无异于之前那场疫病。
“我本打算令你彻底消逝,没想到只回溯数月之前,便倒下了。”男子讥讽着。
千秋自语道:“他果真有回溯之能?数月前,常先与大鸿将杜康押来,正是在此地倒下。”
“你们所有人都给我赴他的后尘,生命逆流!”
顿时,一切仿佛陷入混沌,当再度平息,围聚于此的人们尽数倒下,从高台旷野回到各自屋舍中,而以宁封子为首的陶朱氏百姓则彻底不见踪影,殊不知此刻已在鼎湖之畔。
就这样,所有人都回到了数月前的境况,只剩云遥、千秋与杜康未曾染病,此刻昂首伫立着。